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读红楼】咸鱼的翻身与湮灭——论《红楼梦》中贾雨村的人物特性
作者：江苏省锡山高级中学 许宸玮
指导老师：沈晓萍
我花开后百花杀 —— 雨村的“狠”
初读《红楼梦》，贾雨村在判案甄英莲的那一回应该是最令人惊讶的，直辣辣地让人感受到他的“狠”。
贾雨村落魄之时，甄士隐资助于他，称雨村为“兄”，自称为“弟”，足见甄士隐对贾雨村这个有才华的读书人的敬仰，也是把他当作真兄弟。甄士隐为贾雨村上京赶考奉上路费，雨村一转身却是不辞而别，这且不论。贾雨村想娶娇杏，也无可厚非。但对待恩人甄家独女甄英莲被拐子抱走转卖几家的案子中，贾雨村又是怎么做的呢？他心里清楚英莲的身份，本应公平判案并把被拐了多年的英莲送还给恩人甄家，但在判决前一听门子说：“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薛家），不但官爵不保，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又听说“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就瞬间放弃了拯救英莲的念头，他完全忘记之前对封肃与甄家娘子许下的承诺：“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且不论他是否去探访了，直接关系之人的案子到了他手却被判成了糊涂的“葫芦案”，而且“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贾雨村及时在四大家族面前邀功以博取信任与依靠，贾雨村变化之快，手段之狠让人看到了他铁石心肠、阳奉阴违的无情。
对待门子也体现了他的“狠”劲。门子与贾雨村是旧识，他及时提醒贾老爷京城四大家族之间如树根般纠缠的关系，并为他出谋划策。但事成之后，贾雨村担心门子分他的功，又“恐他（门子）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地充发了他才罢。
英莲不仅失去了与亲人相聚的机会，她的案件更是成为了贾雨村官职上升的棋子。贾雨村的狠，是对除了自己的所有人，只要是有助于自己的事，一切皆无恩情好坏之分，《红楼梦》后面的四十回中，贾雨村对待曾有助于自己的贾府，同样也没有留情。在贾府被抄家之时，贾雨村不但没有挺身而出、帮助贾府，而是去把贾府给告发了。
历遍人间谙物外——贾雨村的“准”
贾雨村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准”。他的眼光极准。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云：
“那日，（雨村）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
贾雨村官场失意后，看似游历天下，其实游历为次，真正的目的还是在寻找翻身的机会。当他到维扬也就是现在的江苏扬州时，他首先是“闻得”今岁年的鹾政，也就是朝廷派到地方管理盐务的官员。明清时，扬州盐商之富是天下闻名的，巡盐御史是管理盐务的官员，林如海被钦点出任巡盐御史，这是个既有实权也握有财富的要职。贾雨村当下就精准嗅到“鹾政欲聘一西宾”的重要性，遂“相托友力，谋了进去”，“托”和“谋”字也写出了他的心思缜密，精准出手。借着林如海的推荐，贾雨村开始借助贾家，“补受了应天府”，更是摸清了门道，在处理案件上听取意见，准确判断，权衡利弊。
贾雨村的“准”还体现在他对待自己中意的女子。在贾雨村那里唯一没有被辜负的，也就是娇杏了。“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掐花儿，生的仪容不俗，眉目清秀，虽无十分姿色，却也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
“雨村见他回头，便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遂狂喜不禁，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当年雨村在甄士隐家做客，娇杏只是看了他两眼，他便许下：“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贾雨村和娇杏的故事可以说是在曹公描述贾雨村人物多样性的一个体现。对贾雨村而言，娇杏是走进了他心里的。这样看来，贾雨村也还是“有情”的，咸鱼也能拥有爱情。
即便就是这样，贾雨村在利益面前，他仍然是一个无情之人。他的“准”字还体现在他对自己人生方向上从不犹豫的“准”、对自己喜欢的女子坚定的“准”、对该做何事不该做何事拿捏得“准”。他的一切的“准”字是建立在利己主义之上，只要对己有利，那么恩情可以不报、黑白可以颠倒、人命也可草菅。
也无风雨也无晴——贾雨村的“冷”
贾雨村还可以说是一个真正冷到骨头里的人。“冷”是对贾雨村性格最直接的形容：他受了甄士隐的资助，但二话不说，当晚就走，只留下一句“读书人不在黑道黄道”，可以看出他的目的性极强 ，达到目的就拍屁股走人，管你是谁，你对我没有了利益那我就把你给扔了。此处还要说一下《红楼梦》第二回中的一个片段。
贾雨村在村肆中偶遇冷子兴，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做贸易的。冷子兴姓冷，有冷眼旁观之言。而“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投契。”冷子兴显然是高兴的，又因喝了点酒，精神有点兴奋，便和贾雨村交心谈起了对贾府真正的看法：“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对宝玉的评价更是：“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
而贾雨村的应对却是“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自不少，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认他，故越发生疏了。”即说明了自己与贾家的渊源，又巧妙地摆明了因对方荣耀，自己不便去认才越生疏的。冷子兴又说到贾家儿孙一代不如一代时，雨村便纳罕：“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而当冷子兴说到宝玉是色鬼无疑时，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吓得冷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
此回中，贾雨村先是赞扬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冷子兴在这样的高赞下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贾雨村呢？他听着冷子兴说，时不时掺和两句不关事宜的话，从冷子兴口中获取他想获取的信息。直到冷子兴提及宝玉色鬼之说，贾雨村却表现出了出乎寻常地“罕然厉色”，这戏剧化的变脸更显示出贾雨村的冷静与高明了。他正气凌然，开始了高谈阔论：“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贾雨村心中非常明白自己日后是要依靠于贾府，便时时刻刻都注意自己的言行。洋洋洒洒长篇“大仁大恶”之谈不仅体现了他的诗书才华，更是想借冷子兴之口传达他对贾家的忠诚与维护。冷子兴的“冷”在名中体现，是表面的，而贾雨村的“冷”则是深入骨髓的，正是内心冷静、冷淡，懂得权衡利弊，才会在处事、待人接物上收放自如。
这样的一个有着“狠”“准”“冷”性格的贾雨村，如同戴了一副假面，能办事，亦太能办事。但也导致他悲剧的结局。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如果说“人之初，性本善”。那么，贾雨村当初只是一介穷儒，“家中无根基，人口衰丧。穷困潦倒时，都是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贾雨村的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在第一次做官时有了“贪酷之弊”，然而，从这条咸鱼的角度来说，就像人中了彩票，在幸福之余，逐渐显露贪念。一个在没落官宦世家出生的寒门士子，突然被选中了，已经可以说是经历了大落又大起。他的第一次官场生活，因为没有经验加之没有后台，被上司参了一本后就下台了。他从自己的失败中看到了官场的险恶，也明白了在官场上就必须要有背景，要有自己的势力。所以第二次，他又“谋”上了。先是通过林如海，随后跟着林黛玉到了贾府，迎来了他的另一个贵人——贾政。贾政对贾雨村有对文人的惜才，他可以不见黛玉这个外甥女，却会见贾雨村这个颇有才华气度之人，同为贾姓，两个人都相信读书改变命运。不同的是一个有势有权，一个无依无靠。在贾政的帮助下，贾雨村咸鱼翻身，也通过处理好案件，让几大家族满意，从而获得信任，地位日益巩固。
贾雨村一路以来除了靠像甄士隐、林如海和贾政这样看中读书人的资助，更多的是靠熟悉这个官场、适应这个官场，还是那句话：“谁对我有利，我就相信谁！”这样的一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因为他的求生欲，迫使他变成一个狠人，他深谙不吃别人，别人就会来吃他。要么被挤出官场，变成和以前一样无家可归的样子，要么就被官场吞噬，成为官场的适应者、同流者。从贾雨村个人成长的角度来讲，他是一个为了自己的成就而不断努力最后不择手段的人。历经世事，贾雨村悟出官场哲学：拉帮结派，寻找庇护，丢掉节操，官运亨通。他做人也咸到了极致！
人生中有两个悲剧，一个是欲望得不到满足，另一个是欲望得到了满足。多求而不得则苦，多欲而不遂则苦，不循理则行多窒碍而苦，不安命则意多怨望而苦。咸鱼可以翻身，却也会湮灭，“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深谙规则，却最终被自己视为“宝典”的规则而枷锁上身，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在那个纷杂多变的社会浪潮中逐渐自毁。
《红楼梦》中包含两组矛盾的范畴，可以说是作者自己意识到的两个命题，一个叫“色空”，一个叫“兴衰”。它的兴衰中写了许多罪恶，这些罪恶中也有直面人生的真实，然而，人皆有我，人皆是我。我们每个人都会面临理想与现实、信念与疑念、坚持与放弃的选择，从贾雨村这条咸鱼的翻身与湮灭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纵览红楼一线，逐渐寻找那个来自本体的启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