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 良人
01
玎玲——
惨白的缎面上,数十枚玉珩交相碰撞,梳了垂鬟的少女拎着裙摆,踩了一路脆响绕过回廊。她在一扇古老的垂花门前驻足,抬眸看向那大敞着的屏门。
老一辈的泉州人,很喜欢哼点儿什么谚谣,比如——屏门开,非婚即丧。
“皎姐儿,”素净体面的老奴走出门来,冲她福身:“节哀。”
司皎抿了唇,迈过门栏,跌跌撞撞的往里跑。往日里花红柳绿的内宅,被几枝丧幡尽数遮揽,她走得太急,让散在地上的纸钱绊了一跤。
同样一身素白的俊俏男子丧着脸从灵堂里出来,见她跌倒,连忙上前搀扶。他们离得太近了,足够她将他眼角那一枚泪痣瞧个清清楚楚。
她眼底一酸,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而下。半晌,才携了哭腔唤:“姐夫。”
宋矣见她这般,也不太好受:“你姐姐她。”
“司昭——司昭——”呼魂声遥遥传来,打断了他的话,那声音拖着长腔,辨不清掺了多少真情实感。
宋矣也听见了:“你去见见她罢,喊过魂,便该葬了。”
司皎点头。待她半只脚踏进灵堂,已尽收悲色。纤细的柳眉失了方才稍稍蹙起的弧度,只让人觉得凉薄。许是怕扰到逝者,屋里没点高灯,只有枝长明灯忽明忽灭的闪。
一张木床摆在正中央,床上躺了个身着寿衣的女人,身段窈窕,与司皎有五成相像。
正是司昭。
司皎半掩上门,竟抬手去抚司昭的脸.冰冷柔滑的触感传入心田,宛若上好的玉件儿。她一点点描摹那张脸,低声道:“为什么不喜欢呢?”像是在问司昭,更像问自己。
宋矣抱着寿菊进屋时,司皎正一个人待在角落里。屋里太暗,他看不清她的神色。于是想,大约又在抹泪了吧,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呀,是个,连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的小姑娘。
他心下一软,正要上前安抚,却见先前离开的老奴领了群奴仆回来。他们人手一只耳杯,肩上都规规矩矩地搭了白布。
“姑爷。”老奴走过来,将平端的托盘举高一些。
盘里有一斛酒,三只耳杯。宋矣取了酒壶,半倾着装满了耳杯。一只倒地,一只给司皎,另一只,留给自己。
这是上好的女儿红,司昭出生时埋下的,见了来路,也该看看归途。
02
宋矣醒来时,天已微亮。他掀开锦被想要起身,却觉得触感不对。这被子大约绣了花,能摸见隐约的突起,但他分明只用素面的。不待他细想,身侧响起一声尖叫。
是司皎。
司皎在他榻上。不,他在司皎榻上。
她整个人蜷缩在锦被里,露出一小节胳膊,和一片红印。那红印不大,可落在少女瓷一样的肤上,却显出几分触目惊心。
“阿皎。”他将自己的声音放到最轻,“莫哭。”不哭是不可能的。司皎把脸埋进被子,深深的,仿佛恨不得拆出棉絮来换成自己。
宋矣道:“这事儿若是我的错,我会负责的。“
“负责?”司皎闷声道:“随便嫁了我,然后司家就是你的?”
“……”他没料到一向怯懦的姑娘也会如此伶俐,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见那隐隐露出的半张侧脸,终于没有出声。
里屋的气氛过于胶着,像一锅黏粥和在空中,扫不清擦不净,直闷的人透不过气。宋矣叹口气,穿好衣裳走了出去。
司皎听见门响,终于一点点把头抬起来。那张精致的美人面上,哪里有一丝泪痕。她若往常般在妆台前落座,待丫鬟婆子围上来近身伺候。
梳洗时,她们叽叽喳喳一阵埋怨:“姑爷一起身就问昨夜里守着小姐的仆人们在哪,能在哪,分明是他自个儿遣散的。”
司皎没有言答。昨夜里发生了什么,她记得真切。
她记得那药郎将药瓶递予她时的神色,记得他嬉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也记得她被宋矣拥入怀中时,身侧雀跃的灯火。他温热的鼻息在她颈间缭绕,口中在唤窈窈。
窈窈,是那人的小字。
可她分明没有往酒里下药。
司皎瞧着妆镜里的自己出神,忽有一色厌恶漫上眉梢:“他说了什么旁的吗?”
丫鬟点头:“说小姐往日里梳的垂鬟不大合适,让奴换作随云髻呢。”随云髻,江州妇人髻。
想来有些事,也不是不能被他接受。
03
宋矣没有去堂前,而是去了司昭的住处。昨夜里喊过魂,他便命人及时下葬了.左右司昭那张脸,他看了这么些年,腻了,早没了留恋。
男人心上,或许的确是有朱砂痣和白月光的。
得了朱砂痣,经年久岁日日相对,便成了蚊子血,倒衬得白月光更遥不可及。但越遥不可及,越是让人想要征服。
他当年离了江州,别了宋家南下时,还怀着的一腔少年热血,早已消了泰半。
他为了司家的家财娶下司昭时,的确是心甘情愿的。她貌美,年轻,有钱,有势,有十成的个性和与他白月光苏窈五成相似的脸庞。
她呀,实在是一个很容易让男人悸动的女人。可娶到了手,又会觉得,她那些小性子与细水长流的生活原来不甚相符。
于是他开始自我怀疑,怀疑自己当年的决策是否正确。并在怀疑中见到了司皎。
她是司家养在外面的小女儿,前些年刚接回来,一回来就用那张与他白月光一模一样的面孔吸引了他,不只是脸,连性子也一模一样。
比起过于完美而显得高高在上的司昭,司皎就好像一块染了云霞的圆玉,微有瑕疵,但更惹人疼。他在她身上捕捉到了久违的心动。这感觉让每一个男人欲罢不能,也让他们学会犯罪。
他承认,自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人。司昭走时,他甚至毫不难过,只为哭泣的司皎心神荡漾。
于是,当他撞见司皎问药郎买药时,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买了份更猛的,提前入酒。于是,他得逞了。
宋矣笑了一下,打量起面前空荡荡的房间。
花瓶摆件儿都搬了个大概,只有那床和司昭的妆台还搁在原地,满装瓶罐的小柜开了锁,竟使人联想到依旧大敞着的屏门。
工匠毕竟只是钉棺的匠人,压根不晓得这些个风俗礼往。
他嗤笑一声,拢了拢袖口,竟在这蝉声嗡鸣的三伏天里感到一丝寒意。是门窗关了太久,没放进活人气儿来吧。宋矣转到窗前要去打开。
然后,灯亮了。是一盏盏亮的,挨个儿亮起来的。像惨遭星火侵袭的枯草,一下就燎了原。
04
宋矣瞪大眼,不自觉地后退几步,几乎贴在门上。一股凉风自脚下升起,直窜头顶,在脊背间盘旋时带起一阵汗意。他看见,沉沉垂下的幔帐无风自动。一个身姿曼妙的女人从帐后款款走来。
是司昭。
“你,你不是……”死了吗?宋矣吸了口气,声带颤抖到说不完全。
司昭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慢悠悠走到妆台前。这妆台与司皎用的那张一般无二,连瓶罐摆放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只是多出了一个小小的木匣。
司昭拨开匣上的锁,伸手,捏出张薄纸样的物件儿。那是一张脸皮。似乎是刚剥下的,内里还粘着新鲜欲滴的血液。
那是司皎的脸,那张和苏窈一模一样的脸。
或许,也曾经是苏窈的脸。
宋矣的喉结上下一滚,脑中一片混乱。
“宋郎,”司昭转过身,捏着那脸在宋矣面前抖了一抖,端的是笑颜如花:“你喜欢这张脸吗?这是妾特意问苏窈要来的呢。”
“苏窈。”宋矣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脸,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她……”
司昭道:“她先下去等你了。”
宋矣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其实从来没有什么司皎,泉州的司家只有司昭一个女儿。但这都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三百年前,那个天真烂漫,只想与心上人鲜衣怒马煮酒论剑的司昭,早已经埋葬在司家永远大敞着的屏门里了。
宋矣的确被司昭所救,只不过救来的不是活人,而是一缕魂魄。
泉州的幻境如此强大,能让昔日里化作废墟的亭台楼阁归作原样。也能演一出戏,给司昭漫长的岁月平添乐趣。
司昭似笑非笑的看了宋矣一眼,一步步朝木床走去。床上躺了个人。长明灯火一晃一晃,只够映亮那人的半个侧脸。一枚泪痣在他眼角生根。
那是她的良人。
文/宵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