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9期:想念张启昌老师【郭成林】

应该是1983年初冬的一个下午,雪花在飘,下到人把高又不落地,在人周身旋,在院里打醉拳。我在师专的院里走,一起的是同室周同学。他用下巴指着一个对面过来的老头说:“你认识他吗?”我说:“知道,不就是管图书的怪老头吗?”

“你知道他是谁吗?这老头非同寻常,是这个院甚至全省范围内咱们这学科最有学问的一个。你不要看他再寒伧不过,那可是最了不起的人。”周同学说道。

我跟着他的下巴看,那个农夫般的枯瘦老头越来越近,他若背一把粪杈,分明就是个拾粪老汉了。这么个怪物在学院里走来走去,也太不合拍了。

说话间这老头过来了,弓肩驼背,猴帽罩了,额头撑突,眼睛鼓鼓,很像东南亚人,要不就是特务。还倒背了个手,只看脚下眼前那一块,像是想拾到一毛钱。就这么走过,走进那个开圆门的小院去了。轻佻的雪花小孩子般跟着走一阵,又不跟了,继续打醉拳。

周同学说他是上的英国剑桥大学,专业却是汉语言文学。我更觉滑稽,类似中国人去美国请人家教汉字讲书法。更怪诞的是后来,1949年秋天,在解放军的隆隆炮声中,教学不久的他,却跑到台湾去了。走了也就走了,偏偏过了三年又回来了。在河南大学教学,隔壁是支部书记,两家关系不好,他疑心自己的小鸡被书记家的猫吃了,就把那猫药死了。这样到了1957年,他成了右派,到北大荒改造,跟丁玲与陈明夫妇住隔壁,吃饭时在一块坐。20年过去,到平反时偏偏是那个当年的死对头,已经升到不小了,负责他的案子,人家过去了他不行,因为去过台湾,有海外关系,姐姐一家在香港。直到最后一风吹,还带了个尾巴,上课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去管图书。

(河南大学大礼堂---姜玲摄影)

其实我早注意他了,在图书馆里板着个苦瓜脸,面无表情,登记借阅之外,就木偶一般枯坐着看报,半天也不见换页面。与五六位女同事形成鲜明对比,人家是花枝招展,人面桃花相映红,他是人面书面面面相觑。周同学告诉我,这是一个身处闹市却与世隔绝的人。他最难接近,那个家,谁也不要想进去。

我反而被激起来了,不信这堡垒就打不破。我不善于讨好领导,如与那个以开除学生为能事的张书记,始终冷面相对。但是我会讨好有学问的人,颇有心得。不要看这类人普遍冷傲,一旦向他请教学问,马上就崩溃了。我还有信心到他那家看看,是一种什么模样,是金屋藏娇还是密室藏书抑或藏污纳垢?这么一个老光棍!

我写了几十首诗词,同学夸奖过,有几句还引发了争议。如“村人动则百二寿,不欲谋官去天涯。”情调是否健康,认识不一致。拿这请他指教,也能当敲门砖了。于是在一个下午,馆里终于人很少了,只剩他,还有那个胖胖的同事,据说是官员的夫人,极有学问的,给我讲过四维空间理论。其余就是噗噗响的烧开水声。我就呈上那诗词,说了几句准备好的话,不卑不亢。他果然接了,还戴上铁铲大的眼镜,瞄一眼,往后翻,重新回到第一页,眼睛就不走了。最后说,我带回去。我窃喜这第一步是对了。

第二天人少下来时,他摆手,我便过去,只见他在那前几页打了不少杠杠,还有其他的符号。但红笔圈点竟无一处,也没有一个字的评赞。我愤慨了。接着他便讲解起来,先从韵律开始,哪处平仄不对,哪里对仗不工,哪里犯了大忌。再说到立意,特别指出有几处思想颓废。就如那个“不欲谋官去天涯”,太消极了。记得只有一个地方他肯定了,就是那句“见人即问妻何在?白云深处耕作忙。”不论韵律,有点意境。说着说着,窗户在暗下来,只剩我和他,和水壶盖的噗噗响。我早就满头出汗,不过也可能是馆里太热。越到后边他越恳切,最后基本上是教训起来。像这样近乎骂你的场面,骂得你心服口服,骂得你浑身舒坦,爽然若失再欣然有得,从愤然到释然再到欣然,好像只在他那里得到过。能多得高人这种痛骂,我又会发展成一种什么状态呢?现在想想,这真是最高规格的待遇,对他来说,对我来说。

这还不算,他接着给我开起书单来。叫我从《十三经注疏》读起,书目开列在一张纸上,叫我一本本读,读完一本再去借。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的字,也如他的人,直不起腰来,却瘦硬,有弹性。我哪有这个耐性,我不过是教书混饭,有一碗饭足矣。当时有一句话颇流行,说是师范生,稀饭生,用来描摹我们也不算刻薄。反正我一本也没看。幸好他没有检查,要不就窥测出我不是那个料。我发现他会从报纸一角朝我这方向瞄一眼,类似我在自习堂上看那个最不安分的学生。他终究会认定我是如何地朽木不可雕罢。

从此我与他便近了点。那个小院最里边角落是他的房间。我还与同学帮他打煤球,干了搬到房檐下,摞好了。但到即将进入房间时,坚决拒绝了,洗手也是在房檐下,还从里边端水让喝,就是最后一关终于没放。那里边会是如何的乱七八糟,或者如何清冷,终于不知道。

他跟我之间终于有了温度。不过是看到了点头,这已经是很高的待遇了。话是没有的,仍然是低头踱他的路,看地下有没有一毛钱。

最怕他开书单。偶尔向他请教一个问题,或者问到一个人物,或者现象,他三言两语一点,马上给你开书单。叫我想起小时候医生开药方,什么丹参,黄连,他在那里开,我在后面抖。他给我开出的药,老实说连十分之一也没有吃。

那时我写了一个中篇小说,是说一个驻村干部,如何地带头苦干,就是没人喜欢。他僵硬地执行上边政策,然而上边也没人赏识他。我发给《北方文学》,编辑回信写了三张信纸,说“非常真实”,就是希望把这干部的后来——最好是现在如何——写上去。我想他的现在我又不知道,怎么写?就不理睬。现在想,如果当时听人家的,我恐怕不是现在的我了。像那个编辑一样亲笔写那么多恳切的话,这一生我只遇到这么一次。八十年代的确有很多很好的歌,很多很好的事,这是其中之一。我把这小说请张老师看了,他次日狠狠地批评了我,说党的干部不会是这样的。你看问题片面,偏激,不能准确而全面地反映生活。我把那编辑的回信请他看,他说谁说也不行,什么“非常真实”!他说话时那恳切态度,那种对党的真诚感情,现在想起来宛然眼前。我惊呆了,一句话说不出来。这样的人,也会是右派?

快要离校时我去看过他,还说了请他到我的家乡去考察的假话,那时还不能说旅游。他光是点头。后来听同学说他不久就到香港去了,去了后干什么就不知道了。

当年张老师如同纸片一般在大院里走,后边有轻浮的雪花跟着。用现在语言说,就是存在感不强。他这一生实在是奇崛怪诞,他在逻辑这堵墙里外跳动,也碰过大的墙壁,一次跌倒一生难起。但他给了我很大的指教,虽然把热心给我有点明珠暗投。其实到与我们相遇时他已能呼吸平稳了,不再终日惊惧。再后来应该更好罢。

我希望他会有笑容,能去做些他愿意做的事。他应该会做得很好的。

2020年10月16日于北京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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