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荔故事】王凌琴:缠沙往事
缠沙往事
文/王凌琴
“沙苑来天地,夹流渭洛分”。
关中东府一带,沙苑傍渭、洛二水东西横卧,黄河从北流来迎面拦截,形成富饶的黄、洛、渭三角洲,这便是古同州,今人称大荔。
同州人称洛河以南的沙苑及周边地带为“河南里”,雅称南乡。我的故乡就在这里。她地处沙苑南麓,渭河北岸,这里顺沙苑一字儿摆开十来个村庄,人称“缠沙”,谓之靠近相接之意。“缠”不读三声而读一声chan,其音之妙,非常传神,形象地描绘出村庄与沙苑的距离与关系。
“缠沙”西起十里奓(tuo大)村,东到阳村、拜家、帖家、马坊头,村庄大都座北向南,北傍沙丘南临渭水。村南的河滩地疏松肥沃,是粮仓,近河的嫩滩上是马蔺芦苇,鸟兽出没其中,渭河在这里汤汤流过,河中有白帆船,上可达西安,下可过潼关入黄河直到中原。河滩的清晨,岚气如乳似纱,朝阳照射下,河南岸的村庄树木,还有浮在云端的华山,都像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飘飘渺渺,如梦似幻,当是河谷的独特风光了。
村北沙苑沙梁高耸,水却清浅,一片清粼粼的潽浐井,两间茅草屋,屋前搭着凉棚,凉棚上爬满了葫芦、金瓜。老树下的黄牛在树荫里卧着,悠闲地反刍着,嘴里的白沫溢了出来。
草屋一边是黄花菜地,一边是小菜园。碧绿的菜园里有山药、苤蓝,胡萝ト、辣椒葱蒜,长得蓬蓬勃勃。菜园边上,几株刺玫,一架葡萄。地里拔草的妇女刚到地头,正在大树下休息,她们嘻嘻哈哈,吟唱着好听的民谣:
正月里闪上菠菜青,二月里卖的羊角葱,
三月里担得韭菜卖,四月里闪上来黄瓜菜,
五月金针交葫芦,六月里西瓜水溜溜,
七月里茄子乌冻青,八月里辣子黑红红,
九月里担上萝卜卖,十月里闪上来苤蓝菜,
冬月里莲菜水里捞,腊月里黄菜瓮里埋。
枣树是普遍的,漫沙梁沙坡都有,还有人们精心培育的桃园、李园、杏园。民谣说:“阳村桃,拜家杏,三里村李子不上秤。”其言极多。横竖成行的枣树下,是绿茵茵的的花生,黄花菜地,生机盎然。
苏村寨子的沙梁根儿有泉两眼,人称黑水泉、红水泉,传说是二龙所变,因此泉旁修有龙王庙,供人们四时祭神祀福。泉边水草茂盛,紧傍泉眼有池,边上搭青石条,供人们洗衣、淘菜。下边莲池一个接一个,莲叶田田,一池碧绿。“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里的水比沧浪之水还好。
然而这里最具特色,最堪入画的不止这些,还有秤杆井。北方传统的井具是辘轳,这里却不然。在古老的城墙边,一根巨木高耸,上边斜挂一木,木上一头缚着一块大青石,沉沉地垂在下边,一头便是铁链带挂钩,高高扬起,下边是青石锁口的井,远望极像渭河里船上下了帆的桅杆,这便是秤杆井。村人打水时,双腿叉开站在井台上,麻利地拉住挂钩,挂上桶,两手倒换着把桶放进井里,看着汲满了水,再借用青石的重量,一桶水便轻巧地提了起来。我常常担心人会不会被秤杆拽进水里,但这确是庸人自扰了。如果说风车是荷兰的特色,那么秤杆井便是沙苑风情的特色了。
再说渭河南岸的华山,古称花山,“缠沙”人叫她“南山”,取意“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是吉祥的象征。农闲之际,“缠沙”人坐在门前,看华山西峰上夕阳洒金,苍龙岭间云起云飞,老叟们闲聊赵匡胤如何一棋输华山,孩子们伸长脖子极目寻找张果老倒骑驴的山影,壮男们盼着“南山戴帽,长工睡觉”。串乡的货郎来了,拨朗鼓咚咚地响,为女人们带来了红红红绿绿的喜悦。待到秋风乍起黄叶满地,山里人挑了核桃担子来了,“核桃换套子........”苍凉的叫卖声从村东传到村西,小孩子纷纷扯上奶奶,拿了旧棉套换核桃吃。
大雪飘飞的日子,热腾腾的火炕上,老人们扯着没根没稍的故事,伴着纺线的嗡嗡声,一个接着一个,犹如翻阅一部南乡的今古奇观。说南山是吉祥之山,可照妖辟邪,别处的狐理蜈蚣蜘蛛能成精,这里有华山照着,虫孽们是无法施法的。
传说有一年夏天,一对夫妇在沙里浇水,忽然呼雷闪电,大雨傾盆,年轻夫妇到井房避雨,一个火球滚进来炸开,夫妇俩昏了过去,待醒来时,发现灶台旁有一碗大的蜘蛛皮。所以人们说:勤打蜘蛛懒看(养)猫,碗大的蜘蛛是要成精的。
确实的是有一年庄稼正旺,村人于河滩发现一狼,于是合力追赶,及近细看,原来是只梅花鹿。鹿原本是山中圣物,如问涉河至此?遂成悬案。又一次涨河,水退后,人们又在河滩里发现了一只野猪。原来,是涨河时秦岭里的野兽被冲了下来。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当然也有恐惧的,如渭河两岸经常有土匪出没,杀人越货等等,因而要“年年防旱,夜夜防贼”,这是后话了。
“缠沙”美则美矣,却是个苦焦的地方,有人说美丽的不一定富饶,富饶的地方不一定美丽,但美丽富饶的地方一定苦焦,而穷山恶水不长庄稼的地方人倒清闲,因为庄稼不会自己长,富裕是是用苦干换来的。
“缠沙”男人苦。春种秋收,犁耩䎬耱,忙了滩地忙沙地。活多活杂活重。就说浇地,沙里的井都是大涝池,人称“潽浐井”,水幽深清冽,周围水草茂盛,岸边桃李夭夭,波心投影。农人在水中立有木柱,从岸上搭架,再立根木杆挂上柳罐,人立架上,提水浇园。俗称“好汉桩”。此番景色,堪诗堪画。只是诗人并不晓得,这“好汉柱”是男儿擂台,体弱者莫近,胆小者莫上,一旦劳累过度,头晕目眩,便会一头坠入水中,故非好汉者不敢上架。沙地费水,这茬刚浇过、前茬又干了,只要天不下雨,池中有水,便要一直不停地浇下去,直到秋天。因此沙苑人说:
好汉桩,好汉桩,十个就有九个伤,
手磨破,腰成锅,头上汗水淌到脚,
累得头昏腿打颤,掉进井里见阎罗。
“缠沙”女人苦。纺线织布,点灯熬油,一家的穿着全在一双手上。除此之外还要下地干庄稼活儿。花生青菜刚种完,滩地麦子熟了;收罢麦子,沙里黄花菜又要折了。种黄花菜有三苦:烈日炎炎晒得苦,大雨倾盆淋得苦,晚上托菜熬夜苦。折菜一般都在午后两三点,菜地像蒸笼,沙女们腰系围兜,挥汗如雨,双手灵活地上下舞动。黄花菜每天都得掐折,而且风雨无阻。要折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日不折,黄花绽开便成了废物。晚上折菜回来,再忙再累也要及时上锅托菜。托菜讲究技巧,火小了不熟,菜晒干后是黑青色;火大了又蒸熟了,菜晒干后是干瘪黑黄棒棒,只有恰到好处,不温不火,托出的菜才金黄、肥硕、亮稍,才能卖上好价钱。菜多的人家,一锅接一锅,几平要溜一个晚上,眼圈都熬青了,天明还要晾出去,然后再下地去摘新鲜的,日日如此。要折一个多月。
菜没折完,地里草荒了,杏子熟了,李子该上市了,枣该打了,花生该出了,沙里的活儿没完没了,沙里的人又瘦又黑。
真是太忙了,“缠沙”人才兴起了麦罢会。他们叫“追往会”,戏称“赛女婿会”。
关中普遍通行看“麦罢”(或叫忙罢),麦子登场,该歇口气了,亲戚间便你来我往。麦稍黄,女看娘;碌碡卸簸枷,妈妈看冤家。推而广之,便成了亲戚互访,是一桩惬意而温暖的事。可“缠沙”人太忙,你来我往太劳人。于是不知从何时起,就约定俗成,一天待客。于是甲村六月六,乙村六月十五,丙村七月初五……依此类推。到七月底全部过完。那时集会少,平常赶集要过渭河到华阴庙,或过沙到“州里”(县城)、或者过沙走几十里到羌白镇,这些麦罢会便兴得恰到好处。集会上日用百货、饮食布匹俱全,油糕锅儿、水煎包子,香气四溢,吹糖人的身边围满了儿童,耍猴的铜锣敲得山响,晚上村上人则演“家戏”。这些日子里,整个“缠沙”都沉浸在亲情款款的喜悦中。
一包油糕,一兜黄杏,还有女人悉心蒸出的包子馄饨菜瓜,便是走东家、串西家的礼品。特别是“菜瓜”,承担了“追往”和不“追往”的重任。这“菜瓜”其实就是形似黄瓜的花馍。女儿和娘家,外甥和舅家,属“追往”(重要)亲戚,礼品少不了菜瓜馍。其他亲戚,只拿礼品不拿菜瓜,虽不断亲,但到底有了层次,显了远近。所以如果那个粗心的女人竟忘了给舅家拿菜瓜馍,便会特地向舅妈道歉。舅妈自是宽宏大量,朗声说,“金刀割不断的亲亲,没拿菜瓜也不要紧。”“缠沙”人的亲情就是这么醇厚,浓得化不开。以至于这儿的人亲戚多,婚丧嫁娶宾客盈门,七八十席是平常,百十席不稀奇,十里不同俗,沙北边的人便没有这么多亲戚,一则村小人稀,二则没有麦罢会,亲情自然就淡了。
“缠沙”人苦得,生活却不讲究,吃饭穿衣都简单,攒了钱便盖房置地。这里盖房有好木,打墙有好土,村村有城墙、城门、墩台,解放初才取掉,只剩一些围墙。人家依城墙而建,夏天热得很了,人便上后墙去睡觉乘凉,墙高风大没蚊子,图个清静安逸。村中房屋,大多青砖青瓦,前房厦房上房,典型的关中四合院,一家挨着一家。人们全部的信念便是盖房置地兴家业。
再是教育,村村有私塾,民国时改成学校,学生读“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读冰心的“寄小读者”,读郑振铎、鲁迅,知道了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有了志向,有了理想,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走出家门,到同州、华阴,到渭南、西安四处求学。及至五十年代初,从这里走出参加革命工作的青年人不在少数。
再美丽的生活都会终结,再好听的歌谣都会唱完,世间的事物没有永恒。三门峡库区的兴建,打破了这里的宁静,许多村的人们恋恋不舍地离开故乡,一步三回头地迁往别处。到上世纪70年代,渭河严重淤泥,危及“缠沙”,整个“缠沙”村庄全部北迁沙坡上。
老村消失了。
新村很气派、也很零乱、望去鳞次栉比,摩肩接踵,几个村连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让人心里喜欢不起来。咋看新村,就像刚进城市的村妇,衣装时髦却不合体,装扮新潮却露着庸鄙,她是那样理直气壮地占据了沙苑、且还在步步推进,打破了沙苑南北的纵深与宁静,给风韵天成的沙苑带来了不合谐的败笔。
我再也没有站在沙坡上凭高远眺老村的机会与兴致了,我怎么也弄不清新村里凌乱的巷道。我是如此强烈地怀念老村,怀念她的古色古香;又是如此地讨厌新村,讨厌她的霸道与逞强。
我那老树古井,风韵天成的“缠沙”老村啊!
我那亲情款款,宜室宜家的“缠沙”老村啊!
“缠沙”老村远行了,她只留在所有老“缠沙”人的记忆里。若干年后,没有人会再记得她可人的风姿,再讲述她那神奇的故事,再领略她如诗的意境以及如画的美丽了。
于是,我且行且歌日:
沙苑逼仄泉已绝,渭河水浅余微波。
所思故村不可见,归忆江天发浩歌。
作者简介
凌琴,姓王,平生喜文学,爱绘画,好音乐,乐文史,更崇书法。多年笔耕,舞文弄墨,艰难前行,一串脚印。自以为天地间一匆匆过客,如草芥之于土地,浪花之于江河,微留划痕,仅此而已。歌曰:我所生兮渭水边,我所居兮沙之苑,此生无成兮自嗟叹,惟将余光兮写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