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青：祖父（连载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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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 青

07

祖父的骄傲事

祖父一辈子不打牌，不下棋，不听歌，不看戏，唯一嗜好就是干农活。他自己喜欢干农活，却不希望儿孙继承他的务农事业；他是否自豪和骄傲，常常以儿孙是否有出息、是否不务农为界定。

祖父曾靠着自己的辛苦，使得两个儿子成为体面的“公家人”；祖父还想继续用自己的辛劳，让孙辈们都学有所成、不沾农门，尤其希望身在农村的孙子们早日脱离稼穑的苦海；他在叔叔家辛辛苦苦的一切努力，都是为此。

当我的哥哥初中刚毕业就到酱菜厂做学徒工时，祖父曾深深为之惋惜。哥哥在当了两年多酱菜厂的学徒工后，刚转正就入了党，还被厂里推荐上了大学，祖父又引以为豪了好多年，因为这是家族中第一个大学生，自然是他引以为傲的家族荣光。

因叔叔当了小学校长的缘故，叔叔家的哥哥“蒙荫”成为本村小学民办教师，也着实让祖父很兴奋欣喜了一阵子。

当我成为最后一批知青，插队到偏远的山村务农时，祖父不仅替我难过，他自己也非常痛苦消沉，据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遇到亲朋谈及儿孙辈时，祖父脸上再没有了往日的自豪表情，更是闭口不谈他喜爱的、过去常常挂在嘴边的“小五子”。

我在农村，晨披残星踏着冰霜下地，晚迎新月带着露水归来。虽然我那时只有十七岁，可干起农活来，却虎虎有生气，因为我有祖父能劳动的基因，对祖父的劳动技能也观瞻良多，早已熟烂于心。再说我早在六七岁时，就在叔叔家参加过劳动，我的底子因此很厚实。

在插队村的山里采石，我抡起二十四磅大锤，上下翻飞，锤头像雨点般频密，就连当地最壮的劳力，也常常要“望锤兴叹”。虽然我每天只能挣到二毛二分钱，可我还是感到骄傲和自豪，因为这是壮劳力中最高的工值。我不仅参加过全县知青表彰会，而且是当时最年轻的“模范知青”。

在我倍受劳动艰辛的那段日子里，祖父痛苦得难以释怀，刚有一个孙子挣扎出了农门，却又有一个孙子跳入苦海——何况是最喜爱自认为将来会有出息的孙子呢？因为我在小学一二年级时，曾是学习尖子，次次年级第一，父母很少夸奖，是怕我骄傲。祖父不怕，不仅逢人必夸，而且过于夸张地当面夸我，经常夸得我不好意思。

按常人看来，家族中“一出一进”，刚好喜忧相抵，应该扯平了，可祖父还是消沉很长一阵子，他甚至发火动怒抱怨过我的父亲：对尚未成年的孩子不管不顾。

我务农一年后，有了转机。因插队的村里没有高中生，我被选拔到所在村的小学里，教“带帽子”初中班。由于那个山乡的教育很落后，在山乡无老虎的情况下，我这个小猴子称了一回“大王”，在全乡中学生考试竞赛中，我指导的班级名列全乡前茅，我这个新科“民师”，还被评为县里的模范教师。

临近秋忙假的一天，我到县里参加教师表彰会，父母亲知道我有一天空闲，要我回老家一趟，看望已八十三岁的祖父，我只得遵命前往。

由于时间紧，我早去的目的是想早回。自从插队以来，我极少回父母家，更没有时间去看祖父，算算已快两年没见到祖父了。当我上午见到祖父的那一刻，心中的激动还是难以言表；祖父虽然有些衰老，但精神依然矍铄，只是祖父的眼神很复杂，让我久久难忘。

因为祖父慈祥的眼睛里，有对我的爱怜，有对我的同情，有对我的惋惜，也有爱莫能助的歉疚。在我向祖父问安问好之后，祖父不无忧伤地叹息说：“过了秋，你才十八岁呀，这正是上学的好年龄。”说这话时，祖父忧郁的眼睛转向一边，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水光。

祖父眼睛转回时，柔和而关切地问：“农村的苦，你受得了吗？” 我笑笑点头。祖父好像有些释然，又好像有些怀疑，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安排人赶紧上街买肉买菜。他此刻能想到、能做到的，也许只有为爱孙补补营养这一件事了。

“不用麻烦，”我忙笑说，“随便吃点就行，一会儿还要赶回去呢。”

“什么麻烦！”听了我的话，祖父突然变声变色生气说，“不行！今天我说了算！”他说这话时，脸却转向尚在犹疑中的婶婶和哥哥们。

见祖父如此态度，我不敢再提走的事，只能由他安排，耐心陪他说话。

此时的叔叔家，早已今非昔比，叔叔不仅当上了“完小”校长，哥哥们都已成年，弟弟们也相继长大，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而我的家境却远不如昔，父母接近年迈，四个弟妹都小，生活负担很沉重，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与叔叔家蒸蒸日上相比，此伏彼长是显而易见的。

下午快两点时才吃午饭，叔叔没有回来，婶婶和哥哥们陪我吃的。我第一次见祖父坐在叔叔家饭桌的正位上，中午从不喝酒的祖父，提议喝酒，大家只好陪他喝点。

憨哥哥一直在微笑，他憨憨的笑里充满着友好的善意，让我感到了脉脉温情。

从学校特意请假回家陪我吃饭的“民师”哥哥，虽然没有再说“头能耕地”的大话，但衣着光鲜的他，很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他还滴酒未沾，就带着醉意侃侃而谈了：“真是十年河东转河西，如今我成了教师，你却成了农------”

未及哥哥把话说完，祖父就重重咳嗽一声，及时止住“民师”哥哥下面的话。

看来哥哥多年前的芥蒂还未消褪，当时也年轻冲动的我，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我也是民师。”

我的话，祖父可能没有听清，满脸带疑地看着我。

“民师”哥哥好像也没听清，轻笑道：“你也在小学里当老师？”

“对，”我目光坦然地迎过去，爽快回答，“在我插队的村小里当民师，和你一样的。”

祖父这时听清了，立即脸上放光，眼里闪射出惊喜。

“和我一样的？”“民师”哥哥有些不示弱地质疑，“你也和我一样教四年级？我教的四年级，可是我们学校最高的年级。”

“我不教四年级，”我笑笑说，“我教的是初一。”

“教一年级也不简单嘛，”祖父没有听清楚，以为我教的是小学一年级，连忙欣喜地圆场说，“那也是教书先生，这样说，我家出了三位教书先生啦。”

“民师”哥哥脸红红的，直到吃饭结束，没再乱说一句话。

那天午饭，祖父吃得格外兴奋，喝酒比平时都多，差不多有二两了。饭后已经三点多钟，我连忙起身辞行，祖父带着醉意不允说：“不急不急，陪我转转再走不迟。”

哥哥们上前搀扶他，他一下甩开了：“叫小五子搀我。”我赶紧搀着祖父，哥哥们跟在一旁，随着祖父一齐向村部方向走去。

每遇一个熟人，祖父都呵呵笑说：“我家小五子也是教书先生了。”

祖父到村部转了一圈，在几个村队干部面前逐一介绍一遍，连村部旁那个只有四年级的初级小学，也没放过机会去炫耀一番。

“巡展”终于结束，我辞别祖父和哥哥们，快速离开，出村后一路小跑，坐上汽车赶到家中，天黑已经多时了。

作者简介

胡青，江苏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海外文摘》《散文选刊》等期刊签约作家，有经管、中文、新闻、党政管理等多个本专科文凭，有五百余万字新闻、通讯、文学作品散见于各级刊物，获“中国散文年会奖”等多个奖项，代表作是长篇小说《趟过爱情河》（42万字，言实出版社），该书入选“全民阅读精品文库”，受到读者广泛好评，文学评论家苏渝晖撰有长篇书评——“胡青《趟过爱情河》：爱情纠葛中的人性光芒”（见2017年12月18日《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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