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声音没入黑夜,我却听见星光
她深夜坐出租车回家。南方的深冬已经开始变冷,窗外是一盏又一盏飞掠过的霓虹。她 25 岁,是在小城市游离的卑微个体,被贫乏和迷惘包围,没有出口,也不存在出路。
在这座城里,很多人不富裕,却能够轻而易举地回家,吃到客厅上冒着热气的饭菜,一起守在电视机前等待肥皂剧的开场白,夜里相拥着入睡,枕巾和棉被有被阳光晒过后的清香。
而她的生活是,出租屋、香烟、外卖、画不完的设计稿,睡得很沉的午后,喂流浪猫,夜色中穿行。家,一旦抬脚离开,便没有再回去。
今天早上 J 来见过她。他带给她一些抹茶味的曲奇饼干,一小块一小块的独立日式包装,是她爱吃的。小失,你何时才肯结束这样的生活。对面的男人叹息道。
这个会随身携带手帕的三十岁男人,曾经慈悲地给过她一些承诺,关于爱,关于家。但她一直留给他距离,因为自己没有能力带给任何人安定,以及长久的愉悦。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匹敌的对手。
J 走后,她拆开精美的包装,把一块曲奇无限寂寞地放入嘴里,然后打开电脑收邮件。
“小失,你好吗。我今天下午回国,会在你的城市停留一夜,沉纪。”
沉纪,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阴影的
始终记得这个男人。相识于社交网络,当时他偶然看到她发布的一张闲暇涂鸦,画上是一个黑发凌乱的女孩,脸庞干净,眼神空洞,手腕上缠绕白色绷带,背景则是血红色。她给画起名《走失》。
他深夜打开和她的聊天窗口,给她发Westminster教堂的照片。说,这是我在英国最喜欢的地方,垂直的哥特风格,有颓败张扬的美。
他们第一次打电话。两年前的冬天。她听到他那边断断续续的雨声,他说,这边总是阴雨天,适合我这种不喜欢阳光的人。
沉纪,你是个身体里装满大麻和吗啡的男人。她低声笑。
呵呵。
她想象电话那边的他嘴角上扬的样子,眼圈很深,却掩不住他的英俊。他的确英俊。至少在他发来的照片里是这样,很瘦的男人,皮肤苍白,神情散漫,眼中藏着潮水的激越。
2015 年,他是在英国的漂泊者,性格内敛,靠着零星的摄影天赋和一台相机在异国跑生活。那时她经常熬夜画稿到清晨,看见他发来的午夜星空。心里寂静。不工作的时候,她会一整天都泡在网上,只跟他一个人说话。聊到J,聊到爱过的女孩,她问他是否后悔离开,他突然郑重地说,我已经把自己耗费得太彻底。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是个干净的人,会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的男人,生命是有阴影的。
因为他把心放在了最深的海底。
2017 年的秋天,她正式和杂志社解约。她清楚记得她是如何挂掉公司打来的电话,倒在床上看夕阳爬上窗边枯萎的风信子。她的稿费早就挥霍一空,房租已经欠了三个月。
沉纪,你爱摄影吗?我爱画画,但我希望有一天,可以不再用我的绘画去谋生。我知道,为了生存,我们需要工作,需要吃饱穿暖,但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因为谋生,我已经不热爱画画了……
她的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掠过,音响里传来 Cigarettes After Sex 的歌,这是她和沉纪都爱听的。
沉纪给她打来电话,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闷,小失,我们从来都无法选择生活,任何时间,任何人。我很快回国,我们见一见。
他好像从来都是一个快活的人。她想。
雨天走失的动物
那天晚上,他收到沉纪的短信。说他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厅里等她。她下楼,看到外面在下雨。是和他们第一次通话时一样的雨天。
她推开店门,服务员的目光循声而来。她有些愣愣的,额前的头发被零星的雨水打湿。祖母绿耳环闪着诡异的光。旧的球鞋和牛仔裤,黑色羽绒服里面露出胸口洁白的一块小皮肤。她环视了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角落一个靠窗的座位。
卡其色风衣、黑色头发,苍白的皮肤还有瘦削的脸,他寥寥地坐在那,双手交握桌前,像个幼童一样望着爬满雨滴的玻璃窗。
她走到他跟前,一瞬间觉得这些年彼此的寂寞已得到最大的沟通。走吧,我知道附近一家很棒的酒吧。这是她见到他时说的第一句话。
Mild Seven。你喜欢这种烟?
觉得它的包装看起来有种极致的哀伤。
和你一样。
她拿出一根,他替她点上。指尖冰凉,火光灼热。酒吧里的电子乐淹没在她吐出的烟雾里。他看到她眼底忽明忽暗的光,像颗红宝石。她说你知道么,我以前的英文名叫Ruby,后来觉得太童真了,改成了Blue。
在英国的时候,他就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很寂静。张扬的画、甜美的声音、深夜出没的动物。一封封电子邮件,当他反应过来时,他才发觉原本简单的生活已被她改变。
不知道还可以陪你多久。他望着她的祖母绿耳环,手边的莫吉托已经见底。
不需要知道。
我只是雨天走失的一只动物,路过你面前,喝下你掌心的盛着的雨水。
她伸出手轻轻抚在他的脸庞。是这样干燥的,陈旧的,让人感到心里有奇怪的疼痛。他的眉尾淡到近乎消失,像无数个没有结局的故事。爱着他的过去,即使她对它们一无所知。是,很多事并不需要知道,我们就当玩个游戏,比谁此刻爱得够狠,再像陌生人一样迅速抽身。
离开酒吧的时候,天空是深蓝色的。没有星星的夜晚,世界好像盲了。走吧,去我家。她摁掉 J 打来的电话,笑盈盈地望着他。
他们一起看碟片。是小失喜欢的旧电影。70年代的法国郊外,大片大片金色的田野,男人在风中垂下眼帘,说,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这样老了,还有孩子。电影最后,女主角爬上了天台,她朝天空张开双臂,心却在告别。
那一刻,沉纪看到小失的眼泪。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深蓝的大海,一只受伤的白色蝴蝶坠落,翅膀黏在冰冷翻涌的水面上,一起一伏间微弱地呼吸,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光线很暗,我不知道海会将它带往哪里。
她说完,走过去亲吻了沉纪的眼睛。蝴蝶活在如此逼仄的空间,却要给灵魂的自由找一个出口,这是否会落空,还有待肉体的考证。
黑暗中她的身体像绸缎一样柔软。记忆没有了回声。他用指尖熟练地打开她情欲的开关,吻像鸟群一样掠过她的脸庞,南方的夜晚很冷,只有盲目的激情可以温暖空洞的手心。他轻轻抚摸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疼痛。
那天晚上沉纪没有留下来。
他走后,她赤裸身体,在镜子前安静地清洗头发。水顺着发丝滴下来的声音,回响在狭小的浴室里。
记得读小学时,父亲清晨会起来给她梳头,粗大温暖的手拖住她朦胧的睡意,那沉稳安静的触感,让她隐隐觉得心安。后来恋爱,在男人身旁睡着,经常会被对方压住头发,从梦中惊醒。也许成长便是学会向童年留恋的种种告别,接受另一些东西无情地进入。
J 的来电又一次响起。她听到他说,小失,嫁给我。我不忍看你这样生活。
2017 年,她 25 岁,这是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次求婚。但她想起的是英国那片寂静的星空,想起那个穿卡其色风衣的男人,他沉闷地抽着七星烟,他望着她的祖母绿耳环说,不知道还能陪你多久。
那一刻,她明白,他没有爱她,也永远不会爱上她。//
文=烟儿 | 图=Laura Makabresku | 美编=蓝蝶 | 编审=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