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婷婷(留美学者):磨盘女人(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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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稀记得她的模样,她穿着一件黑色偏襟的染布棉袄,抄着手佝偻着身子坐在磨盘上晒太阳。她看上去瘦小而干瘪,满脸的核桃纹,脑后挽着一个小小的花白的发髻。那个时候我是怕的,看着她用浑浊的眼睛看我,然后蹒跚着向我走来,脸上有一种近乎讨好般对待孩子的神情,我哇地一声哭了。
若干年后,当母亲再次和我谈起她,我便想起了这样的一幕。我看见很多的尘土在阳光里悬浮着,然后有的慢慢落在满簸箕的黄豆里,或者,有的落在母亲粗糙的手背上。一切,都如此的叫人模糊而恍然。于是,关于她的故事,再一次在我面前呈现开来,像一朵抹也抹不开的浓浓的墨迹。
她刚来到邓家的时候,刚刚不到六岁。着一件破旧的绛红色花布小棉袄,低着头怯怯地站在门槛外。从炕沿望去,只能看见她稀疏的短短的小辫儿和颌下第二个脏兮兮的小盘扣儿。太太叫她抬起头来,她依旧垂着眼皮,眼睛惶惶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太太说她模样长得还算俊俏,于是买来做丫头。太太的水烟袋儿里咕噜咕噜地响着,她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晃着。她从小被生父卖给了人贩子,几经周折才来到了郑家。郑家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家庭,但是她的心里甚至是有点高兴的,她终于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从此不必再流离失所。深冬的傍晚是寒冷的,窗子外面北风肆虐,连人的心都像冻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碴子。
太太问她姓甚名谁,她依旧低着头,用鞋底内侧不断地磨蹭着屋子里硬邦邦的土地面,张张嘴又惊慌地摇了摇头。她好像对自己的从前知道的太少,她只记得在不同的地方捻转,不同的人不同的脸。唯一印象中最深刻的,好像就是饥饿。一想到饿,她的瞳孔好像就立刻变大了,那双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瘦小的脸上更显得突兀出来。太太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这丫头八成有点傻吧。既然来了,总得有个名儿吧?赶明儿你就叫翠枝吧。旁边的下人刘妈赶紧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头,说,太太和你说话呢,还不赶紧谢太太。她慌乱地用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声谢太太,就被刘妈带出了房。
邓家大院好大啊,两排青砖大瓦房,旁边是屋檐有点低的一排排的厢房。厢房上面长满了灰棕色的瓦松,就那么沉寂地在寒风中左右摇摆。叫人看上去,有一种想说却说不出来的忧愁。那个时候的翠枝,可能还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她的小脸皴着,在冷风中显露着一种粗糙的红。她甚至是有点惊恐的,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记着自己的名字。刘妈七拐八拐把她引进一间角落的厢房,屋子里的炕上卷着两个整齐而又简陋的铺盖卷。刘妈说,你以后和我睡在一起,每天的任务就是和我一起干活,推磨洗衣服喂牲口,顺便为太太烧洗脸水洗脚水。翠枝慌乱地在脑子里拼命地记着,可是好像越记越乱。她总是这么恐慌着,然后低着头像尾巴一样跟在刘妈后面,被她唤来唤去。
邓家说是地主家庭,可是到了这一辈的时候已经有点衰落了。虽然有几百亩土地,长年雇着长工,但是因为邓家少爷嗜赌如命,再加上连年灾荒,能够收上来的租子和银两其实很少。为了节省家用,太太已经辞掉了几个帮工的,家里留下来的能够干活的并不多。许是翠枝身价便宜,太太讨来做丫头。其实太太还有另外一个打算,等到翠枝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再卖出去或者留下来给小少爷填房,总是一个划算的买卖。翠枝看上去也还算乖巧,虽然有时候有点怯生生的发愣,但做起活来还算麻利。为这,刘妈没少在太太面前请功。刘妈在太太面前总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可是翠枝非常怕她,因为她总是在背地里用一种犀利的眼神瞪她,甚至在她不小心把豆子从磨盘里撒出来的时候,刘妈会死命地拧她的耳朵,而且不准她哭。那个时候,翠枝总是眼里噙着豆大的泪花,用牙齿偷偷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
穷人家的孩子没有童年,更何况翠枝这么一棵无根的草。翠枝不记得在邓家做过多少活,她唯一高兴的就是在每逢过年的时候,太太许邓妈和其他下人们多磨出几摞煎饼,杂粮面的大煎饼裹起过冬的大葱,再煮上一大铁锅冻白菜,吃的翠枝打着饱嗝,浑身热气腾腾的。可是,这究竟只是过年的时候,平日里,翠枝更多的感觉依旧是饿,到了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干很多活,那种饿的抓耳挠腮的感觉更是强烈的不得了。难怪邓妈骂她的时候,说她是饿死鬼托胎,一脸穷瘦相。骂归骂,邓妈有时候也偶尔偷偷从灶房给她找点剩下的吃的,虽然在大冬天又生又冷,但总归能填填肚子。
邓家终于还是败落了,刘妈和其他的下人相继离开了邓家。翠枝也被太太卖给了另外一户人家去填房,那一年翠枝刚满十五岁。
翠枝过门那一天,是农历二月初三。因为正房坚决不准翠枝二月初二那一天过门,理由是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翠枝只是个妾,不能压了正房的头。翠枝出嫁没有轿子,夹着个薄薄的包袱皮就过了门儿。那天晚上,翠枝第一次见到了新郎官,一个瘦削的郎中。郎中四十多岁了,在镇上开了一家药铺子。专门经营给乡亲看病抓药的营生。虽然日子还过得去,家里也有祖上传下来的房子和地。但是娶亲数年,却未得个一男半女。正房是乡里有名的美人儿,大家出身,从小念过三字经。只可惜因为一直没有开怀怀孩子的原因,在男人面前总是低眉顺眼了些。翠枝见到她的时候,她一身翠绿色夹裙,正襟坐在厅堂里,等着翠枝给她倒茶。翠枝低着头照做了,然后找了个左下首的凳子坐下。不管怎样,从下人做了主子,都是翠枝的福分。
正房是个话不多,但心里能盛住事儿的女人,家里家外都是她说了算。翠枝来了以后,正房更是把东西匣子之类的看得紧紧的。郎中偷偷体恤翠枝点首饰零用之类的,翠枝也不敢拿出来。郎中的家里有一个帮佣,在郎中家做了十几年,换了两代主子,早已经学会了如何巴结正房,一根滑滑的老油条。帮佣见正房完全不把翠枝当回事儿,自然也就吩咐起来不灵光。翠枝无奈,只好凡事都要自己来做。反倒是因为做惯了活儿的,闲下来觉得不自在。
郎中一心一意想要个后,自然在翠枝的房里时间长了些。正房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眼里眼外都是冷飕飕的。也难怪,换了谁,心里估计都不是滋味。没有后,纵然自己一时把管了家里的大事小情,可想想身后的事,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难免凄惶。
翠枝次年终于怀了郎中的种,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郎中欣喜若狂,在家里大摆宴席。厅前欢声笑语,喝酒划拳。屋后翠枝的房里反倒是显得格外冷清。正房早已经吩咐过帮佣,有事没事别老往偏房跑。帮佣自是乐得清闲,一个人躲在厨房,觅得油水。翠枝奶水不好,偷偷从灶台找来半碗秫米干饭。听着窗外有脚步声,翠枝慌忙把干饭碗藏在铺盖卷下面。正房冷着脸,硬是给搜了出来,端走了。天下男人自是粗心的多,翠枝也不愿去闹,只有把苦一个人来咽。还好郎中因为翠枝有了孩子,往这边跑的更勤快了些,翠枝才不时得到些许实惠。
郎中说,他请人算过命。晚年不仅会有后,而且会儿女满堂。郎中对此深信不疑,于是更加把希望寄托在翠枝身上。翠枝的身子自然也争气,接二连三地给郎中生了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光做虎头鞋,就差点熬坏了翠枝的眼睛。那个时候家家点的用的都还是煤油灯,夜里做活,熏得人的眼睛光想流眼泪。
孩子们一年年的长大,只是三个儿子因为郎中的娇惯,个个不喜欢读书识字,没有学到什么手艺,自然也没有找到正经的营生。家里几年内添了好几口人,支出多,进项少,生活一点点败落下来。为了节省家用,家里早已辞退了帮佣,大家也在春种秋收的时候到地里做活。这些粗活把翠枝磨就成了一个强壮粗糙的女人,她甚至可以如其它农妇般,大葱蘸着陈年大酱,在嘴里大声地有滋有味地嚼着,顺便粗声粗气地冲着孩子们骂两嗓子。生活真是一潭老井,随着时间的流逝,能把人的身体和心灵,浸耗得面目全非。
只可惜,这样的生活同样也毁了另外一个女人,那个美丽的正房。正房在待字闺中的时候,一定没有料想到如此的生活境况。那些粗布的衣服,粗淡的饭菜,还有门庭冷落的凄惶的晚年。翠枝的几个孩子都管正房叫大娘,正房也百般喜爱。只是,那终归是别人的孩子,是这个家的后人。而她,凄楚的内心,同样对自己将来的落身之处感到惶然。
郎中最疼爱的,还是两个闺女。也难怪,两个闺女生得水灵俊气,人见人爱。郎中给两个闺女起名,一个叫桃花,一个叫杏花。在桃花十四,杏花十二岁的时候,郎中给他们找了好人家。一个是镇东头麻油铺老李头家的后生,一个是镇西头酒铺子老孙家的二小子。两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日子却也过得殷实。只等再过两年,桃花十六,杏花十四的时候,给他们圆了房,郎中的心愿才得以圆满。想来,那个时候的翠枝,生活不知该有怎样的光景。
却是发生了一件事情。傍晚乡亲急急赶来的时候,翠枝正在切案头的一块猪头肉。郎中最近身体不好,一直想吃镇里卖的煮得红通通的猪头肉。吃那些冒着油水的香喷喷肥腻腻的猪头肉,对于早年的郎中来说,并不是一件什么见怪不怪的事情,但是时日不同了。家里很久以来都已经是粗茶淡饭,没的什么油水。按照郎中的吩咐,翠枝把那二斤猪头肉切得碎碎的,想煮一锅大白菜,这样孩子大人就都有份了。早晨郎中嘱咐着说这些的时候,还听见大闺女桃花高兴得直拍手。翠枝骂桃花没出息,桃花不好意思地倚着门,低着头不停地用手指挖门缝里的泥垢。
桃花出事了。乡亲拽起翠枝的时候,翠枝拿着菜刀,整个人都傻了。等到翠枝跌跌撞撞地和大家跑到镇边的小河口时,那里已经挤满了围观的人。翠枝只看见一具白花花的曼妙的少女的身体,一丝不挂,湿漉漉地躺在杂草上。那是桃花,湿漉漉的乌黑的头发贴在苍白的面颊上,嘴角还挂着河底的泥沙。翠枝轻轻地怔怔地把桃花抱在怀里,用旁人给的一件旧褂子,给桃花遮了羞。原来,桃花一整天都在田里劳作,她是个懂事乖巧的丫头,一心想帮家里做活,补贴家用。傍晚回家路过小河口,桃花见周围没有什么人,就偷偷脱掉衣服,想清洗自己的身体。可是,她却就这样一命归西,走得毫无牵挂。
翠枝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开始嚎啕大哭。桃花的哥哥们把那块还没有切完的猪头肉摆在桃花的香案前。早晨还在为它拍手的姑娘,现在却在它面前再也没有醒来。郎中悲痛欲绝,几天以后也因过度伤心老弱,离开了人世。一个曾经完整的家,从此开始分崩离析。正房被娘家人接走了,也许这是她最好的归宿。走得时候,她只带走了她房里属于她的东西,一个年代久远的红漆木柜子,还有零零碎碎的家用。她是哭着走的,走得万般凄凉。
翠枝终于熬成了一家之主,可是眼睛里却满是空洞。三个儿子已有两个儿媳过门,都是小门小户人家的闺女。平日里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个儿媳总会在院子里指桑骂槐,或者干脆你拿马勺我拿铁锹地大动干戈。儿媳们个个心里打着小九九,眼睛直盯着老太太屋里那点口粮。事实上,郎中就没有给翠枝留下什么,柜子里除了几件旧衣烂衫,基本上都是些线头线脑不值钱的东西。大儿媳来年生了个孙子,翠枝喜出望外,把当年嫁妆里唯一一件没有被变卖的银手镯给了大孙子。可是,却引来了轩然大波。二儿媳为了这事儿整整大闹了半个月,而且只要看见翠枝就红眉毛绿眼睛的说风凉话。
翠枝暗暗伤心,只觉自己命苦。跟着她受委屈的,还有小闺女杏花。杏花才十三岁,出嫁尚早。而且这人的心啊,总是热的快,凉得也快。先前郎中给看好的人家因为杏花现在家境败落,早早就过来解除了这门亲事。杏花是个很内秀的姑娘,平日里受了嫂子们的气,也不敢告诉翠枝,一个人把委屈藏在心里。说白了,她是心疼娘。
翠枝改嫁了,带着杏花一起走的。翠枝是迫不得已,走一个,家里就少一个吃饭的。那样的年代,翠枝的出嫁也实在是因为没有办法。翠枝前脚走,家里后脚就炸了锅。两个儿媳把翠枝的屋子掀翻了天,也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接下来,儿媳们从来没有过的不谋而合,齐声大骂婆婆没有良心,带着细软和杏花走了门儿,养了汉。也许,翠枝走了,是对的。虽然她的改嫁叫自己和小辈们觉得脸上无光。
翠枝嫁的是一个地道的庄稼汉,五十多岁没有成过家。庄稼汉住的村子有几十里远,家里虽然不殷实,却有有驴有马,日子还算过得去。只是庄稼汉不喜欢杏花,即使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也没给过杏花好脸色。庄稼汉还有一门手艺,磨得一手好豆腐。每天天没亮,翠枝就和杏花一起在磨坊里打下手,两个人换着推磨。杏花年纪小,推磨没有什么力气。日头出来的时候,总能看见杏花和娘两个人一起抱着沉沉的石磨棍子,汗水涔涔。
杏花病了,腰后长了一个海碗大的火疖子,连路都走不了。翠枝慌里慌张地请来郎中,光脓血就挤了一大碗。杏花疼得哇哇大哭,每天趴在炕头呻吟。杏花本来就瘦小,缩在被窝趴在那里,远远看去就像一只病了很久的猫。火疖子总也不见好,翠枝又当不了庄稼汉的家,不敢老请郎中,只能听着杏花的呻吟暗自抹泪。
到了农忙时节,翠枝跟着庄稼汉去地里收割庄稼,更是顾不上杏花。杏花有时候一整天都吃不上一顿饭。翠枝偷偷给杏花留点秫米稀饭,庄稼汉知道了也总是摔盆子摔碗的,说白白养了个累赘。杏花不敢吱声,总是懂事地和娘说,她不饿。
翠枝和庄稼汉去田里干活,杏花从家里爬出来,爬到村头的豆秧地里撸点毛豆吃。豆子还没有长熟,吃到嘴里满嘴的豆腥味,但总算还能充饥。每次吃完,再从杏花豆秧地里慢慢地爬出来,顺着小道爬回自家的后院。却是有一次,杏花刚爬到豆秧地里,天就突然下起了大雨。雨点夹杂着冰雹砸下来,整个田间不多时就汪洋一片。可怜的杏花趴在泥水里爬不回来,差点被浇死。翠枝是在半夜找到杏花的,杏花哆嗦着说不出话,浑身上下都是泥水。翠枝抱着杏花号啕大哭。
杏花的哥哥们知道了这件事,哭着要把杏花背回去。他们说死也要叫妹妹死到自己的家里去。杏花摇了摇头,她知道,哥哥们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真要是回去了,两个嫂子肯定不给哥哥们好日子过。只是从那以后,庄稼汉对杏花稍稍好了一点,起码在翠枝给杏花盛饭的时候,庄稼汉不再吭声。杏花的病终于还是好了,腰后面留下了碗口一样大的疤。乡亲给杏花说媒,一个地道的庄稼人家的后生。杏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个时候杏花刚满十四岁。杏花是在洞房花烛夜才见到后生的,一个比她大十四岁的男人。男人的家里人口很多,杏花过门就开始为一大家子扛活。
翠枝老了,人越来越干瘪,整个脸看上去就像一个瘪瘪的枣核,叫人看了心酸。庄稼汉没过几年也去世了,翠枝一个人守着破旧的屋子,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翠枝有时候总是念叨当年的正房,她说自个儿是苦根儿,落到这样的地步也没什么。只是正房的命不该如此,可惜了。说这些的时候,翠枝总是把手遮在额头上,顺着郎中家的方向看去。也许,跟着郎中生活的那一段日子,对于翠枝来说,还算是舒坦的。
杏花偶尔带着孩子回去看看她,翠枝总是冲着杏花唉声叹气。杏花说,娘,别往心里去。我在那边过得挺好的。杏花走的时候,翠枝总是颤颤巍巍地站在院子里的磨盘前,久久地看着杏花的背影不肯离去。磨盘,女人。女人,磨盘。也许,正是这样的故事,向我们展示了翠枝,展示了那个时代女人的命运。
作者简介
陈婷婷,留美学者,优秀英语教师,酷爱文学,不是诗人心里却充满诗情画意,喜欢用文字诠释人生,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园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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