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杀

1

入夜,宫门大开,皇帝寝殿两侧宫婢太监皆神色凝重,两股战战。福原公公在龙榻前来回踱步,不时擦拭额间的汗。内监来报,大将军和诸位皇子均跪于殿外听宣。罪妃萧氏已派锦衣卫去往诏罪寺押来觐见。

少顷,龙榻之上传来一声粗咳,帝王之声孱弱却威严犹在:“萧妃何在?为何还不来见朕?”

福原公公俯首跪于榻前,声音悲戚:“回禀皇上,萧妃即刻便到,眼下大将军和诸位皇子,内阁大臣及……”

“不见!”皇帝震怒,“朕大限将至,只想见萧妃一面。那些文臣武将,个个盼着朕早日登天,好将萧妃处死,朕,朕……咳咳!”

“吾皇!”福原大哭,“吾皇息怒,万不可伤了龙体。诸位大臣心系陛下,并无不臣之心。”

皇帝哂笑,不再言语。檀香缭绕,殿内死气弥漫,不时有人在殿外高呼。

“父皇,儿臣及众兄长心系父皇安危,求见父皇!”

“陛下,老臣求见陛下。那萧妃乃乱党余孽,万不可留!先有萧党谋逆作乱,后有萧氏行刺陛下。陛下如今龙体抱恙,怎可在此时召那罪妇进殿!老臣惶恐,以死谏言。”

“放肆!放肆!”帝王怒吼,然而那声音淹没在喉咙里,并不能使殿外众人所闻。

乌云压顶,将圆月吞没。为保皇帝安危,以绝后患,几位大臣已经秘谋决议,不论皇帝能否撑到明天,今夜待那萧妃一出寝殿,就地格杀。

某臣:“格杀皇妃乃诛九族的大罪。陛下追究起来,你我一个都逃不掉!”

某臣:“皇妃?那萧氏可是行刺天子早早被打入死牢的罪人,若非陛下执意要留她一命,送入诏罪寺,早已被凌迟,何来的皇妃?我等此举是为陛下安危,江山社稷。若要诛九族,先诛老夫的九族吧!”

某臣:“有陛下力保,要取萧氏性命恐怕没那么容易。锦衣卫指挥使乃陛下心腹,要动萧氏……”

“罪妃萧氏带到——”马蹄声由远及近,两队锦衣卫人马开路,后面紧跟一辆马车。马车穿过众人目光,行至大殿台阶方才停下。

车帘被掀开,一头青丝素服,无半点装饰的萧妃从马车上轻跳下来,身体瘦弱轻盈,在这满是锦缎袍服的大殿之外显得格外醒目。福原公公急急地从正门走出:“快!快!陛下急见。”

2

“若慈!”未等萧妃近前,皇帝已垂泪,撑起半身遥望。

萧妃缓缓行至榻前,却在三步之遥止步,眼底凄寒,一片冷漠。

“若慈,你靠近些,让朕好好看看你。”帝王几时如此哀求于人?福原快步上前,搀扶皇帝坐起。

“若慈,你,你为何不走近些?朕大限将至,双目浑浊,看不清你的脸。你再靠近些。朕……求你。”

萧妃仍未挪动一步,只道:“陛下召见罪妇,有何旨意?”

“若慈,朕深知你恨朕,宁死不肯服软。朕有愧于你,你要朕死,朕若没这天下,没这江山社稷,这条命尽可随你拿去。可朕不能愧对天下百姓。朕唯有,唯有苟活。朕将你打入诏罪寺,乃无奈之举。你可知,一旦朕驾崩,便不能护你周全。朕今日召你来,是为……”

“陛下是天子,我萧若慈不过是罪臣之女,早就该死。陛下让我多活了这么多年,已是皇恩浩荡,罪妇岂敢再忍辱偷生?”

殿外已乱作一团。

八年前,萧党谋逆,全族诛杀,与之勾结的赵氏一族也一个不留。陛下唯独留下了萧若慈,并不顾群臣反对,纳萧若慈为妃,隔年晋贵妃。

萧若慈一心复仇,多次行刺皇上。皇上龙体受损,却为萧氏隐瞒,甚至为讨萧氏欢心,曾有废徐皇后另立萧氏之心。有老臣大殿之上脱冠怒骂皇帝昏聩,此事才作罢。

可那萧氏却屡负皇恩,复仇之心不死。最后一次行刺,若非徐皇后为陛下挡那一刀,后果不堪设想。徐皇后胸口中刀,血流不止,昏迷数日方才苏醒。满朝文武,殿前死谏,要诛杀萧氏,皇帝这才忍痛将萧氏打入死牢,后又转入诏罪寺。

本以为此事到此了结,熟料萧氏竟留了后手,在宫内留有同党,且是用毒高手。短短数年内,年富力强的帝王身体日渐孱弱,众太医束手无策,百般推敲,似中毒之相,却查不出是中了何毒。

大理寺三审萧氏,逼她说出同谋,萧氏宁死不言。后经内阁决议,所有可疑太监宫女一百余人,全部殿前杖毙……

至此,皇帝的病情已是无力回天。然此危在旦夕,命悬一线之时,皇帝竟传令,要见萧妃。

殿外纷乱,众皇子想闯宫又不敢,皇帝御前带刀侍卫立于殿前,传:“闯宫者一律按谋逆罪论处,格杀勿论!”

3

一炷香已焚尽,萧妃终于再度开口:“事到如今,我只有一问。陛下,八年前,我萧家真的谋逆了吗?”

帝王指尖微微一颤。

“陛下真的等不及三司会审,就要定我萧家的谋逆大罪吗?我萧家一门忠烈,为陛下冲杀前线。大哥战死,二哥被敌军砍断双臂。陛下一道圣旨就要诛杀我萧家满门,连跟萧家交好的赵家也一并屠尽。陛下好狠的心。”

帝王的身体抖得更厉害。福原已是大汗淋漓,他从未见过帝王如此战栗,他感受到了一种大厦将倾的恐惧。

“陛下不敢说,因为陛下知道那根本就是构陷。构陷我萧家的是谁呢?是满朝文武,是徐皇后,还是陛下自己?”萧妃动怒,如九天云雷劈下,惊得龙榻上的人哀嚎。

“陛下听信谗言是一;灭萧家换取世家权臣支持是二;为了一己之私,抢夺他人所爱是三!”

“别说了,别说了!”皇帝哀求。

“你登上皇位以前曾与赵仑称兄道弟。你做皇子时,屡遭奸人害命,赵仑三次救你性命。就因为我与赵仑立下誓言,此生必长相厮守,生死与共,你便在诬陷我萧家时顺带把赵家也拉下水,杀了赵仑!陛下。都说天子无情。你是有情还是无情呢?你若无情,为何偏偏纠缠于我?你若有情,为何偏偏不肯放过救过你性命,拼死为你守护江山的兄弟和臣子?你杀光我所有的亲人,却巧言令色,让我做你的妃子。哼,莫说封我为后,就算你将龙椅拱手相让,我一样只想取你性命!”

“放肆!你你你……萧氏女胡言乱语,其罪当诛!”福原指着萧妃,哆哆嗦嗦。

门外嘈杂。不知哪位皇子还是大臣已经和御前侍卫发生冲突。

“父皇处境凶险,尔等拦着不让进,是何居心?”

“大将军在此,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造次?”

“皇后娘娘,您已在殿前跪了三个时辰。切莫伤了凤体,还是先回宫吧!”

“本宫不走!陛下和那萧妃同在寝殿,本宫岂能安心?她若真想取谁的性命,就来取我的命罢!当年我中她一刀,不怕再来一刀。只要陛下安好,本宫死又何惧?”

“快!快!若慈,来不及了。他们要闯宫!他们要抗旨,要杀你!你快……”

轰隆一声,殿门被撞开。狂风裹挟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扑入寝殿。脚步声嘶喊声兵器交接声,一片混乱。

“父皇,儿臣来救驾!”

“陛下,此等妖女万万不可留!陛下切勿被其蛊惑,待我等将她拿下,听候发落!”

“萧氏,你胆敢对陛下不利,我等今日就取你性命,送你和萧家一干乱党黄泉赴会!”

“锦衣卫在此,谁敢作乱,格杀勿论!”

殿内一片混乱,火光扑朔。萧氏背身而立,在熊熊火光中大笑。她已经被火包围。众人上前扑火救驾,却见已然被火团包住的萧氏一把夺了近身侍卫的刀,冲向龙榻。

大将军眼疾腿快,一脚将人踹翻。无数刀剑一齐像她刺来,最终将她刺入火中。待大火扑灭,皇帝已驾崩,而萧妃已被大火烧得不复能看清面容。

4

皇宫内响起了丧钟,一代帝王陨落,紫微星没入云中,不复能看见。

远离皇城的羊肠小道上,一辆疾行的马车毂辘轧到一块石头,车子剧震,车内的女人在头疼中醒来。

“陛下命我护送娘娘出城。从此隐姓埋名,不可再来皇城。田宅银两,小人均已为娘娘安排妥当。”

萧妃静默良久,又一声隐约的丧钟从极远处传来。

半晌:“他殡天了?”

“陛下已驾崩,但小人谨遵皇命,定会护送娘娘至安全之地。”

“我是怎么出来的?”

护卫据实以告,为了救她性命,皇帝提早做了准备。诏罪寺有皇后和内阁老臣以及大将军的人看守,皇帝不好直接在诏罪寺放人。就算放了,也会被追杀。皇帝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在锦衣卫里找了合适的人选效命。

顶替萧妃的女子家里犯了重罪,依律一家七口当斩。皇帝以她一人之死特赦其家眷,并妥善安置。此女早已易容成萧妃的样子,藏于殿内等候。待陛下的心腹在御前将萧妃击晕带走藏匿好,顶替的女子出来放火烧寝殿……

萧妃撩开车帘,看着这茫茫夜色,竟一时无言。

抬头看星斗,却被眼前一层水雾遮住,什么也看不到。耳边响起的是赵郎与她的白首之约。

她含笑,眼泪掉落下来。

徐皇后寝殿,一名黑衣人起身拜别:“娘娘放心,此事定能做得滴水不漏。”

黑衣人刚走,心腹为她奉上茶盏:“娘娘让他去处理掉那两个江湖用毒圣手,为何不连萧妃也一并做掉?您明明知道她还活着。”

徐皇后冷叹,饮一口茶,道:“我与她本没有深仇大恨,都是这牢笼中的女子,谁又好过谁呢?陛下用一招金蝉脱壳助她逃生,也是煞费苦心。我总算是他的皇后,就成全了他一片苦心吧!他千不该万不该动我的后位,我徐家为了扶他上位,除掉多少异类,沾了多少人血?可他过河拆桥,竟要拿我的后位去讨她欢心。我若失了后位,他日我徐家如何在这朝堂之上立足?失了后位,丢的何止是我徐家的尊严,还有可能是性命。朝堂之上一旦失势,就会被人当做蝼蚁,轻易捏死。我若不替他挡那一刀,如何让满朝文武为我谏言,护我后位?我若不下毒,难保他哪天不会再对我行无情之举?嫁入帝王家,我早已断情绝爱。我只要后位!从他动了废后的心思的那一刻,我便对他起了杀心。如今三皇子在诸位皇子中最出类拔萃,由他继承大统,试问天下谁敢不服?”

“没有夫君,本宫还有儿子!即便没有儿子,本宫还有可操纵之人!本宫,依然是这是巍峨皇宫内,俯瞰天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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