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拙,大巧也【一点资讯】
碑刻文字之美,从结构的角度看,便是大巧若拙。
传世王羲之的作品《姨母帖》尚有一定拙味,盖因其点画尚有古式,多率意而少定势,结字简洁清奇所致。
唐代颜真卿楷书《麻姑仙坛记》、刻帖《裴将军诗帖》中的行楷及《守政帖》等结字有一定拙意,此因其结构重心下压等所成。
颜书之拙也因其厚重的点画衬托与支撑,但其结构多正少奇,这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其拙味的程度(这正是汉碑与北碑之长处)。之后,黄庭坚求拙,但显然火候未到。
元代尽管赵孟頫一统天下,但杨维祯、张雨行草皆有拙意。至明末,倪元璐小行楷、黄道周小楷也多清奇。清初八大山人书多拙,实为碑学外写拙的高手,格调高古,耐人寻味。后扬州八怪金农之小行书极朴素可爱。可见,拙其实并非一定为碑书所有,碑学前的书家也有所追求。
不过,碑版之拙因书体本身的支撑更具整体感。即汉碑北碑之结构多宽博,体势下沉,重心下压,稳如磐石,但重心未必在同一个位置,故与颜楷相比稳重灵活皆有余——颜楷过于方正,结字多平匀。
古拙者,大巧也。
但常人极易将稚拙与古拙混同,其实两者有天壤之别。稚拙乃未经雕琢之美,即通常所说孩儿体,天真可爱。笔者以为,稚拙与古拙间大体须经历几个历程:稚拙一平正一险绝一清奇一古拙,兹简单述之。
我们说孩儿体具有未经雕饰的朴素与原始美感,这是人所共识的。古今中外的艺术家,不少有对儿童艺术的吸收,这些艺术家之所以吸收儿童艺术,在于他们认为成人的幻想不及儿童丰富自然,往往被格式与教条的东西所禁锢。
我们说理性是一种秩序的美感,但当形式只剩秩序时,则大多会走向雷同而单一乏味。而儿童的天真想象以及无所顾忌的手法大多出成人的意料,实际上是弥补了成人一定的想象力与创造力,而且那些不经意的形式让人时常能够回味。
但孩儿体致命的弱点在于其未经打造,难经推敲,故一般只能作为创作参考。孙过庭讲:“初学分布,但求平正。”平正即是走向秩序与规矩。这是学书的第一步。此即是说,真正的孩儿体,是不能称之为艺术的,不然所有儿童都成为艺术家了。
但平正、规矩、秩序绝非是艺术的终极目标,标准化大多被视作技法的堆积,而非艺术的智慧火花,故“既能平正,务追险绝”,险绝是人猎奇、冒险的本能要求。
险绝时常会成为粗野的代名词,一日一心绪不再平静,耍一把野吧。但粗野显得没有修养与格调,故在经历一个阶段的“随心所欲”后,人往往会有所收敛,修养一点点介入形式,工夫又逐渐成熟,于是险绝由粗野而入清奇。
清奇者,奇而不见怪诞也。奇往往与怪连在一起,故欲得奇,见怪不能怪。奇而有清趣,说明怪的成分去除了,结构开始变得简洁,点画动作开始趋于内在,牵带开始收缩并省减,表面多余的东西逐渐廓清,于是,气息日趋高雅。
奇与拙因有一种内在关联,时常会被混同。也就是说,当奇逐渐有清趣时,它实际上已经步入拙的感觉之中。但拙之所以为拙,在于还有不同于清奇的部分,我们说稚拙之所以与古拙皆为“拙”,在其朴素、率真、自然的感觉一致,故古拙实际是清奇复归于朴,复归于自然除去了人为“奇”的巧作成分,它经历了平正、险绝、清奇一个大圆环,乃结构美之极则。
以刻石楷书为例,我们略作对比分析:
稚拙 我们曾以孩儿体作为稚拙的标志,不仅儿童,未经训练的成人书写也大都与儿童无异。在魏晋南北朝诸多墓志中,虽不能说当时书写者一点功力皆无,但确实存在一些较为稚拙的刻石,如东晋《孟府君墓志》等,这些墓志的书者并非是有一定功底的书家,有的甚至未书直接刀刻上石或随意刻划。
平正 六朝刻石因字体由隶而楷演变原因几无很平正的石刻书体,像《张黑女墓志》确实可称为一朵奇葩了,当然这也是相对而言。因为《张黑女墓志》虽较大多数碑志平正,但仍有一些奇的成分。隋唐墓志相对南北朝则平正得多,尤唐代更为工稳。所以,唐碑、墓志可视为平正的代表。
险绝隋唐之前的碑石楷书,皆由汉碑隶书逐渐演化而来。其字体早期多隶意,如《爨宝子碑》《好大王碑》等。后发展为隶、楷相间或楷多隶少,如《爨龙颜碑》《嵩高灵妙碑》《张猛龙碑》,故要说险绝,隋唐前之碑石大多属此。
清奇为险绝中之格调高者。所谓清,即去除了结构中夸张、变形的成分,当然也非平正,使之变得微妙而耐看。除却结构的因素外,用笔由粗莽而入沉静,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字之气息变得雅致,如《瘗鹤铭》《泰山金刚经》等。
古拙 如果我们对比《爨龙颜碑》与《嵩高灵妙碑》,发现后者比前者更见古拙。而《郑文公碑》与《爨龙颜碑》比,则《爨龙颜碑》相对古拙。古,从质地上看即老而润之谓,老玉之有包浆为古。从结构上看,即大实而虚,实处皆虚,虚处皆实,自然而出,不加雕饰。再比较《泰山金刚经》与《好大王碑》,我们认为两者格调皆高,而后者古意、朴意更足。
上述碑石文字的审美特征——气象浑穆,结构古拙,笔者为表述方便虽从点画与结字上分别开来,但其实相互之间的感觉是互相衬托的,不能完全割裂开来。也就是说,点画之浑穆,令构架更生拙味;而古拙的体态,同时会彰显气象的浑穆。故书法本是一个不可拆分的形式,其时间性与空间性合二为一,时间存在于空间之中,空间又被时间左右。
今日许多书家不明其中道理,为求空间形式之美而曲解点画之势,势必会缺乏书写性,这是写碑之大忌,也是书法之大忌。
原题:《碑与帖的形式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