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江小译|德勒兹: 阿兰·罗格的《厌女症》

阿兰·罗格的《厌女症》

文|德勒兹           译|蓝江

“如果你知道我意味着什么,我很脏,我很俗,我很穷,一个乞丐。是的,尽管我是一个高师生,我依然像一个乞丐一样按着门铃,像乞丐一样喝得醉醺醺,像乞丐一样性交,更穷(more pauperum),是的,没必要翻译……”这就是阿兰在说自己吗?这是作者阿兰·罗格在谈自己的小说吗?有四个穷女人被杀害,她们要么在被杀之前,要么在被杀的同时都遭受了令人恶心的奸污。即便动机非常羸弱:厌女症者杀害女性仅仅是他讨厌她们。他身体里有个女性——声名狼藉的双性人——在这个双性人中的年轻女性人格的咒语下,他反转了双性,他制造了谋杀,谋杀就是原初场景,即一种原始的雌雄同体的重新实施(“我想要知道,知道别人怎么看待我的。这就是我的身体想要看到的,看到原初的怪异行为。我带着厌恶感变得疯狂,我常常想它就是我的妈妈……”)。

这种强迫的,蓄意制造出来的贫困,这种熟悉的精神分析的变奏,都是让某种鲜明的东西浮现出来的必要的前提条件。读者有一个早先的符号。小说十分审慎,全文用六音步体(hèxametres)写成,文本非常的整洁,或者在文本之中突然会风起云涌(“六月,我二十一岁”,“在我的两腿之间我感受到了做女人的快乐”)。是否这意味着他恪守一种小说的古风以及主题的和谐,一种在诗文中的精神分析?是否这就是一种幽默感,笑者们的万能的权力?或者是别的什么?似乎这种潜在的六音步体用一种新的元素唤醒了我们。对于这部小说,有一些十分丰富多彩且美轮美奂的东西。

在前一部小说,即《耶路撒冷,耶路撒冷》(Jerusalem, Jerusalem)中,一个拥有者古风名字的年轻女子,塞西莉亚(Cecilia),过着非常贫穷的生活,社交贫乏,且最后十分惨淡地自杀,变成了受崇拜的人物,被群体神圣化为圣洁的对象:吟诵,忏悔,祈祷,福音传道等等。这些篇幅非常特别。似乎罗格作品总有一些恒定的主题,即让宗教诞生在最日常最粗俗的生活中。《厌女症》和《耶路撒冷,耶路撒冷》裁剪的是同一套衣服:裁选可以用在任何东西之上,如用于一群人,或一个个体,抑或一个人,或代表一个事件的古老的名称。因为那里会有一次天选,一次成圣,你所需要的东西只是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中一道强烈的闪电,即便我们无法感知也无法意识到这道闪电,一个名字就当做一个名字,即作为这道强烈闪电的缔造者,这是一个充满敌意的机制,就像一个敌人,威胁要摧毁这道强大的闪电,将这道闪电还原为日常生活中最贫乏的东西。

在罗格的著作中,如同一个专名一样,作为整体的语言似乎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起作用:风格老旧、不起眼、但带着闪电的力量,同时也受到与之敌对的日常生活词语的威胁,必须不断地摧毁这种威胁,来重新发现大写名称的光辉。这种专属于阿兰·罗格的风格,借助其炫丽和完美让人们如痴如醉。举一个关于猫人的偏执狂文本的《厌女症》中的例子:(1)猫(专名)的群体造就了所选之人,(2)汽车是碾压猫的敌对机制,(3)所有被碾压的猫,会开启一种让车燃烧的程序。

这个“程序”(不完全是开玩笑,这个词更好地应写为过程)可以以相反的方式来运行,即以亵渎和庸俗化的方式来运行。例如,在《厌女症》的结尾,另一位有着古老名字的年轻女子,她的名字叫索朗热(Solange),也自杀了。叙事者寻找了另一位索朗热,一位有着同样名字的女性,叙事者用非常口语化字段来区别于“真正的”索朗热,其目的就是为了自由关联。与《耶路撒冷,耶路撒冷》不同,这一次,真正的索朗热一词可以创造出强大的闪电,让其坠落到另一个索朗热日常生活话语的平淡和贫乏之中。专属的名字-语言,作为一个名字的道出而遭到导论亵渎。这种风格的死亡,就像自杀一样,就像杀猫一样。但这种反转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唯有当它作为一个重要运动的反面或阴影时,它才十分重要:即成圣运动,神圣化运动,一个无神论的内在天选运动。

这个运动或过程的名称非常有名:即显灵(épiphanie)。在《厌女症》的开头,我们看到了一次相当成功的乔伊斯意义上的显灵,那时,叙事者通过代理人犯下他的第一次罪行,他到医院去探望他的好友保罗,保罗因一场车祸在医院里休养,而在那场车祸里杀死了他的妻子:“随后,保罗像个弹簧一样,从床上坐起来。吓我一跳。他的笑容被掩盖在那些绷带下面——这太不真实了。这就像一个孤独的胡桃树一样,是那么的遥远。”一道强烈的闪电。如果罗格十分热衷于重复与乔伊斯所创造出来的程序差不多完全一样的东西,我们如何可以谈阿兰·罗格的原创性?在那些最著名的作家那里,不可能缺乏任何先驱或共同创造者,普鲁斯特亦是如此。

我觉得其原创性在于,罗格在一个全新的层面上给出了一次显灵。迄今为止,显灵只是在两极之间来回摇摆:(1)激情,或客观意图的突然揭示,(2)行动,精心创造的主观经历的形式。无论如何,显灵都是在一个人物身上的显灵,或者说一个人物让显灵出现。人物本身并不是显灵,至少不是显灵的主要部分。一旦某人发生了显灵,在那一刻,他就不再是一个人。经历了这个变化的人,并不是变成了一个超越的实体,成为一个神,而是变成了一个大写事件,即诸多彼此叠加小事件的多元集合,即爱的秩序的事件。这就是显灵的外延,它与整个人物相一致,最终让这个人物不再只是人,结果是,人物-事件生成了非人物-事件——这就是阿兰·罗格小说最触动人的内心的力量。但我并不认为我给出了一个分析,这仅仅是一种印象,一个在困扰之中的指示而已。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就是爱之书。

年轻女子索朗热就是一个显灵的人物。叙事者阿兰是一位老师,学校的老师,索朗热是他班上的学生。阿兰想杀女人,但他不敢,他借助朋友保罗来制造了一场谋杀。索朗热有一个奇怪的约定,与老师的约定,她让整个班级,整个“珊瑚群”,整个集体都听从于她的老师。随后发生了一系列非常丑陋,龌龊,粗俗的事情。随后,她引发了其他一些罪行,后来也参与其中,甚至预示了这些罪行,直到她犯下最后一宗罪行。还有更丑陋更龌龊的事情。她不与阿兰上床,因为阿兰爱她,她也非常爱阿兰(她说道:“我说我爱你,这样说很难做到公正,我并不是想爱一个孩子,或一个兄弟,或一位丈夫那样爱你,而是同时拥有三种爱,我尤其喜欢那位深深地埋在你心底的女子,在你所有的行为,你所有的罪行中,我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这样,阿兰里面有一位女子,他想杀掉这名女子,索朗热里面有一个男孩,她想让阿兰杀死他。两个人都是双性的。阿兰是厌女症患者,索朗热是假小子。他们俩都在探索原初的行为,即父母的结合,索朗热所痛恨的父亲,还有让阿兰遭受痛苦的母亲。

可以用这些线索来讲述这个故事。这就是这个故事最肮脏、最龌龊、最粗俗的一面,叙事者将这些东西作为日常词语的体系,即便是精神分析、结构主义,以及现代主体性和意义,显然都分享了这些日常词语(《耶路撒冷,耶路撒冷》亦是如此)。然而,你必须反复念叨一个名字——索朗热,索朗热,或者塞西莉亚,塞西莉亚——就会出现某种意想不到的东西:包含在名字里的强烈闪电,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一名罗格似乎不太熟悉的没有太大名气的作者——这次邂逅对于小说来说是非常美妙的——也在他的几部作品中创造了一位年轻女性的显灵。他的名字叫特罗斯特(Trost),他将一位现代或未来的年轻女性描绘为“自由机器式”或机械的女性[1]。不能将她界定为纯洁的女子,或双性人,而是带有多种层次自由的机械身体的女性:一种完全自由的机械状态,自动且能自由活动,可以随意变形和转型。特罗斯特希望着并祈祷着。或者说,他认为他看到了这种“机缘女性”(Femme Hasard)的出现,“这种女孩-女人(fille-femme),一个现成的和在外部世界发现的反应,一个真正而单纯的极度现代情结的产物,她反映了最光辉灿烂的爱欲机器”。

[1] Visible et invisible. Arcanes, 1953, et Librement mécanique, Minotaure, 1955.

特罗斯特相信在他的可见可感的实在中,年轻的女孩-女人囊括了一条抽象的线,就像即将来临且有待于被发现的人类组织的蓝图一样,这个革命组织的战士知道如何同内部的敌人斗争:例如性差异的菲勒斯(phallus)或者视为同一种事物的东西,双性被分裂了,被分配了,并被置于对立的两极,一边对立于另一边。年轻女性并没有勾画或预览出这个组织。她是非形象的,“只能在我们欲望非形象层面”上与之相遇。她“完全是欲望的凡俗的强度”,披着凡俗的裙子或者裤头。作为纯粹的欲望,她对立于所有传记性的或与欲望记忆相关的东西:没有过去,没有承认,没有被重新激活的记忆。她的奥秘并不是失去起源或对象的奥秘,而是起作用的功能的奥秘。

无意识与欲望,在她那玄妙莫测的特质中,她对立于精神分析的无意识,对立于所有人格学,我们所熟悉的自我中心的机制,“这种机制让我们欲求我们所失却的对象,核心家庭的愉悦引导我们走向神经衰弱,让我们粘附在记忆之上”。孩子气和健忘,她对立于孩提时期的记忆,由于孩子时期记忆的阻隔,改变了她的强度,让她可以跨越几个年龄跨度。乱伦,彻底的乱伦,她彻底对立于生物学上和衰落的俄狄浦斯的乱伦。自我毁灭,对立于她自恋时的死亡驱力,因为在她那里自我毁灭仍然是生命,一条逃逸线,一次旅行。简言之,她就是n种性别的年轻的女性机器:阿卡丹(Arkadin)小姐,乌尔里克·冯·克莱斯特(Ulrike von Kleist)……

碰巧,这也出现了罗格的小说的另一个版本里,这个版本和第一个版本是并存的。索朗热·索朗热界定了一个年轻女性的闪电,她包含了“所有的性”,“前青春期的成人”,“假小子”,“体现了所有压迫的人物,从最无辜的到最龌龊的”,所有的性,包含了非人的性和植物的性。这跟性差异没有什么关系,也与双性也没有关系,因为双性也是每一种性都包含了另一种性。相反,显灵、天选就是强烈的多样性的迸裂,这种多样性被性的分配所化约,所压制,一个人要么被分配成这种性,要么被分配成那种性。一切开始于年轻的女子:“我记得我小时候,我拥有所有的性,你的性,还有更多其他的性。但我现在13岁了,一切都完了。我试图与青春期斗争,但是徒劳无益。它们全都消失了。我变得如此沉重……”年轻女人首先卷入了与机制斗争之中,这不纯粹是生物学上的前青春期的机制,而是整个社会机制,注定要将女子还原为婚姻和生育的需求。 男孩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女孩就是男孩的例子和模板。第一个受害者也带出了第二个受害者,就像掉进陷阱的动物沦为了诱饵。在女孩的作用下,男孩不得来经历相反的对称的还原。结果,如果我们将这个线索推向极致,就只有一种性(sex),即女性,但也只有一种性态(sextualité),即男性性态,这种性态将女性作为对象。所谓的女性性态已经沦为了男性沙文主义的手段。这样,差别完全不是两性之间的差异,而是两种状态之间的差异,一方面是n种性的状态,另一方面是还原为两性其中一种或另一种的状态。带着闪电威力的索朗热对立于所有其他的索朗热,那些索朗热接受了,甚至希冀着被还原(参看《厌女症》的结尾)——正如年轻女人的显灵对立于男男女女们的庸俗——正如自由机器的功能的的与苦痛还原性机器——正如包含着多样性的强大的名称对立于二分的日常词语的体系……

你们自己来读读看这部小说:真的,这是一个庸俗的厌女症者的故事,他杀死女人,因为他内部有一个女人,但也是一位杀人,最终也杀死自己的女凶犯的显灵——但她的故事完全是另一个故事。必须要把索朗热看成一个活物和永恒之物,不断地从她自己那里重生,没有必要去自杀。必须把她看成血肉之中的大写的光芒。这部小说,与罗格之前的小说有着紧密关联,都被绑缚在生命和重生的链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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