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7日,正月初六,6岁男孩程程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镜头里。下午6点19分,在镜头的注视下,他在巷口一个矮矮的沙堆前停下,抬脚踢了踢沙子,踩着满地鞭炮的碎屑,朝巷子里走去。镜头没有拍进巷子里面。这是一条不过几十米长的小巷,住着8户人家。程程的目的地是倒数第二家,那是一个亲戚的家,父亲正在那里等他回去。天色逐渐暗下去,各家的灯亮起来,当时没人注意到这个身高只有一米二的男孩。去亲戚家的路上,程程要路过一幢有着红色防盗门的房子。那是一栋四层的自建房,墙面没有贴砖,抹着灰白的水泥,天台上装了蓝色遮雨棚;二楼晾着婴儿的小衣服,两个风车从防盗栏里伸出来,吱吱呀呀地转着。3月9日,这起陕西汉中市勉县东风社区男童失踪案件被警方定性为刑事案件。程程的外婆说,3月4日的下午,警犬在这幢四层小楼前狂叫。随后,警察拎出了几个袋子——程程的外婆认出,其中一个袋子里装着外孙走失时穿的深蓝色羽绒服和豹纹棉服;还有一个袋子,她想,那是外孙的尸体。一起从这幢房子里被带走的,还有两个老人和一个中年女人。与此同时,3公里外的一所中学里,临近放学时分,初一学生杨某被从教室里带走,坐上了停在校门口的警车。第二天早上,隔壁邻居拍下了杨某在警方带领下指认现场的照片。3天后,程程的父亲王健在社交媒体上公布了自己儿子被害的消息,并指认杨某为嫌疑人。但截至目前,警方尚未通报案件详情。
01
消失的男孩
早上阴天,王健带着两个儿子到亲戚家吃了早饭,就开始监督程程写作业。这是程程的姨外婆家,她时常帮着照看两个孩子。整个寒假,程程的书包和作业本都寄放在她家,以防淘气的弟弟在上面写写画画。王健给儿子买了一块小黑板,程程在上面写了“欢欢喜喜过大年”。因为父母工作忙碌,他从小学一年级就去上寄宿学校,自己叠被子、洗袜子,周末回家还会给母亲打洗脚水。寒假前,他刚刚拿到人生中第一次期末考试的成绩——数学和英语100分,语文97.5分。扣掉的那2.5分,让男孩多少有些遗憾。另一个遗憾是母亲的短暂离开。正月初四晚上临睡前,母亲龚妮告诉儿子,说自己要到汉中市培训。“要去几天啊?”当时,程程的声音里还略带委屈。但孩子的忧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第二天,和弟弟、父亲一起去送母亲的时候,他又变得兴致勃勃了。一位住在东风社区的老人用“心好”形容程程。他记得,这个男孩很愿意分享自己的零食,即便是要送进嘴里的,见了同村的“陈爷爷”,也会忍着馋递到陈爷爷嘴里。而另一个有3岁孙子的老人则记得,男孩有时在自家楼下的巷子里奔跑,“跟别的男孩一样,喜欢奥特曼”。当天在姨外婆家,程程写了一阵作业,就开始打呵欠。王健看他写得差不多了,就带着两个孩子去了不到一公里外的沔水湾广场。下午5点多,王健租了一条有脚踏板的游船,带着孩子们踩了会儿船。回到家,他领着小儿子去取快递,程程则跑去几十米外的舅婆家玩耍。没多久,程程跑回来,说自己会跟着舅奶奶再去广场玩一会。舅奶奶的家就在相邻的巷子里。这个盖满自建房的村子,与县城繁忙的街道相邻,家家户户都是几十年的旧相识。程程的外婆虽然在村里没有房子,却在女儿生下二胎后在村里租下一套两居室。她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妹妹、两个兄弟都在村里安家,街坊不少和她沾亲带故,可以互相照看孩子、帮忙做家务,孩子们也可以在家家户户之间穿梭玩耍。东风社区的孩子不少,几乎每栋楼顶都晾着幼儿的衣服,每个楼梯间里都停有婴儿车和小号自行车。
但这个晚上,舅奶奶没等到程程,就带着自家孩子出去玩了。如果按照往常,程程会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踢着石子从舅婆家走回姨外婆家里。但这一天,他走向了杨某所在的小楼。一直到天色全黑的8点多,舅奶奶带着自家孩子从广场回来,王健才意识到出事了。灯光昏暗的巷子里,他和程程的外婆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程程的名字。巷子里其他各家的门也打开了,人们纷纷走出来,帮着一起喊程程的名字。王健不记得杨某是否出门帮忙寻找,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那栋墙面抹着灰白水泥的小楼里,没有传出一声呼救和哭声。一整晚的呼喊之后,第二天,寻人启事就贴满了整个小县城。其中一个贴在架子上,就摆在巷子口的杨某家门前,承诺为提供线索的人给出2到5万的感谢费。第三天和第四天,程程的家人开着两辆车,把寻人启事贴遍了附近的宁强、城固、瑞阳,甚至远到四川成都。3月1日,王健打电话给陕西本地媒体《华商报》,在报纸和网上上登出启事。“6岁大的孩子没人偷…十有八九是被邻居害了。”在新闻的评论区,有人分析。王健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他查看了附近每一个无人居住的旧房破院,连建成一年多的下水井也被掀开盖子反复查看。居民们翻遍了自家的天台、旧柜子,甚至很久没用的滚筒洗衣机,但依然一无所获。程程失踪15天后的下午,王健刚回到家,停好车,就接到程程外婆的电话。此时居民们正围在杨某楼下,周围已经拉上了警戒线。听到动静的村民围着等了不多时,警察拿着几个袋子从楼上走下来。尽管程程消失在巷口,但此前从未有人怀疑过住在巷口的这家人——他们和程程也有亲戚关系:杨某的爷爷,与程程外婆的妹夫是亲兄弟。尽管两家来往不多,但也从没有过结。程程的外婆甚至想不起两家孩子的交往,除了今年大年初一,她带着程程放鞭炮,看到几步之外的杨某也在放炮。“他放的是'雷鸣',很响,”程程的外婆带着孩子站定,“雷鸣”的声音震耳欲聋。然后她就领着程程回家了,6岁的程程和13岁的杨某没有说一句话。但尸检的场景却令程程的家人惊愕。当天在场的外公向程程的父母描述了尸体的惨状:后脑被击,鼻梁皮剥离,两腿均受伤。而程程的家人们怀疑,嫌疑人是13岁的杨某——藏尸所用的木箱,就在他所居住的三楼。
02
藏尸?
对东风社区的居民来说,杨某是个面貌模糊的小孩。“挺白,有点像个女孩子,”一位村民描述。几位村民证实,两岁时,他的父母离异,抚养权属于母亲,而父亲则组建了新的家庭,生了新的孩子。母亲想为他改成母姓,遭到生父反对。生父表示,如果改姓,就不支付抚养费。但最终,尽管杨某没有改姓,他的生父也终究没有支付抚养费。父母离异后,杨某一直由外公外婆抚养。过去十几年间,房子慢慢从一层盖到三层。一层做车库转租出去;二层属于外公外婆和小姨;三层属于他和他的母亲。母亲外出打工,他就独自住在三层。村民们很少见到这个在三层独居的少年。他们有时问起,外公外婆总会回答,“在写作业,作业多得很。”偶尔,两位老人也会向旁人提及外孙的孤僻,说他每天一回家就把门反锁,不太和家人说话。一位村民转述,他只有在吃饭时才会到二楼,更多的时间把自己关在三层,很少与家人说话。但在学校,杨某的同学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评价。一个女生说他长得好看,“受不少女生喜欢”;而同校同学李青(化名)则说,几乎每次见到他,都是在和同学嬉笑玩耍,“爱说话,爱笑,性格很开朗”。他曾向李青提起父母离异的事情,说自己希望改成母姓,但语气平淡。至少看上去,父母离异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心理阴影。他的成绩也还不错,如果按照以往考试入学的方式,或许能考上当地一所更好的中学。但由于去年按学区派位,他被分进了现在的学校。学校按照小学的成绩,把12个班分成三等。杨某的成绩在中等班里,可以排在第10名左右。3月1日,中学开学那天,杨某如期报到。李青没看出他有什么异样,他还是时常与同学结伴,在班里说笑或者一起去做操。而根据封面新闻报道,他的一位同校同校说,“他跟以前比更沉默,不大吃饭,好像胃口不好。”某天放学,李青和他一起骑车回家。在路上,李青提起那个失踪的6岁男孩——她并不知道,男孩就失踪在杨某家门前。那天风大,李青骑着车,风声直往耳朵里灌,她没听到杨某的回答,也就没再往下接话。
对于这些中学生而言,这个以往开朗的少年如今充满了谜团。该校一个400多人的学生群里,有人转发了确认杨某就读学校的新闻,然后发出一个呆住的表情。有同学找到杨某的朋友,悄悄地问:“人是他杀的吗?”“程程的爸爸说是他干的。”后者回答。这未经警方确认的信息,却使得到答案的人兴奋地跑出去,仿佛获知了一个重大消息。对于东风社区的居民来说,同样的疑云也罩在杨某的外公外婆身上。程程失踪的半个月里,两个年过60的老人依然保持着每天两次外出遛弯的习惯——早上和晚上的六七点钟各一次。有时,他们会抱着杨某小姨家的孩子,和街坊们打个简单的招呼,“转转?”“转转。”这对老夫妇已经多年不工作,靠着低保和省吃俭用,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外公的摩托车还停在家门口,上面挂着一个黑色口罩。在杨某有自行车以前,老人每天会骑着摩托车,在校门口等他放学。事发后的半个月里,警车、警察和警犬不时在社区里四处搜查,邻居们纷纷敞开大门等待。一位居民看到,杨某的外公和其他围观的居民一起背着手,沉默地看着。2月18日,就在男孩失踪一天后,杨某的外公遛弯时曾在程程外婆的妹妹家停留。程程的外婆说,他似乎并不是特意前来,而是在散步的时候经过。“哪个丧尽天良的人,把这么大一个孩子带到哪里去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3月4日被警察带上警车时,他们没哭闹也没抗拒。一位村民坚信,他们脸上的表情是不可置信,“他们完全不知情,(所以)不会害怕”。目前,还没有任何官方通报将这家的四口人列为嫌疑人。3月9日,公安部儿童失踪信息紧急发布平台发布了简单的通告,“2021年3月4日,警方在勉县东风社区二组附近找到该孩子尸体。经查,系刑事案件。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03
谜团
由于警方并未通报死因,程程的家人也就无从判断尸体上的伤痕从何而来。他们能做的,就是在儿子去世的小楼前拜祭。这幢小楼的楼前和楼侧,摆着10个花圈,当初寻人启事上那句红底白字的“急寻目击好心人”,被摆在花圈前面。防盗门口摆着香炉,香灰已经攒了满盆;两根香烛长明,围着挡风的红砖。门前一个架子,黑底白字写着父母丧子之后的痛苦,并呼吁重判杨某。
来来往往的村民们忍不住驻足,把手臂架在胸前,低声猜测案发的过程。但一旦有人问起,他们就会说,自己和那一家人并不熟悉,“关起门来过日子,都不熟。”村落里的小娃则已经不再独自出门,即便是去几步之外的邻家,也会有大人带着。“想起班里有一张空桌子,心里就忍不住难受”,王健说。程程矮矮的桌椅还摆在家里,语文、英语课本摆成一叠。弟弟拿着他的彩笔,在他的画册上涂涂写写,有时会画到墙上。没有人向这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解释哥哥的去向,当他黏在妈妈身上不住叫“哥哥”时,王健就会低声呵止。他长期在外地工作,从前在北京,最近刚搬去南京。他本想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在南京定居,但程程的意外离世让这个计划暂时搁置。“我现在就成了一个罪人”,外婆每一次想起男孩失踪的几分钟,都会自责不已——不只是她,这个家庭里每一个成员都在为男童的离世而愧疚。这些天,每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程程的亲人总会在杨某家门前烧纸。冥纸就放在花圈下面,他们会抽一叠出来,展开,再一张一张,沉默而不紧不慢地投入火堆。杨某外公的摩托车边上放着两条木棍,用来把冥纸压进火堆,几天下来,木棍的一头已经烧得乌黑,而纸灰也成了一个小堆。天越来越黑,火越来越亮,带着火星的灰烬被卷到电线杆上,熄灭又落到地面。程程的外婆拿出新香,在烛火上点燃,插进香炉。路过的村民停下脚步,“你喊几声,让他缠着杀人犯,缠得他一辈子不得安生”,围观的一个村民大声喊。但程程的父母和外婆没有喊,他们自顾自地用方言小声地跟逝去的男孩说话,然后低着头,勾着背,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