消逝的铅字欣喜|张涛



消逝的铅字欣喜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但我会永远记得那年夏天,最灿烂,最寂寞的夜空。——几米《星空》

午饭后,趁着三月布谷的欢叫,漫步在一汪春水向东流的渭河大堤。柳芽冒着鹅黄,季节开始有了春迹。我们一路欢声笑语,遇见一对面朝大河的中年夫妻。他们平静如水,稳坐河岸边,手机里不断传来《怀念青春》的歌曲。我们是别人,在他们身旁走过。仿佛去日雨后寂静山林的暮色遇见,一具被隐匿多年的心事,与鹅黄的柳芽一同冒出,穿过雪掩的冬日,来到这万象复苏的春天……
二十年前,我还是毛头小子,从学校刚刚步入社会、走进“旭洲”。算是对文字把握“得心应手”的我,面对一纸被上司连标题都改掉的通讯,那些曾经用心了的所有文字文章,我想迅速地,不被别人看见地,该涂的涂掉,该撕的撕掉,一字不剩,片纸不留。
好在上司年长,与父亲不相上下的年纪,佛陀似的指点迷津道:“孩子,你爱文字不假,但公文与文学尚有天壤之别,以后还得开垦。”
这,应是留给我这热爱文字者的唯一星火了。
不几日,我又热情重燃,写了一篇所谓的通讯战战兢兢捧到上司面前。他腾出忙于其他公务的时间,捧起我的一纸文字,细细审阅。我不敢看他上下打量的眼,不敢听他含在嘴里的话,不敢面对他每一个自由舒展的肢体动作,一颗心就这样被提到了嗓子眼。
他一句“这篇显然被上一篇好多了”的“前奏”,彻底让卡在喉咙眼的心落了地。随后,是标题的起名、格式的规范、中心思想的确定、逻辑的顺序、语句的窍道、字词的推敲等等,一一指导。
经他三番五次修改后,我的第一篇成形通讯稿成了!又在他的推荐下,我将通讯稿送至报社,然后犯法家属般,等待法官作出命运的裁决。
那个夏天很闷,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随时准备为热付出挣扎出来的汗水。唯独到了晚上,闷热的身体才能感受到几分北方的凉爽。
那天傍晚,雨刚下过。地上尽管有一些闷气,但更多的是北方的凉爽。旭洲四野静悄悄地,偶尔远处会有叫驴招暮,近身处,却是时断时续的墙角蛙鸣。突然,“小张,小张,报纸上有你的名字了”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
“那是分发报纸门房鲁师的声音!”
正在桔灯下看书的我立即辨出声源的方向和对象。我再也——在充满土炕土火墙土炉子砖墙的剥壳窑洞(澄城方言,意指小)——坐不住了,穿上热起来很热、冻起来很冻的薄猪皮鞋,极显身材的瘦长西裤,双脊很难撑起的背心,去看那叫我名字的声源外面,是怎样一个世界。
说时迟,那时快,鲁师已从大门口一路小步跑到我窑前,口里还喘着小气说:“看看看,这上有你(名字)哩!”我边接他给我递过来的报纸,边掏出一支敬他的纸烟点上。
他“嘘”地一声,吐出一口烟气,不紧不慢说:“以为我看错了!细细看了几遍,还真是你!知道吗,我们这鸟不拉屎人不来的旭洲,多年都没上报(纸)了,人们差不多都快要忘了!”
我在灯下展开报纸,如他所说,也“细细看了几遍”,才分辨出“果然是我”!那一夜,我如“今夜无人入睡”的王子,在等待图兰朵公主的猜谜;然后,被来自意大利的帕瓦罗蒂传唱,其声如凿子穿破墙壁般永恒;即时一条被天黑笼罩的小路,挟裹着我的躯体,不由分说地向远方抛去……
这一走,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里,起初,我凭着这份铅字的欣喜认识了几位极其重要的先生,他们告诉我,他们也曾感受到这份铅字的欣喜;后来,通过他们我又认识了许多民国的先生,他们告诫我,但凡有过对铅字欣喜的人都是孤独的,甚至会看到文字如何被撕裂断片;再后来,我又通过诸位先生认识了诸多来自不同国度的先生,他们一个个孤身野鬼满世界巡游,只想看到暖心的真诚和人性,但却遇到终生的悲悯和难鸣……
如今,那份铅字的欣喜就像一个影子,消逝在时光之中,而我,只能对那影子守口如瓶。我也曾想把这个“秘密”公布于众,可在历史的屋檐下,江湖的荒漠里,遇见更多的,不是口水,便是遗风;不是肩膀,便是脚尖。在各种夹缝里寻得立足之地,已是实不多见的欣喜。索性,我还是独自怀念鲁师,对那消逝之物,守口如瓶,等待姗姗来访的春风!
界世的你
我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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