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颖丨二疯子
· 二疯子 ·
农历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一定要早早起来,这是在我小时候父母要求我们并且我们必须严格执行的事。
今年的二月二,我照旧早早起来。拉开窗帘,看到外面烟雨蒙蒙,地面湿漉漉的,路上偶尔有行人举着伞匆匆走过,我忍不住兴奋地对老张喊道:“快起来,下雨了!”随后脑海中立刻蹦出像“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春雨贵如油”、“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样描写春雨的优美诗句。疫情得控了,阴霾消散了,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了,何不赶紧做饭吃饭,趁周末回家看看老爸老妈,顺便呼吸一下泥土地里散发出的早春的清香呢?
路上和孙女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到了村口的河边公路。我习惯性地摇起车窗,把视线拉出窗外,去看留给我太多美好记忆的故乡的小河。此时雨已经停了,薄薄的雾气弥漫在长长的河道上。小时候那清亮亮的河水和大小不一滑溜溜的鹅卵石自然是看不见的,两岸丛生的高大而又茂密的杂草的枯枝被细雨润湿后显得无精打采的,空气中散发着霉变了的干草的味道。快到桥头时,我突然发现河对岸有个模糊的黑影在晃动,是条大黑狗吧?不,不是狗,好像是个人。我揉揉眼睛,定睛再看,确实是个人,是个穿着一身黑衣服梳着长发的老女人!我的心立刻紧缩起来,随后就“砰砰砰”地剧烈地跳动。是二疯子?不!不可能!几十年过去了,和她年龄相仿的大爷大妈们大多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何况她那样一个早就疯疯癫癫缺少亲人疼爱的可怜的女人呢?仔细再看,那一举一动却又很明确地提示我那个人就是她。瞬间,一些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影像犹如幻灯片一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二疯子是我童年生活里最怕的人,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身材瘦弱,矮小;长年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光脚,趿拉一双没了后跟的破鞋子;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头发漆黑,杂乱,偶尔上面还会沾些杂草末子;她走路从不抬头,常常是边走边骂,至于骂什么,我是不知道的,不仅是因为她骂的声音不大,语速很快,更是因为我从来没敢靠近过她,每次看到她,我都会远远地躲开,我怕她突然扬起头吓唬我,或者跑过来追打我。小时候只要我们几个小孩子不听话或者不睡觉,妈妈就会拿她来吓唬我们,说“二疯子来了!”或者说“再不听话,把你扔给二疯子去!”也许这是我怕她的主要原因。还有有一次,我远远地看到几个小男孩在后边跟着她,边走边一声接一声高喊“二疯子!”,也许孩子们的嬉闹惹怒了她,她突然抄起路边一根刺槐枝子,掉过头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拼命追打,披散的头发和破旧的衣服迎风飘起,那样子可怕极了!所以从小到大,她不止一次以一个女魔鬼的形象出现在我的梦里。
据说二疯子是个上过学有些文化的女人,因为家庭成分高,再加上自身条件好,长得漂亮,有个性,直到二十八九岁也未嫁出去。后来弟弟要娶媳妇,爹妈很是着急,不停地托人找媒人给闺女找婆家,不知怎么着就托到我们村,有人就给家境贫寒且有腿部残疾的老光棍二江的父母出主意,让他们带上厚礼托媒人去说,媒人不仅隐瞒了二江身体的残疾,还说他们家境很好,女方提啥条件都能应承,二疯子的父母自然非常高兴。第二天二江家安排了二江的一个已经有妻室的叔伯弟弟去代替他相亲,二疯子一家见来者高大魁梧,说话流利,立刻应允了这门亲事,几天后二疯子就被婆家人吹吹打打从山北边娶了过来。满心欢喜的二疯子本以为结了婚改了身份,从此以后就再不受人欺负,可以和丈夫好好过日子了。哪成想和她拜了堂进入洞房的却是身患残疾的老光棍二江,她想逃走,可房门被反锁,她又哭又闹,把二江的脸挠得青一道紫一道的,可是她叫天天不语,叫地地无声,最后硬是被二江征服,生米做成了饭。
婚后第三天,二疯子不再哭闹,开始出门跟二江下地干活了。那时的女人命是苦的,从一而终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二疯子想到既然身子已经成了人家的,生是婆家人,死是婆家鬼。眼前这个二江虽然腿有残疾,但也不太影响下地干活,何况他家家境殷实,娘家为了给弟弟娶媳妇要的彩礼都给了,婚房里的被褥和家具全是新的,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好死不如赖活着,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婚后第四天,她和二江从地里回来,屋里的家具和被褥全都被人拿走了,原来这些都是公婆从别人家租借来的,包括给娘家的彩礼也大多都是借的。二疯子再也经受不住这一次次的打击,歇斯底里地嚎哭。几天后,她突然不哭了,对着墙角默默无语,一呆就是半天,偶尔傻笑一阵。有人说她中了邪气,让二江请大仙给她捉鬼。大仙请了一个又一个,可是二疯子的病却越来越重。后来二江带她去了医院,医生说她精神受了刺激,需要住院治疗。二江哪有钱给她治病?住了几天就把她带回了家。二江娶了媳妇本以为是占了大便宜,没想到自己不仅背了一身外债,还摊上这么个大包袱,想把她退回她娘家去,可她娘家怎肯再收回?没办法,二江只能尽量顺着她,任她病情自由发展。二疯子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帮二江做点饭,坏的时候嘴里叨叨咕咕骂骂咧咧,到处游荡。我村比较大,我家在我村最北街,她家在最南街,除了去南街碾坊去压碾子或者去村外河套玩耍偶尔会看到她,其他时间倒也不常见。我看到她最多的时候是在河套。看到她时,她基本上都在河套下游的北岸,手里拿个破盆子刷来刷去,有时候上午看她在那里,下午去了她还在。她在的时候只要没有其他小朋友,我就会赶紧离开,因为我害怕!
在我的记忆里,二疯子好像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她的第四个孩子也就是她的二闺女和我同班,年龄好像比我大两岁,不怎么爱说话,我似乎也从来没和她说过话,因为不在一条街原来根本就不认识。有一天,我们正在上课,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二疯子披散着头发走进来,直愣愣地瞪眼看着我们,大声嚷道:“二丫头呢?你们给藏哪去了?让她赶紧回家看孩子去!”上课的蔡老师拦住她,劝她出去,说我们正在上课。她一把把老师推开,再次嚷道:“上啥课呀?丫头片子,读多少书也不如找个好婆家!”她闺女赶紧站起身拿着书从后门跑了出去。二疯子见状大喊着“你去哪?”转身追去,教室内立刻想起了孩子们的哄笑声。从此我就再没有看到过那个我还不曾和她说过话的女同学,后来我看到过二疯子后面跟着一个蹒跚学步的瘦弱的小男孩儿,料想我那个同学大概从她妈妈找她那天起就辍学回家看弟弟去了吧?
上师范后我就再没有看到过二疯子,也没有听人再提起过她。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真的还活着?
“奶奶,你想啥呢?到太姥姥家了,快下车呀!”孙女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到家了,赶紧下车去看老爸老妈!
和老爸闲聊中得知,二疯子确实还活着。她的丈夫二江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两个女儿早早出嫁,据说日子也不是很宽裕,大儿子未能成家,二儿子到北山里做了上门女婿,小儿子未成人就不幸夭折。丈夫死后,二疯子一直和她未成家的大儿子过,后来大儿子也死了,大队把她送到乡里的敬老院,可她就是不肯在那里呆着,又偷偷跑回她的小黑屋,怎么拽她,她都不肯出来。最后大队书记没办法,只好给她申请了低保,隔三差五派人给她送点吃的喝的。不知为什么,近几年她的精神反而一点一点好起来,不疯了,见到老邻居还主动打招呼说说话。前年,招出去的二儿子向大队申请了房基地,盖了三间新房,还带老婆搬回来一起照顾老妈,这在村里曾经引起过不小的轰动。
苦了一辈子的二疯子晚年得了福,政府有帮扶,好心人来相助,再加上儿子儿媳妇的耐心伺候,她变白了,变胖了,话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过,二姐说她有个习惯到现在都没改,那就是没事了还是喜欢到河边,刷刷盆子,洗洗尿罐。有时候一坐就是小半天,至于她坐在那里究竟想什么,谁也不好意思问她……
回来的时候,路过河边,我又忍不住摇下车窗向河北岸望去,只见二疯子竟然真的又静静地坐在那里。我忍不住笑道:“人啊,真是奇怪的动物!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就硬是挺过来了呢?活着,真好!”孙女望着我大声问道:“奶奶,你说什么呢?她是谁?是二疯子吗?她在哪?”我侧身让孙女看向窗外,指着二疯子呆着的地方说:“看到吗?河那边坐着的那个老太太,岁数比你太太还大,原来是奶奶最怕的疯子,现在不疯了,身体很健康,活得很幸福!”孙女扬起头笑着看着我:“奶奶,是不是应该感谢政府,感谢党啊?”我点了点她的小鼻子,开心地笑了!
奔驰在乡间宽阔平坦的公路上,回望村里一排排整齐高大的房子,我的内心涌起了阵阵暖流,我的家乡富了,家乡的人也变了,我相信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二月二,龙抬头,甩去烦恼甩去忧,一天一天更优秀……”我和孙女又一次背起了来时一起编的顺口溜,笑声在车厢里久久回荡……
作者简介
赵颖,晚风轻轻吹,遵化市第一中学教师,遵化市作家协会会员,唐山市作家协会会员。喜欢诗歌和散文,善于用心灵感悟生活,发现生活之美,阐释人生哲理。曾在《唐山晚报》《金秋文苑》《四季风》《畿东文学与艺术》等刊物上发表过散文《二娘》《故乡的小河》《孩子,你让妈妈汗颜》《慢慢啃》《三代同处其乐融融》等多篇作品,小说《冷》曾获“首届中华魅力杯文学艺术与书法大赛”金奖,另有作品散见于各类网络平台。联系电话150329026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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