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2

  一日,奚坐于堂上,乐工在庑下作乐,杜氏向府中人曰:“老妾颇知音律,愿引至庑,一听其声。”

  府中人引至庑下,言于乐工,问其所习,杜氏曰:“能琴亦能歌。”乃以琴授之。

  杜氏援琴而鼓,其声凄怨,乐工俱倾耳静听,自谓不及,再使之歌,杜氏曰:“老妾自流移至此,未尝发声,愿言于相君,请得升堂而歌之。”

  乐工禀知百里奚,奚命之立于堂左,杜氏低眉敛袖,扬声而歌,歌曰:

  百里奚,五羊皮!

  忆别时,烹伏雌,

  舂黄齑,炊扊扅。

  今日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五羊皮!

  父粱肉,子啼饥,

  夫文绣,妻浣衣。

  嗟乎!

  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五羊皮!

  昔之日,君行而我啼;

  今之日,君坐而我离。

  嗟乎!

  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闻歌愕然,召至前询之,正其妻也。遂相持大恸,良久,问:“儿子何在?”杜氏曰:“村中射猎。”使人召之。是日,夫妻父子再得完聚。

  穆公闻百里奚妻子俱到,赐以粟千锺,金帛一车。

  次日,奚率其子孟明视朝见谢恩,穆公亦拜视为大夫,与西乞术、白乙丙并号将军,谓之“三帅”,专掌征伐之事。姜戎子吾离,桀骜侵掠,三帅统兵征之,吾离兵败奔晋,遂尽有瓜州之地。

  时西戎主赤斑见秦人强盛,使其臣繇余聘秦,以观穆公之为人,穆公与之游于苑囿,登三休之台,夸以宫室苑囿之美。

  繇余曰:“君之为此者,役鬼耶,抑役人耶?役鬼劳神,役人劳民。”

  穆公异其言,曰:“汝戎夷无礼乐法度,何以为治?”

  繇余笑曰:“礼乐法度,此乃中国所以乱也。自上圣创为文法,以约束百姓,仅仅小治,其后日渐骄淫,借礼乐之名,以粉饰其身;假法度之威,以督责其下。人民怨望,因生篡夺。若戎夷则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上下一体,无形迹之相欺,无文法之相扰,不见其治,乃为至治。”

  穆公默然,退而述其言于百里奚。奚对曰:“此晋国之大贤人,臣熟闻其名矣。”

  穆公蹴然不悦曰:“寡人闻之:'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繇余贤而用于戎,将为秦患奈何?”

  奚对曰:“内史廖多奇智,君可谋之。”穆公即召内史廖,告以其故。

  廖对曰:“戎主僻处荒徼,未闻中国之声。君试遗之女乐,以夺其志;留繇余不遣,以爽其期。使其政事怠废,上下相疑。虽其国可取,况其臣乎?”

  穆公曰:“善。”乃与繇余同席而坐,共器而食,居常使蹇叔、百里奚、公孙枝等,轮流作伴,叩其地形险夷,兵势强弱之实,一面装饰美女能音乐者六人,遣内史廖至戎报聘,以女乐献之。戎主赤斑大悦,日听音而夜御女,遂疏于政事。

  繇余留秦一年乃归。戎主怪其来迟,繇余曰:“臣日夜求归,秦君固留不遣。”

  戎主疑其有二心于秦,意颇疏之。繇余见戎主耽于女乐,不理政事,不免苦口进谏,戎主拒而不纳。穆公因密遣人招之,繇余弃戎归秦,即擢亚卿,与二相同事。繇余遂献伐戎之策,三帅兵至戎境,宛如熟路,戎主赤斑不能抵敌,遂降于秦。后人有诗云:

  虞违百里终成虏,戎失繇余亦丧邦。

  毕竟贤才能干国,请看齐霸与秦强!

  西戎主赤斑,乃诸戎之领袖,向者诸戎俱受服役。及闻赤斑归秦,无不悚惧,纳土称臣者,相继不绝。

  穆公论功行赏,大宴群臣,群臣更番上寿,不觉大醉,回宫一卧不醒,宫人惊骇。事闻于外,群臣皆叩宫门问安。世子蔤召太医入宫诊脉,脉息如常,但闭目不能言动。太医曰:“是有鬼神。”

  欲命内史廖行祷,内史廖曰:“此是尸厥,必有异梦,须俟其自复,不可惊之,祷亦无益。”

  世子蔤守于床席之侧,寝食俱不敢离,直候至第五日,穆公方醒,颡间汗出如雨,连叫:“怪哉!”

  世子蔤跪而问曰:“君体安否,何睡之久也?”

  穆公曰:“顷刻耳。” 曰:“君睡已越五日,得无有异梦乎?”

  穆公惊问曰:“汝何以知之?”

  世子蔤曰:“内史廖固言之。”

  穆公乃召廖至榻前,言曰:“寡人今者梦一妇人,妆束宛如妃嫔,容貌端好,肌如冰雪,手握天符,言奉上帝之命,来召寡人,寡人从之,忽若身在云中,缥缈无际,至一宫阙,丹青炳焕,玉阶九尺,上悬珠帘,妇人引寡人拜于阶下,须臾帘卷,见殿上黄金为柱,壁衣锦绣,精光夺目,有王者冕旒华衮,凭玉几上坐,左右侍立,威仪甚盛,王者传命:'赐礼!'有如内侍者,以碧玉斝赐寡人酒,甘香无比,王者以一简授左右,即闻堂上大声呼寡人名曰:'任好听旨,尔平晋乱!'如是者再。妇人遂教寡人拜谢,复引出宫阙,寡人问妇人何名,对曰:'妾乃宝夫人也,居于太白山之西麓,在君宇下,君不闻乎?妾夫叶君,别居南阳,或一二岁来会妾,君能为妾立祠,当使君霸,传名万载。'寡人因问:'晋有何乱,乃使寡人平之?'宝夫人曰:'此天机不可预泄。'已闻鸡鸣,声大如雷霆,寡人遂惊觉。不知此何祥也?”

  廖对曰:“晋侯方宠骊姬,疏太子,保无乱乎?天命及君,君之福也!”

  穆公曰:“宝夫人何为者?”

  廖对曰:“臣闻先君文公之时,有陈仓人于土中得一异物,形如满囊,色间黄白,短尾多足,嘴有利喙。陈仓人谋献之先君,中途遇二童子,拍手笑曰:'汝虐于死人,今乃遭生人之手乎?'陈仓人请问其说,二童子曰:'此物名猬,在地下惯食死人之脑,得其精气,遂能变化,汝谨持之。'猬亦张喙忽作人言曰:'彼二童子者,一雌一雄,名曰陈宝,乃野雉之精,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陈仓人遂舍猬而逐童子,二童子忽化为雉飞去。陈仓人以告先君,命书其事于简,藏之内府,臣实掌之,可启而视也。夫陈仓正在太白山之西,君试猎于两山之间,以求其迹,则可明矣!”穆公命取文公藏简观之,果如廖之语,因使廖详记其梦,并藏内府。

  次日,穆公视朝,群臣毕贺。穆公遂命驾车,猎于太白山。迤逦而西,将至陈仓山,猎人举网得一雉鸡,玉色无瑕,光采照人,须臾化为石鸡,色光不减,猎者献于穆公。内史廖贺曰:“此所谓宝夫人也。得雌者霸,殆霸征乎?君可建祠于陈仓,必获其福。”

  穆公大悦,命沐以兰汤,覆以锦衾,盛以玉匮。即日鸠工伐木,建祠于山上,名其祠曰:“宝夫人祠。”改陈仓山为宝鸡山,有司春秋二祭,每祭之晨,山上闻鸡鸣,其声彻三里之外。间一年或二年,望见赤光长十余丈,雷声殷殷然,此乃叶君来会之期。叶君者,即雄雉之神,所谓别居南阳者也。至四百余年后,汉光武生于南阳,起兵诛王莽,复汉祚,为后汉皇帝,乃是得雄者王之验。

  毕竟秦穆公如何定晋乱,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骊姬巧计杀申生 献公临终嘱荀息

  话说晋献公既并虞、虢二国,群臣皆贺,惟骊姬心中不乐。他本意欲遣世子申生伐虢,却被里克代行,又一举成功,一时间无题目可做。乃复与优施相议,言:“里克乃申生之党,功高位重,我无以敌之,奈何?”

  优施曰:“荀息以一璧、马,灭虞、虢二国,其智在里克之上,其功亦不在里克之下,若求荀息为奚齐、卓子之傅,则可以敌里克有余矣。”

  骊姬请于献公,遂使荀息傅奚齐、卓子。骊姬又谓优施曰:“荀息已入我党矣,里克在朝,必破我谋,何计可以去之?克去而申生乃可图也。”

  优施曰:“里克为人,外强而中多顾虑,诚以利害动之,彼必持两端,然后可收而为我用。克好饮,夫人能为我具特羊之飨,我因侍饮而以言探之。其入,则夫人之福也;即不入,我优人,亦聊与为戏,何罪焉?”

  骊姬曰:“善。”乃代为优施治饮具。

  优施预请于里克曰:“大夫驱驰虞、虢间,劳苦甚。施有一杯之献,愿取闲邀大夫片刻之欢,何如?”

  里克许之。乃携酒至克家,克与内子孟,皆西坐为客。施再拜进觞,因侍饮于侧,调笑甚洽。酒至半酣,施起舞为寿,因谓孟曰:“主啖我,我有新歌,为主歌之。”孟酌兕觥以赐施,啖以羊脾,问曰:“新歌何名?”

  施对曰:“名《暇豫》,大夫得此事君,可保富贵也。”乃顿嗓而歌。歌曰:

  暇豫之吾吾兮,不如乌乌。

  众皆集于菀兮,尔独于枯。

  菀何荣且茂兮,枯招斧柯?

  斧柯行及兮,奈尔枯何!

  歌讫,里克笑曰:“何谓菀?何谓枯?”

  施曰:“譬之于人,其母为夫人,其子将为君。本深枝茂,众鸟依托,所谓菀也!若其母已死,其子又得谤,祸害将及,本摇叶落,鸟无所栖,斯为枯矣。”言罢,遂出门。

  里克心中怏怏,即命撤馔,起身径入书房,独步庭中,回旋良久。是夕不用晚餐,挑灯就寝,展转床褥,不能成寐,左思右想:“优施内外俱宠,出入宫禁,今日之歌,必非无谓而发,彼欲言未竟,俟天明当再叩之。”

  捱至半夜,心中急不能忍,遂吩咐左右:“密唤优施到此问话。”

  优施已心知其故,连忙衣冠整齐,跟着来人直达寝所,里克召优施坐于床间,以手抚其膝,问曰:“适来'菀枯'之说,我已略喻,岂非谓曲沃乎?汝必有所闻,可与我详言,不可隐也。”

  施对曰:“久欲告知,因大夫乃曲沃之傅,且未敢直言,恐见怪耳。”

  里克曰:“使我预图免祸之地,是汝爱我也,何怪之有?”

  施乃俯首就枕畔低语曰:“君已许夫人,杀太子而立奚齐,有成谋矣。”

  里克曰:“犹可止乎?”

  施对曰:“君夫人之得君,子所知也;中大夫之得君,亦子所知也。夫人主乎内,中大夫主乎外。虽欲止,得乎?”

  里克曰:“从君而杀太子,我不忍也,辅太子以抗君,我不及也,中立而两无所为,可以自脱否?”

  施对曰:“可。”

  施退,里克坐以待旦,取往日所书之简视之,屈指恰是十年。叹曰:“卜筮之理,何其神也!”

  遂造大夫丕郑父之家,屏去左右告之曰:“史苏、卜偃之言,验于今矣!”

  丕郑父曰:“有闻乎?”

  里克曰:“夜来优施告我曰:'君将杀太子而立奚齐也。'”

  丕郑父曰:“子何以复之?”

  里克曰:“我告以中立。”

  丕郑父曰:“子之言,如见火而益之薪也。为子计,宜阳为不信,彼见子不信,必中忌而缓其谋,子乃多树太子之党,以固其位,然后乘间而进言,以夺君之志,成败犹未有定。今子曰;'中立',则太子孤矣,祸可立而待也。”

  里克顿足曰:“惜哉,不早与吾子商之。”

  里克别去登车,诈坠于车下,次日遂称伤足不能赴朝。史臣有诗云:

  特羊具享优人舞,断送储君一曲歌。

  堪笑大臣无远识,却将中立佐操戈。

  优施回复骊姬,骊姬大悦,乃夜谓献公曰:“太子久居曲沃,君何不召之,但言妾之思见太子,妾因以为德于太子,冀免旦夕何如?”

  献公果如其言,以召申生。申生应呼而至,先见献公,再拜问安,礼毕,入宫参见骊姬,骊姬设飨待之,言语甚欢。次日,申生入宫谢宴,骊姬又留饭。

  是夜,骊姬复向献公垂泪言曰:“妾欲回太子之心,故召而礼之,不意太子无礼更甚。”

  献公曰:“何如?”

  骊姬曰:“妾留太子午餐,索饮,半酣,戏谓妾曰:'我父老矣,若母何?'妾怒而不应,太子又曰:'昔我祖老,而以我母姜氏,遗于我父,今我父老,必有所遗,非子而谁?'欲前执妾手,妾拒之乃免。君若不信,妾试与太子同游于囿,君从台上观之,必有睹焉。”

  献公曰:“诺。”

  及明,骊姬召申生同游于囿,骊姬预以蜜涂其发,蜂蝶纷纷,皆集其鬓,姬曰:“太子盍为我驱蜂蝶乎?”申生从后以袖麾之。献公望见,以为真有调戏之事矣。心中大怒,即欲执申生行诛。骊姬跪而告曰:“妾召之而杀之,是妾杀太子也。且宫中暧昧之事,外人未知。姑忍之。”

  献公乃使申生还曲沃,而使人阴求其罪。过数日,献公出田于翟桓,骊姬与优施商议,使人谓太子曰:“君梦齐姜诉曰:'苦饥无食。'必速祭之。”

  齐姜别有祠在曲沃,申生乃设祭,祭齐姜,使人送胙于献公。献公未归,乃留胙于宫中。六日后,献公回宫。骊姬以鸩入酒,以毒药傅肉,而献之曰:“妾梦齐姜苦饥不可忍,因君之出也,以告太子而使祭焉,今致胙于此,待君久矣。”

  献公取觯,欲尝酒,骊姬跪而止之曰:“酒食自外来者,不可不试。”

  献公曰:“然。”乃以酒沥地,地即坟起。又呼犬,取一脔肉掷之,犬啖肉立死。骊姬佯为不信,再呼小内侍,使尝酒肉。小内侍不肯,强之,才下口,七窍流血亦死。

  骊姬佯大惊,疾趋下堂而呼曰:“天乎!天乎!国固太子之国也。君老矣,岂旦暮之不能待,而必欲弑之!”言罢,双泪俱下,复跪于献公之前,带噎而言曰:“太子所以设此谋者,徒以妾母子故也。愿君以此酒肉赐妾,妾宁代君而死,以快太子之志!”即取酒欲饮。

  献公夺而覆之,气咽不能出语。骊姬哭倒在地,恨曰:“太子真忍心哉!其父而且欲弑之,况他人乎?始君欲废之,妾固不肯。后囿中戏我,君又欲杀之,我犹力劝。今几害我君,妾误君甚矣!”

  献公半晌方言,以手扶骊姬曰:“尔起!孤便当暴之群臣,诛此贼子。”

  当时出朝,召诸大夫议事,惟狐突久杜门,里克称足疾,丕郑父托以他出不至。其余毕集朝堂。

  献公以申生逆谋,告诉群臣。群臣知献公畜谋已久,皆面面相觑,不敢置对。东关五进曰:“太子无道,臣请为君讨之。”

  献公乃使东关五为将,梁五副之,率车二百乘,以讨曲沃。嘱之曰:“太子数将兵,善用众,尔其慎之。”

  狐突虽然杜门,时刻使人打听朝事,闻“二五”戒车,心知必往曲沃,急使人密报太子申生,申生以告太傅杜原款。原款曰:“胙已留宫六日,其为宫中置毒明矣。子必以状自理,群臣岂无相明者,毋束手就死为也。”

  申生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自理而不明,是增罪也。幸而明,君护姬,

  未必加罪,又以伤君之心。不如我死。”

  原款曰:“且适他国,以俟后图如何?”

  申生曰:“君不察其无罪,而行讨于我,我被弑父之名以出,人将以我为鸱鸮矣!若出而归罪于君,是恶君也。且彰君父之恶,必见笑于诸侯。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是重困也。弃君脱罪,是逃死也。我闻之:'仁不恶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乃为书以复狐突曰:“申生有罪,不敢爱死。虽然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努力以辅国家,申生虽死,受伯氏之赐实多。”

  于是北向再拜,自缢而死。死之明日,东关五兵到,知申生已死,乃执杜原款囚之,以报献公曰:“世子自知罪不可逃,乃先死也。”

  献公使原款证成太子之罪,原款大呼曰:“天乎,冤哉。原款所以不死而就俘者,正欲明太子之心也,胙留宫六日,岂有毒而久不变者乎?”

  骊姬从屏后急呼曰:“原款辅导无状,何不速杀之?”献公使力士以铜锤击破其脑而死,群臣皆暗暗流涕。

  梁五、东关五谓优施曰:“重耳、夷吾与太子一体也,太子虽死,二公子尚在,我窃忧之。”

  优施言于骊姬,使引二公子。

  骊姬夜半复泣诉献公曰:“妾闻重耳、夷吾,实同申生之谋,申生之死,二公子归罪于妾,终日治兵,欲袭晋而杀妾,以图大事,君不可不察。”

  献公意犹未信,蚤朝,近臣报:“蒲、屈二公子来觐,已至关闻太子之变,即时俱回辕去矣。”

  献公曰:“不辞而去,必同谋也。”乃遣寺人勃鞮率师往蒲,擒拿公子重耳;贾华率师往屈,擒拿公子夷吾。

  狐突唤其次子狐偃至前,谓曰:“重耳骈胁重瞳,状貌伟异,又素贤明,他日必能成事,且太子既死,次当及之,汝可速往蒲,助之出奔,与汝兄毛同心辅佐,以图后举。”

  狐偃遵命,星夜奔蒲城来投重耳。重耳大惊,与狐毛、狐偃方商议出奔之事,勃鞮车马已到,蒲人欲闭门拒守,重耳曰:“君命不可抗也。”勃鞮攻入蒲城,围重耳之宅,重耳与毛偃趋后园,勃鞮挺剑逐之,毛偃先逾墙出,推墙以招重耳,勃鞮执重耳衣袂,剑起袂绝,重耳得脱去,勃鞮收袂回报。

  三人遂出奔翟国,翟君先梦苍龙蟠于城上,见晋公子来到,欣然纳之。须臾,城下有小车数乘,相继而至,叫开城甚急。重耳疑是追兵,便教城上放箭,城下大叫曰:“我等非追兵,乃晋臣愿追随公子者!”

  重耳登城观看,认得为首一人,姓赵,名衰,字子余,乃大夫赵威之弟,仕晋朝为大夫。重耳曰:“子余到此,孤无虑矣。”即命开门放入,余人乃胥臣、魏犨、狐射姑、颠颉、介子推、先轸,皆知名之士。其他愿执鞭负橐,奔走效劳,又有壶叔等数十人。

  重耳大惊曰:“公等在朝,何以至此?”

  赵衰等齐声曰:“主上失德,宠妖姬,杀世子,晋国旦晚必有大乱,素知公子宽仁下士,所以愿从出亡。”

  翟君教开门放入,众人进见。重耳泣曰:“诸君子能协心相辅,如肉傅骨,生死不敢忘德。”魏犨攘臂前曰:“公子居蒲数年,蒲人咸乐为公子死,若借助于狄,以用蒲人之众,杀入绛城,朝中积愤已深,必有起为内应者,因以除君侧之恶,安社稷而抚民人,岂不胜于流离道途为逋客哉?”

  重耳曰:“子言虽壮,然震惊君父,非亡人所敢出也。”

  魏犨乃一勇之夫,见重耳不从,遂咬牙切齿,以足顿地曰:“公子畏骊姬辈如猛虎蛇蝎,何日能成大事乎?”

  狐偃谓犨曰:“公子非畏骊姬,畏名义耳。”犨乃不言。

  昔人有古风一篇,单道重耳从亡诸臣之盛:

  蒲城公子遭谗变,轮蹄西指奔如电。

  担囊仗剑何纷纷,英雄尽是山西彦。

  山西诸彦争相从,吞云吐雨星罗胸。

  文臣高等擎天柱,武将雄夸驾海虹。

  君不见,赵成子,冬日之温彻人髓?

  又不见,司空季,六韬三略饶经济。

  二狐肺腑兼尊亲,出奇制变圆如轮。

  魏犨矫矫人中虎,贾佗强力轻千钧。

  颠颉昂藏独行意,直哉先轸胸无滞。

  子推介节谁与俦,百炼坚金任磨砺。

  颉颃上下如掌股,周流遍历秦齐楚。

  行居寝食无相离,患难之中定臣主。

  古来真主百灵扶,风虎云龙自不孤。

  梧桐种就鸾凤集,何问朝中菀共枯?

  重耳自幼谦恭下士,自十七岁时,已父事狐偃,师事赵衰,长事狐射姑,凡朝野知名之士,无不纳交,故虽出亡,患难之际,豪杰愿从者甚众。

  惟大夫郤芮与吕饴甥腹心之契,虢射是夷吾之母舅,三人独奔屈以就夷吾。相见之间,告以“贾华之兵,旦暮且至”。夷吾即令敛兵为城守计。

  贾华原无必获夷吾之意,及兵到故缓其围,使人阴告夷吾曰:“公子宜速去,不然晋兵继至,不可当也。”

  夷吾谓郤芮曰:“重耳在翟,今奔翟何如?”

  郤芮曰:“君固言二公子同谋,以是为讨。今异出而同走,骊姬有辞矣,晋兵且至翟。不如之梁,梁与秦近,秦方强盛,且婚姻之国,君百岁后,可借其力以图归也。”夷吾乃奔梁国。

  贾华佯追之不及,以逃奔复命。

  献公大怒曰:“二子不获其一,何以用兵?”叱左右欲缚贾华斩之。

  丕郑父奏曰:“君前使人筑二城,使得聚兵为备,非贾华之罪也。”

  梁五亦奏曰:“夷吾庸才无足虚。重耳有贤名,多士从之,朝堂为之一空,且翟吾世仇,不伐翟除重耳,后必为患。”

  献公乃赦贾华,使召勃鞮。鞮闻贾华几不免,乃自请率军伐翟,献公许之。

  勃鞮兵至翟城,翟君亦盛陈兵于采桑,相守二月余。

  丕郑父进曰:“父子无绝恩之理。二公子罪恶未彰,既已出奔,而必追杀之,得无已甚乎?且翟未可必胜,徒老我师,为邻国笑。”献公意稍转,即召勃鞮还师。

  献公疑群公子多重耳、夷吾之党,异日必为奚齐之梗,乃下令尽逐群公子,晋之公族无敢留者。于是立奚齐为世子,百官自“二五“及荀息之外,无不人人扼腕,多有称疾告老者。时周襄王之元年,晋献公之二十六年也。

  是秋九月,献公奔赴葵邱之会不果,于中途得疾,至国还宫。骊姬坐于足,泣曰:“君遭骨肉之衅,尽逐公族,而立妾之子,一旦设有不讳,我妇人也,奚齐年又幼,倘群公子挟外援以求入,妾母子所靠何人?”

  献公曰:“夫人勿忧。太傅荀息,忠臣也,忠不二心,孤当以幼君托之。”于是召荀息至于榻前,问曰:“寡人闻,'士之立身,忠信为本'。何以谓之忠信?”

  荀息对曰:“尽心事主曰忠,死不食言曰信。”

  献公曰:“寡人欲以弱孤累大夫,大夫其许我乎?”

  荀息稽首对曰:“敢不竭死力?”

  献公不觉堕泪,骊姬哭声闻幕外。

  数日,献公薨。骊姬抱奚齐以授荀息,时年才十一岁,荀息遵遗命,奉奚齐主丧,百官俱就位哭泣。骊姬亦以遗命,拜荀息为上卿,梁五、东关五加左右司马,敛兵巡行国中,以备非常。国中大小事体,俱关白荀息而后行。

  以明年为新君元年,告讣诸侯。毕竟奚齐能得几日为君?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里克两弑孤主 穆公一平晋乱

  话说荀息拥立公子奚齐,百官都至丧次哭临,惟狐突托言病笃不至,里克私谓丕郑父曰:“孺子遂立矣,其若亡公子何?”

  丕郑父曰:“此事全在荀叔,姑与探之。”二人登车,同往荀息府中,息延入,里克告曰:“主上晏驾,重耳、夷吾俱在外,叔为国大臣,乃不迎长公子嗣位,而立嬖人之子,何以服人?且三公子之党,怨奚齐子母入于骨髓,只碍主上耳,今闻大变,必有异谋。秦、翟辅之于外,国人应之于内,子何策以御之?”

  荀息曰:“我受先君遗托而傅奚齐,则奚齐乃我君矣,此外不知更有他人!万一力不从心,惟有一死,以谢先君而已。”

  丕郑父曰:“死无益也,何不改图?”

  荀息曰:“我既以忠信许先君矣,虽无益,敢食言乎?”二人再三劝谕,荀息心如铁石,终不改言,乃相辞而去。

  里克谓郑父曰:“我以叔有同僚之谊,故明告以利害,彼坚执不听,奈何?”

  郑父曰:“彼为奚齐,我为重耳,各成其志,有何不可。”

  于是二人密约,使心腹力士,变服杂于侍卫服役之中,乘奚齐在丧次,就刺杀于苫块之侧,时优施在旁,挺剑来救,亦被杀,一时幕间大乱。荀息哭临方退,闻变大惊,疾忙趋入,抚尸大恸曰:“我受遗命托孤,不能保护太子,我之罪也。”便欲触柱而死,骊姬急使人止之曰:“君柩在殡,大夫独不念乎?且奚齐虽死,尚有卓子在,可辅也。”荀息乃诛守幕者数十人,即日与百官会议,更扶卓子为君,时年才九岁。

  里克、丕郑父佯为不知,独不与议。梁五曰“孺子之死,实里、丕二人为先太子报仇也。今不与公议,其迹昭然,请以兵讨之。”

  荀息曰:“二人者,晋之老臣,根深党固,七舆大夫,半出其门,讨而不胜,大事去矣,不如姑隐之,以安其心而缓其谋,俟丧事既毕,改元正位,外结邻国,内散其党,然后乃可图矣。”

  梁五退谓东关五曰:“荀卿忠而少谋,作事迂缓,不可恃也。里、丕虽同志,衔怨独深。若除克,则丕氏之心惰矣。”

  东关五曰:“何策除之?”

  梁五曰:“今丧事在迩,诚伏甲东门,视其送葬,突起攻之。此一夫之力也。”

  东关五曰:“善。我有客屠岸夷者,能负三千钧绝地而驰,若啖以爵禄,此人可使也。”乃召屠岸夷而语之。

  夷素与大夫骓遄相厚,密以其谋告于骓遄,问:“此事可行否?”

  遄曰:“故太子之冤,举国莫不痛之,皆因骊姬母子之故。今里、丕二大夫,欲歼骊姬之党,迎立公子重耳为君,此义举也。汝若辅佞仇忠,干此不义之事,我等必不容汝。徒受万代骂名,不可,不可!”

  夷曰:“我侪小人不知也,今辞之何如?”

  骓遄曰:“辞之,则必复遣他人矣。子不如佯诺,而反戈以诛逆党,我以迎立之功与子。子不失富贵,而且有令名,与为不义杀身孰得?”

  屠岸夷曰:“大夫之教是也。”

  骓遄曰:“得无变否?”

  夷曰:“大夫见疑,则请盟!”乃割鸡而为盟。夷去,遄即与丕郑父言之,郑父亦言于里克,各整顿家甲,约定送葬日齐发。

  至期,里克称病不会葬,屠岸夷谓东关五曰:“诸大夫皆在葬,惟里克独留,此天夺其命也,请授甲兵三百人,围其宫而歼之。”东关五大悦,与甲士三百,伪围里克之家。

  里克故意使人如墓告变。荀息惊问其故,东关五曰:“闻里克将乘隙为乱,五等辄使家客,以兵守之。成则大夫之功,不成不相累也。”荀息心如芒刺,草草毕葬,即使“二五”勒兵助攻,自己奉卓子坐于朝堂,以俟好音。

  东关五之兵先至东市,屠岸夷来见,托言禀事,猝以臂拉其颈,颈折坠,军中大乱。屠岸夷大呼曰:“公子重耳引秦、翟之兵,已在城外,我奉里大夫之命,为故太子申生伸冤,诛奸佞之党,迎立重耳为君,汝等愿从者皆来,不愿者自去。”

  军士闻重耳为君,无不踊跃愿从者。梁五闻东关五被杀,急趋朝堂,欲同荀息奉卓子出奔,却被屠岸夷追及。里克、丕郑父、骓遄各率家甲,一时亦到。梁五料不能脱,拔剑自刎,不断,被屠岸夷只手擒来,里克趁势挥刀,劈为两段。时左行大夫共华,亦统家甲来助,一齐杀入朝门,里克仗剑先行,众人随之,左右皆惊散。

  荀息面不改色,左手抱卓子,右手举袖掩之,卓子惧而啼。荀息谓里克曰:“孺子何罪?宁杀我,乞留此先君一块肉!”

  里克曰:“申生安在?亦先君一块肉也!”

  顾屠岸夷曰:“还不下手!”

  屠岸夷就荀息手中夺来,掷之于阶,但闻趷蹋一声,化为肉饼。荀息大怒,挺佩剑来斗里克,亦被屠岸夷斩之。遂杀入宫中,骊姬先奔贾君之宫,贾君闭门不纳,走入后园,从桥上投水中而死。里克命戮其尸。

  骊姬之娣虽生卓子,无宠无权,恕不杀,锢之别室。尽灭“二五”及优施之族。髯仙有诗叹骊姬云:

  谮杀申生意若何?要将稚子掌山河。

  一朝母子遭骈戮,笑杀当年《暇豫》歌!

  又有诗叹荀息从君之乱命,而立庶孽,虽死不足道也。诗云:

  昏君乱命岂宜从?犹说硁硁效死忠。

  璧马智谋何处去,君臣束手一场空。

  里克大集百官于朝堂,议曰:“今庶孽已除,公子中惟重耳最长且贤,当立。诸大夫同心者,请书名于简。”

  丕郑父曰:“此事非狐老大夫不可。”

  里克即使人以车迎之。狐突辞曰:“老夫二子从亡。若与迎,是同弑也。突老矣,惟诸大夫之命是听。”里克遂执笔先书己名,次丕郑父,以下共华、贾华、骓遄等共三十余人,后至者俱不及书。

  以上士之衔假屠岸夷,使之奉表往翟,奉迎公子重耳。重耳见表上无狐突名,疑之,魏犨曰:“迎而不往,欲长为客乎?”

  重耳曰:“非尔所知也。群公子尚多,何必我,且二孺子新诛,其党未尽,入而求出,何可得也?天若祚我,岂患无国?”

  狐偃亦以乘丧因乱,皆非美名,劝公子勿行。乃谢使者曰:“重耳得罪于父,逃死四方,生既不得展问安侍膳之诚,死又不得尽视含哭位之礼,何敢乘乱而贪国?大夫其更立他子,重耳不敢违。”

  屠岸夷还报,里克欲遣使再往,大夫梁繇靡曰:“公子孰非君者,盍迎夷吾乎?”

  里克曰:“夷吾贪而忍,贪则无信,忍则无亲,不如重耳。”

  梁繇靡曰:“不犹愈于群公子乎?”众人俱唯唯,里克不得已,乃使屠岸夷辅梁繇靡迎夷吾于梁。

  且说公子夷吾在梁,梁伯以女妻之,生一子,名曰圉。夷吾安居于梁,日夜望国中有变,乘机求入,闻献公已薨,即命吕饴甥袭屈城据之。荀息为国中多事,亦不暇问。及闻奚齐、卓子被杀,诸大夫往迎重耳,吕饴甥以书报夷吾,夷吾与虢射、郤芮商议,要来争国。忽见梁繇靡等来迎,以手加额曰:“天夺国于重耳,以授我也。”不觉喜形于色。

  郤芮进曰:“重耳非恶得国者,其不行必有疑也,君勿轻信。夫在内而外求君者,是皆有大欲焉。方今晋臣用事,里、丕为首,君宜捐厚赂以啖之,虽然,犹有危。夫入虎穴者,必操利器。君欲入国,非借强国之力为助不可。邻晋之国,惟秦最强,子盍遣使卑辞以求纳于秦乎,秦许我,则国可入矣。”

  夷吾用其言,乃许里克以汾阳之田百万,许丕郑父以负葵之田七十万,皆书契而缄之。先使屠岸夷还报,留梁繇靡使达手书于秦,并道晋国诸大夫奉迎之意。

  秦穆公谓蹇叔曰:“晋乱待寡人而平,上帝先示梦矣。寡人闻重耳、夷吾皆贤公子也,寡人将择而纳之。未知孰胜?”

  蹇叔曰:“重耳在翟,夷吾在梁,地皆密迩,君何不使人往吊。以观二公子之为人?”

  穆公曰:“诺。”

  乃使公子絷先吊重耳,次吊夷吾。公子絷至翟,见公子重耳,以秦君之命称吊,礼毕,

  重耳即退,絷使阍者传语:“公子宜乘时图入,寡君愿以敝赋为前驱。”

  重耳以告赵衰。赵衰曰:“却内之迎,而借外宠以求入,虽入不光矣。”重耳乃出见使者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辱以后命。亡人无宝,仁亲为宝,父死之谓何,而敢有他志。”遂伏地大哭,稽颡而退,绝无一私语。

  公子絷见重耳不从,心知其贤,叹息而去。遂吊夷吾于梁,礼毕,夷吾谓絷曰:“大夫以君命下吊亡人,亦何以教亡人乎?”絷亦以“乘时图入”相劝,夷吾稽颡称谢,入告郤芮曰:“秦人许纳我矣。”

  郤芮曰:“秦人何私于我,亦将有取于我也。君必大割地以赂之。”

  夷吾曰:“大割地不损晋乎?”

  郤芮曰:“公子不返国,则梁山一匹夫耳,能有晋尺寸之土乎?他人之物,公子何惜焉。”

  夷吾复出见公子絷,握其手谓曰:“里克、丕郑皆许我矣,亡人皆有以酬之,且不敢薄也,苟假君之宠,入主社稷,惟是河外五城,所以便君之东游者。东尽虢地,南及华山,内以解梁为界,愿入之于君,以报君德于万一。”

  出契于袖中,面有德色,公子絷方欲谦让,夷吾又曰:“亡人另有黄金四十镒,白玉之珩六双,愿纳于公子之左右,乞公子好言于君,亡人不忘公子之赐。”公子絷乃皆受之。史臣有诗云:

  重耳忧亲为丧亲,夷吾利国喜津津。

  但看受吊相悬处,成败分明定两人。

  絷返命于穆公,备述两公子相见之状。穆公曰:“重耳之贤,过夷吾远矣。必纳重耳。”

  公子絷对曰:“君之纳晋君也,忧晋乎,抑欲成名于天下乎。”

  穆公曰:“晋何与我事?寡人亦欲成名于天下耳。”

  公子絷曰:“君如忧晋,则为之择贤君。第欲成名于天下。则不如置不贤者。均之有置君之名,而贤者出我上,不贤者出我下,二者孰利?”

  穆公曰:“子之言,开我肺腑。”乃使公孙枝出车三百乘,以纳夷吾。

  秦穆公夫人,乃晋世子申生之娣,是为穆姬,幼育于献公次妃贾君之宫,甚有贤德,闻公孙枝将纳夷吾于晋,遂为手书以属夷吾,言:“公子入为晋君,必厚视贾君,其群公子因乱出奔,皆无罪,闻叶茂者本荣,必尽纳之,亦所以固我藩也。”

  夷吾恐失穆姬之意,随以手书复之,一一如命。

  时齐桓公闻晋国有乱,欲合诸侯谋之,乃亲至高梁之地,又闻秦师已出,周惠王亦遣大夫王子党率师至晋,乃遣公孙隰朋会周、秦之师,同纳夷吾,吕饴甥亦自屈城来会,桓公遂回齐。里克、丕郑父请出国舅狐突做主,率群臣备法驾,迎夷吾于晋界。

  夷吾入绛都即位,是为惠公,即以本年为元年。按晋惠公之元年,实周襄王之二年也。国人素慕重耳之贤,欲得为君,及失重耳得夷吾,乃大失望。

  惠公既即位,遂立子圉为世子,以狐突、虢射为上大夫,吕饴甥、郤芮俱为中大夫,屠岸夷为下大夫,其余在国诸臣,一从其旧。使梁繇靡从王子党如周,韩简从隰朋如齐,各拜谢纳国之恩。惟公孙枝以索取河西五城之地,尚留晋国。惠公有不舍之意,乃集群臣议之。

  虢射目视吕饴甥,饴甥进曰:“君所以赂秦者为未入,则国非君之国也,今既入矣,国乃君之国矣,虽不畀秦,秦其奈君何?”

  里克曰:“君始得国,而失信于强邻,不可,不如与之。”

  郤芮曰:“去五城是去半晋矣,秦虽极兵力,必不能取五城于我。且先君百战经营,始有此地,不可弃也。”

  里克曰:“既知先君之地,何以许之?许而不与,不怒秦乎?且先君立国于曲沃,地不过蕞尔,惟自强于政,故能兼并小国,以成其大。君能修政而善邻,何患无五城哉?”

  郤芮大喝曰:“里克之言,非为秦也,为取汾阳之田百万,恐君不与,故以秦为例耳。”

  丕郑父以臂推里克,克遂不敢复言。惠公曰:“不与则失信,与之则自弱,畀一二城可乎?”

  吕饴甥曰:“畀一二城,未为全信也,而适以挑秦之争,不如辞之。”

  惠公乃命吕饴甥作书辞秦。书略曰:

  始夷吾以河西五城许君,今幸入守社稷,夷吾念君之赐,欲即践言。大臣皆曰:“地者,先君之地,君出亡在外,何得擅许他人?”寡人争之弗能得。惟君少缓其期,寡人不敢忘也。

  惠公问:“谁人能为寡人谢秦者?”丕郑父愿往,惠公从之。

  原来惠公求入国时,亦曾许丕郑父负葵之田七十万,惠公既不与秦城,安肯与里、丕二人之田?郑父口虽不言,心中怨恨,特地讨此一差,欲诉于秦耳。

  郑父随公孙枝至于秦国,见了穆公,呈上国书。穆公览毕,拍案大怒曰:“寡人固知夷吾不堪为君,今果被此贼所欺!”欲斩丕郑父。

  公孙枝奏曰:“此非郑父之罪也,望君恕之。”

  穆公余怒未尽,问曰:“谁使夷吾负寡人者?寡人愿得而手刃之?”

  丕郑父曰:“君请屏左右,臣有所言。”穆公色稍和,命左右退于帘下,揖郑父进而问之。郑父对曰:“晋之诸大夫,无不感君之恩,愿归地者,惟吕饴甥、郤芮二人从中阻挠。君若重币聘问,而以好言召此二人,二人至,则杀之。君纳重耳,臣与里克逐夷吾,为君内应,请得世世事君,何如?”

  穆公曰:“此计妙哉,固寡人之本心也。”于是遣大夫冷至随丕郑父行聘于晋,欲诱吕饴甥、郤芮而杀之。不知吕、郤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晋惠公大诛群臣 管夷吾病榻论相

  话说里克主意,原要奉迎公子重耳,因重耳辞不肯就,夷吾又以重赂求入,因此只得随众行事。谁知惠公即位之后,所许之田,分毫不给,又任用虢射、吕饴甥、郤芮一班私人,将先世旧臣,一概疏远,里克心中已自不服。

  及劝惠公畀地于秦,分明是公道话,郤芮反说他为己而设,好生不忿,忍了一肚子气,敢怒而不敢言。出了朝门,颜色之间,不免露些怨望之意。及丕郑父使秦,郤芮等恐其与里克有谋,私下遣人窥瞰,郑父亦虑郤芮等有人伺察,遂不别里克而行。里克使人邀郑父说话,则郑父已出城矣,克自往追之,不及而还,早有人报知郤芮。

  芮求见惠公,奏曰:“里克谓君夺其权政,又不与汾阳之田,心怀怨望。今闻丕郑父聘秦,自驾往追,其中必有异谋。臣素闻里克善于重耳,君之立非其本意,万一与重耳内应外合,何以防之。不若赐死,以绝其患。”

  惠公曰:“里克有功于寡人,今何辞以戮之。”

  郤芮曰:“克弑奚齐,又弑卓子,又杀顾命之臣荀息,其罪大矣。念其入国之功,私劳也。讨其弑逆之罪,公义也。明君不以私劳而废公议,臣请奉君命行讨。”

  惠公曰:“大夫往矣。”郤芮遂诣里克之家,谓里克曰:“晋侯有命,使芮致之吾子。晋侯云:'微子,寡人不得立,寡人不敢忘子之功。虽然,子弑二君,杀一大夫,为尔君者难矣。寡人奉先君之遗命,不敢以私劳而废大义,惟子自图之。”

  里克曰:“不有所废,君何以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闻命矣。”

  郤芮复迫之。

  克乃拔佩剑跃地大呼曰:“天乎,冤哉!忠而获罪,死若有知,何面目见荀息乎?”遂自刎其喉而死。郤芮还报惠公,惠公大悦。髯仙有诗云:

  才入夷吾身受兵,当初何不死申生?

  方知中立非完策,不及荀家有令名。

  惠公杀了里克,群臣多有不服者。祁举、共华、贾华、骓遄辈,俱口出怨言,惠公欲诛之。郤芮曰:“丕郑父在外,而多行诛戮,以启其疑叛之心,不可。君且忍之!”

  惠公曰:“秦夫人有言,托寡人善视贾君,而尽纳群公子何如?”

  郤芮曰:“群公子谁无争心,不可纳也,善视贾君,以报秦夫人可矣!”

  惠公乃入见贾君。时贾君色尚未衰,惠公忽动淫心,谓贾君曰:“秦夫人属寡人与君为欢,君其无拒!”即往抱持贾君,宫人皆含笑避去。贾君畏惠公之威,勉强从命。

  事毕,贾君垂泪言曰:“妾不幸事先君不终,今又失身于君,妾身不足惜,但乞君为故太子申生白冤,妾得复于秦夫人,以赎失身之罪。”

  惠公曰:“二竖子见杀,先太子之冤已白矣!”

  贾君曰:“闻先太子尚藁葬新城,君必迁冢而为之立谥,庶冤魂获安,亦国人之所望于君者也!”

  惠公许之,乃命郤芮之从弟郤乞,往曲沃择地改葬,使太史议谥,以其孝敬,谥曰:“共世子”,再使狐突往彼设祭告墓。

  先说郤乞至曲沃,别制衣衾棺椁及冥器木偶之类,极其整齐,掘起申生之尸,面色如生,但臭不可当,役人俱掩鼻欲呕,不能用力。郤乞焚香再拜曰:“世子生而洁,死而不洁乎?若不洁,不在世子,愿无骇众。”言讫,臭气顿息,转为异香。遂重殓入棺,葬于高原,曲沃之人空城来送,无不堕泪。

  葬之三日,狐突赍祭品来到,以惠公之命设位拜奠,题其墓曰:“晋共太子之墓。”

  事毕,狐突方欲还国,忽见旌旗对对,戈甲层层,簇拥一队车马,狐突不知是谁,仓忙欲避。只见副车一人,须发斑白,袍笏整齐,从容下车,至于狐突之前,揖曰:“太子有话奉迎,请国舅那步。”

  突视之,太傅杜原款也。恍惚中忘其已死,问曰:“太子何在?”

  原款指后面大车曰:“此即太子之车矣!”

  突乃随至车前。见太子申生冠缨剑佩,宛如生前,使御者下引狐突升车,谓曰:“国舅亦念申生否?”

  突垂泪对曰:“太子之冤,行道之人,无不悲涕。突何人,能勿念乎?”

  申生曰:“上帝怜我仁孝,已命我为乔山之主矣。夷吾行无礼于贾君,吾恶其不洁,欲却其葬,恐违众意而止。今秦君甚贤,吾欲以晋畀秦,使秦人奉吾之祀,舅以为何如?”

  突对曰:“太子虽恶晋君,其民何罪?且晋之先君之何罪?太子舍同姓而求食于异姓,恐乖仁孝之德也。”

  申生曰:“舅言亦是,然吾已具奏于上帝矣。今当再奏,舅为姑留七日,新城之西偏有巫者,吾将托之以复舅也!”

  杜原款在车下唤曰:“国舅可别矣。”

  牵狐突下车,失足跌仆于地,车马一时不见,突身乃卧于新城外馆。心中大惊,问左右:“吾何得在此?”

  左右曰:“国舅祭奠方毕,焚祝辞神,忽然仆于席上,呼唤不醒,吾等扶至车中,载归此处安息,今幸无恙!”

  狐突心知是梦,暗暗称异,不与人言,只推抱恙,留车外馆。

  至第七日未申之交,门上报:“有城西巫者求见。”突命召入,预屏左右以待之。

  巫者入见,自言:“素与鬼神通语,今有乔山主者,乃晋国故太子申生,托传语致意国舅:'今已覆奏上帝,但辱其身,斩其胤,以示罚罪而已,无害于晋。”

  狐突佯为不知,问曰:“所罚者,何人之罪?”

  巫曰:“太子但命传语如此,我亦不知所指何事也。”

  突命左右以金帛酬巫者,戒勿妄言。巫者叩谢而去。

  狐突归国,私与丕郑父之子丕豹言之。豹曰:“君举动乖张,必不克终。有晋国者,其重耳乎?”

  正叙谈间,阍人来报:“丕大夫使秦已归,见在朝中复命。”

  二人遂各别而归。

  却说丕郑父同秦大夫冷至,赍著礼币数车,如晋报聘,行及绛郊,忽闻诛里克之信。郑父心中疑虑,意欲转回秦国,再作商量,又念其子豹在绛城,“我一走,必累及豹。”因此去住两难,踌躇不决,恰遇大夫共华在于郊外,遂邀与相见。郑父叩问里克缘由,共华一一叙述了。郑父曰:“吾今犹可入否?”

  共华曰:“里克同事之人尚多,如华亦在其内,今止诛克一人,其余并不波及,况子出使在秦,若为不知可也,如惧而不入,是自供其罪矣。”

  郑父从其言,乃催车入城,郑父先复命讫,引进冷至朝见,呈上国书礼物,惠公启书看之。略曰:

  晋、秦甥舅之国,地之在晋,犹在秦也,诸大夫亦各忠其国。寡人何敢曰必得地,以伤诸大夫之义,但寡人有疆场之事,欲与吕、郤二大夫面议。幸旦暮一来,以慰寡人之望。

  书尾又一行云:“原地券纳还。”

  惠公是见小之人,看见礼币隆厚,又且缴还地券,心中甚喜,便欲遣吕饴甥、郤芮报秦。

  郤芮私谓饴甥曰:“秦使此来,不是好意,其币重而言甘,殆诱我也,吾等若往,必劫我以取地矣。”

  饴甥曰:“吾亦料秦之欢晋,不至若是,此必丕郑父闻里克之诛,自惧不免,与秦共为此谋,欲使秦人杀吾等而后作乱耳。”

  郤芮曰:“郑父与克,同功一体之人,克诛,郑父安得不惧?子金之料是也,今群臣半是里、丕之党,若郑父有谋,必更有同谋之人,且先归秦使而徐察之。”

  饴甥曰:“善。”

  乃言于惠公,先遣冷至回秦,言:“晋国未定,稍待二臣之暇,即当趋命。”

  冷至只得回秦。

  吕、郤二人使心腹每夜伏于丕郑父之门,伺察动静,郑父见吕、郤全无行色,乃密请祁举、共华、贾华、骓遄等,夜至其家议事,五鼓方回。

  心腹回报所见,如此如此,郤芮曰:“诸人有何难决之事?必逆谋也。”乃与饴甥商议,使人请屠岸夷至,谓曰:“子祸至矣,奈何?”

  屠岸夷大惊曰:“祸从何来?”

  郤芮曰:“子前助里克弑幼君,今克已伏法,君将有讨于子,吾等以子有迎立之功,不忍见子之受诛,是以告也。”

  屠岸夷泣曰:“夷乃一勇之夫。听人驱遣。不知罪之所在。惟大夫救之。”

  郤芮曰:“君怒不可解也。独有一计,可以脱祸。”夷遂跪而问计。

  郤芮慌忙扶起,密告曰:“今丕郑父党于里克,有迎立之心,与七舆大夫阴谋作乱,欲逐君而纳公子重耳。子诚伪为惧诛者,而见郑父,与之同谋。若尽得其情,先事出首,吾即以所许郑父负葵之田,割三十万以酬子功,子且重用,又何罪之足患乎?”

  夷喜曰:“夷死而得生。大夫之赐也。敢不效力,但我不善为辞,奈何?”

  吕饴甥曰:“吾当教子。”

  乃拟为问答之语。使夷熟记。

  是夜,夷遂叩丕郑父之门,言有密事。郑父辞以醉寝,不与相见。

  夷守门内,更深犹不去,乃延之入。

  夷一见郑父,便下跪曰:“大夫救我一命。”

  郑父惊问其故,夷曰:“君以我助里克弑卓子,将加戮于我,奈何?”

  郑父曰:“吕、郤二人为政,何不求之?”

  夷曰:“此皆吕、郤之谋也,吾恨不得食二人之肉。求之何益?”

  郑父犹未深信,又问曰:“汝意欲何如?”

  夷曰:“公子重耳仁孝,能得士心,国人皆愿戴之为君。而秦人恶夷吾之背约,亦欲改立重耳,诚得大夫手书,夷星夜往致重耳,使合秦、翟之众,大夫亦纠故太子之党,从中而起,先斩吕、郤之首,然后逐君而纳重耳,无不济矣!”

  郑父曰:“子意得无变否?”

  夷即啮一指出血,誓曰:“夷若有贰心,当使合族受诛。”

  郑父方才信之。约次日三更,再会定议。

  至期,屠岸夷复往。则祁举、共华、贾华、骓遄皆先在,又有叔坚、累虎、特宫、山祈四人,皆故太子申生门下,与郑父、屠岸夷共是十人,重复对天歃血,共扶公子重耳为君。后人有诗云:

  只疑屠岸来求救,谁料奸谋吕郤为?

  强中更有强中手,一人行诈九人危。

  丕郑父款待众人,尽醉而别.屠岸夷私下回报郤芮,芮曰:“汝言无据,必得郑父手书,方可正罪。”夷次夜再至郑父之家,索其手书,往迎重耳,郑父已写就了,简后署名,共是十位,其九人俱先有花押,第十屠岸夷也。夷亦请笔书押。郑父缄封停当,交付夷手,嘱他:“小心在意,不可漏泄。”

  屠岸夷得书,如获至宝,一径投郤芮家,呈上芮看。芮乃匿夷于家,将书怀于袖中,同吕饴甥往见国舅虢射,备言如此如此:“若不早除,变生不测。”虢射夜叩宫门,见了惠公,细述丕郑父之谋:“明日早朝,便可面正其罪,以手书为证。”

  次日,惠公早朝,吕、郤等预伏武士于壁衣之内。百官行礼已毕,惠公召丕郑父问曰:“知汝欲逐寡人而迎重耳,寡人敢请其罪。”

  郑父方欲致辩,郤芮仗剑大喝曰:“汝遣屠岸夷将手书迎重耳,赖吾君洪福,屠岸夷已被吾等伺候于城外拿下,搜出其书。同事共是十人,今屠岸夷已招出,汝等不必辩矣!”

  惠公将原书掷于案下,吕饴甥拾起,按简呼名,命武士擒下。只有共华告假,在家未到,另行捕拿。见在八人,面面相觑,真个是有口难开,无地可入,惠公喝教“押出朝门斩首!”

  内中贾华大呼曰:“臣先年奉命伐屈,曾有私放吾君之功,求免一死,可乎?”

  吕饴甥曰:“汝事先君而私放吾主;今事吾主,复私通重耳。此反覆小人,速宜就戮。”

  贾华语塞,八人束手受刑。

  却说共华在家,闻郑父等事泄被诛,即忙拜辞家庙,欲赴朝中领罪。

  其弟共赐谓曰:“往则就死,盍逃乎?”

  共华曰:“丕大夫之入,吾实劝之。陷人于死,而己独生,非丈夫也。吾非不爱生,不敢负丕大夫耳。”遂不待捕至,疾趋入朝请死,惠公亦斩之。

  丕豹闻父遭诛,飞奔秦国逃难,惠公欲尽诛里、丕诸大夫之族。郤芮曰:“罪人不孥,古之制也;乱人行诛,足以儆众矣。何必多杀,以惧众心?”

  惠公乃赦各族不诛,进屠岸夷为中大夫,赏以负葵之田三十万。

  却说丕豹至秦,见了穆公,伏地大哭。穆公问其故,丕豹将其父始谋,及被害缘由,细述一遍,乃献策曰:“晋侯背秦之大恩,而修国之小怨,百官耸惧,百姓不服,若以偏师往伐,其众必内溃,废置惟君所欲耳。”

  穆公问于群臣,蹇叔对曰:“以丕豹之言而伐晋,是助臣伐君,于义不可。”

  百里奚曰:“若百姓不服,必有内变,君且俟其变而图之。”

  穆公曰:“寡人亦疑此言,彼一朝而杀九大夫,岂众心不附,而能如此。况兵无内应,可必有功乎?”

  丕豹遂留仕秦为大夫。

  时晋惠公之二年,周襄王之三年也。

  是年周王子带,以赂结好伊、雒之戎,使戎伐京师,而己从中应之。戎遂入寇,围王城,周公孔与召伯廖悉力固守,带不敢出会戎师。襄王遣使告急于诸侯。

  秦穆公、晋惠公皆欲结好周王,各率师伐戎以救周,戎知诸侯兵至,焚掠东门而去。

  惠公与穆公相见,面有惭色。惠公又接得穆姬密书,书中数晋侯无礼于贾君,又不纳群公子,许多不是,教他速改前非,不失旧好。惠公遂有疑秦之心,急急班师。丕豹果穆公夜袭晋师。

  穆公曰:“同为勤王而来此,虽有私怨,未可动也。”

  乃各归其国。

  时齐桓公亦遣管仲将兵救周。闻戎兵已解,乃遣人诘责戎主,戎主惧齐兵威,使人谢曰:“我诸戎何敢犯京师?尔甘叔招我来耳。”

  襄王于是逐王子带,子带出奔齐国。戎主使人诣京师,请罪求和,襄王许之,襄王追念管仲定位之功,今又有和戎之劳,乃大飨管仲,待以上卿之礼。管仲逊曰:“有国、高二子在,臣不敢当。”再三谦让,受下卿之礼而还。

  是冬,管仲疾,桓公亲往问之。见其瘠甚,乃执其手曰:“仲父之疾甚矣,不幸而不起,寡人将委政于何人?”

  时宁戚、宾须无先后俱卒,管仲叹曰:“惜哉乎,宁戚也!”

  桓公曰:“宁戚之外,岂无人乎。吾欲任鲍叔牙,何如?”

  仲对曰:“鲍叔牙,君子也。虽然,不可以为政。其人善恶过于分明。夫好善可也,恶恶已甚,人谁堪之。鲍叔牙见人之一恶,终身不忘,是其短也。”

  桓公曰:“隰朋何如?”

  仲对曰:“庶乎可矣。隰朋不耻下问,居其家不忘公门。”言毕,喟然叹曰:“天生隰朋,以为夷吾舌也。身死舌安得独存。恐君之用隰朋不能久耳。”

  桓公曰:“然则易牙何如?”

  仲对曰:“君即不问,臣亦将言之。彼易牙、竖刁、开方三人,必不可近也。”

  桓公曰:“易牙烹其子,以适寡人之口,是爱寡人胜于爱子,尚可疑耶?”

  仲对曰:“人情莫爱于子。其子且忍之,何有于君?”

  桓公曰:“竖刁自宫以事寡人,是爱寡人胜于爱身,尚可疑耶?”

  仲对曰:“人情莫重于身,其身且忍之,何有于君?”

  桓公曰:“卫公子开方,去其千乘之太子,而臣于寡人,以寡人之爱幸之也。父母死不奔丧,是爱寡人胜于父母,无可疑矣!”

  仲对曰:“人情莫亲于父母,其父母且忍之,又何有于君。且千乘之封,人之大欲也。弃千乘而就君,其所望有过于千乘者矣。君必去之勿近,近必乱国。”

  桓公曰:“此三人者,事寡人久矣。仲父平日何不闻一言乎?”

  仲对曰:“臣之不言,将以适君之意也。譬之于水,臣为之堤防焉,勿令泛溢。今堤防去矣,将有横流之患,君必远之。”

  桓公默然而退。毕竟管仲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秦晋大战龙门山 穆姬登台要大赦

  话说管仲于病中,嘱桓公斥远易牙、竖刁、开方三人,荐隰朋为政。左右有闻其言者,以告易牙。易牙见鲍叔牙谓曰:“仲父之相,叔所荐也,今仲病,君往问之,乃言叔不可以为政,而荐隰朋,吾意甚不平焉。”

  鲍叔牙笑曰:“是乃牙之所以荐仲也。仲忠于为国,不私其友。夫使牙为司寇,驱逐佞人,则有余矣;若使当国为政,即尔等何所容身乎?”易牙大惭而退。

  逾一日,桓公复往视仲,仲已不能言。鲍叔牙、隰朋莫不垂泪。

  是夜,仲卒,桓公哭之恸,曰:“哀哉,仲父!是天折吾臂也。”使上卿高虎董其丧,殡葬从厚,生前采邑悉与其子,令世为大夫。

  易牙谓大夫伯氏曰:“昔君夺子骈邑三百,以赏仲之功;今仲父已亡,子何不言于君,而取还其邑,吾当从旁助子。”伯氏泣曰:“吾惟无功,是以失邑。仲虽死,仲之功尚在也,吾何面目求邑于君乎?”易牙叹曰:“仲死犹能使伯氏心服,吾侪真小人矣。”

  且说桓公念管仲遗言,乃使公孙隰朋为政。未一月,隰朋病卒,桓公曰:“仲父其圣人乎?何以知朋之用于吾不久也?”

  于是使鲍叔牙代朋之位,牙固辞,桓公曰:“今举朝无过于卿者,卿欲让之何人?”牙对曰:“臣之好善恶恶,君所知也。君必用臣,请远易牙、竖刁、开方,乃敢奉命。”

  桓公曰:“仲父固言之矣,寡人敢不从子。”即日罢斥三人,不许入朝相见。

  鲍叔牙乃受事。

  时有淮夷侵犯杞国,杞人告急于齐。齐桓公合宋、鲁、陈、卫、郑、许、曹七国之君,亲往救杞,迁其都于缘陵。诸侯尚从齐之令,以能用鲍叔,不改管仲之政故也。

  话分两头#却说晋自惠公即位,连岁麦禾不熟,至五年,复大荒,仓廪空虚,民间绝食,惠公欲乞籴于他邦#思想惟秦毗邻地近,且婚姻之国,但先前负约未偿,不便开言。郤芮进曰:“吾非负秦约也,特告缓其期耳。若乞籴而秦不与,秦先绝我,我乃负之有名矣。”

  惠公曰:“卿言是也。”乃使大夫庆郑持宝玉如秦告籴。

  穆公集群臣计议:“晋许五城不与,今因饥乞籴,当与之否?”

  蹇叔、百里奚同声对曰:“天灾流行,何国无之,救灾恤邻,理之常也。顺理而行,天必福我。”

  穆公曰:“吾之施于晋已重矣。”

  公孙枝对曰:“若重施而获报,何损于秦;其或不报,曲在彼矣。民憎其上,孰与我敌,君必与之。”

  丕豹思念父仇,攘臂言曰:“晋侯无道,天降之灾,乘其饥而伐之,可以灭晋,此机不可失。”

  繇余曰:“仁者不乘危以邀利,智者不侥幸以成功。与之为当。”

  穆公曰:“负我者,晋君也。饥者,晋民也。吾不忍以君故,迁祸于民。”于是运粟数万斛于渭水,直达河、汾、雍、绛之间,舳舻相接,命曰“泛舟之役”,以救晋之饥。晋人无不感悦。史官有诗称穆公之善云:

  晋君无道致天灾,雍绛纷纷送粟来。

  谁肯将恩施怨者?穆公德量果奇哉!

  明年冬,秦国年荒,晋反大熟。穆公谓蹇叔、百里奚曰:“寡人今日乃思二卿之言也,丰凶互有。若寡人去冬遏晋之籴,今日岁饥,亦难乞于晋矣。”

  豹曰:“晋君贪而无信,虽乞之,必不与。”穆公不以为然,乃使冷至亦赍宝玉,如晋告籴,惠公将发河西之粟,以应秦命。郤芮进曰:“君与秦粟,亦将与秦地乎?”

  惠公曰:“寡人但与粟耳,岂与地哉!”

  芮曰:“君之与粟为何?”

  惠公曰:“亦报其泛舟之役也。”

  芮曰:“如以泛舟为秦德,则昔年纳君,其德更大。君舍其大而报其小,何哉?”

  庆郑曰:“臣去岁奉命乞籴于秦,秦君一诺无辞,其意甚美。今乃闭籴不与,秦怨我矣!”

  吕饴甥曰:“秦与晋粟,非好晋也,为求地也。不与粟而秦怨,与粟而不与地,秦亦怨,均之怨也,何为与之?”

  庆郑曰:“幸人之灾,不仁;背人之施,不义。不义不仁,何以守国?”

  韩简曰:“郑之言是也。使去岁秦闭我籴,君意何如?”

  虢射曰:“去岁天饥晋以授秦,秦弗知取,而贷我粟,是甚愚也;今岁天饥秦以授晋,晋奈何逆天而不取?以臣愚意,不如约会梁伯,乘机伐秦,共分其地,是为上策。”

  惠公从虢射之言,乃辞冷至,曰:“敝邑连岁饥馑,百姓流离,今冬稍稔,流亡者渐归故里,仅能自给,不足以相济也。”

  冷至曰:“寡君念婚姻之谊,不责地,不闭籴,固曰:'同患相恤也。'寡君济君之急,而不得报于君,下臣难以复命。”

  吕饴甥、郤芮大喝曰:“汝前与丕郑父合谋,以重币诱我,幸天破奸谋,不堕汝计,今番又来饶舌!可归语汝君,要食晋粟,除非用兵来取。”

  冷至含愤而退。

  庆郑出朝,谓太史郭偃曰:“晋侯背德怒邻,祸立至矣。”

  郭偃曰:“今秋沙鹿山崩,草木俱偃。夫山川,国之主也,晋将有亡国之祸,其在此乎?”史臣有诗讥晋惠公云:

  泛舟远道赈饥穷,偏遇秦饥意不同。

  自古负恩人不少,无如晋惠负秦公。

  冷至回复秦君,言:“晋不与秦粟,反欲纠合梁伯,共兴伐秦之师。”

  穆公大怒曰:“人之无道,乃至出于意料若此!寡人将先破梁,而后伐晋。”

  百里奚曰:“梁伯好土功,国之旷地,皆筑城建室,而无民以实之,百姓胥怨,此其不能用众助晋明矣。晋君虽无道,而吕、郤俱强力自任,若起绛州之众,必然震惊西鄙。《兵法》云:'先发制人',今以君之贤,诸大夫之用命,往声晋侯负德之罪,胜可必也。因以余威,乘梁之敝,如振槁叶耳。”

  穆公然之。乃大起三军,留蹇叔、繇余辅太子守国,孟明视引兵巡边,弹压诸戎。穆

  公同百里奚亲将中军,西乞术、白乙丙保驾,公孙枝将右军,公子絷将左军,共车四百乘,浩浩荡荡,杀奔晋国来。

  晋之西鄙告急于惠公,惠公问于群臣曰:“秦无故兴兵犯界,何以御之。”

  庆郑进曰:“秦兵为主上背德之故,是以来讨,何谓无故,依臣愚见,只宜引罪请和,割五城以全信,免动干戈。”

  惠公大怒曰:“以堂堂千乘之国,而割地求和,寡人何面目为君哉。”

  喝令:“先斩庆郑,然后发兵迎敌。”

  虢射曰:“未出兵,先斩将,于军不利。姑赦令从征,将功折罪。”惠公准奏。

  当日大阅车马,选六百乘,命郤步扬、家仆徒、庆郑、蛾晰分将左右,己与虢射居中军调度,屠岸夷为先锋,离绛州望西进发。

  晋侯所驾之马,名曰“小驷”,乃郑国所献。其马身材小巧,毛鬣润泽,步骤安稳,惠公平昔甚爱之。庆郑又谏曰:“古者出征大事,必乘本国出产之马,其马生在本土,解人心意,安其教训,服习道路,故遇战随人所使,无不如志。今君临大敌,而乘异产之马,恐不利也。”

  惠公叱曰:“此吾惯乘,汝勿多言。”

  却说秦兵已渡河东,三战三胜,守将皆奔窜。长驱而进,直至韩原下寨。

  晋惠公闻秦军至韩,乃蹙额曰:“寇已深矣,奈何?”

  庆郑曰:“君自招之,又何问焉?”

  惠公曰:“郑无礼,可退。”

  晋兵离韩原十里下寨,使韩简往探秦兵多少。简回报曰:“秦师虽少于我,然其斗气十倍于我。”

  惠公曰:“何故?”

  简对曰:“君始以秦近而奔梁,继以秦援而得国,又以秦赈而免饥,三受秦施而无一报。君臣积愤,是以来伐,三军皆有责负之心,其气锐甚,岂止十倍而已?”

  惠公愠曰:“此乃庆郑之语,定伯亦为此言乎,寡人当与秦决一死敌。”

  遂命韩简往秦军请战曰:“寡人有甲车六百乘,足以待君。君若退师,寡人之愿;若其不退,寡人即欲避君,其奈此三军之士何。”

  穆公笑曰:“孺子何骄也。”

  乃使公孙枝代对曰:“君欲国,寡人纳之;君欲粟,寡人给之;今君欲战,寡人敢拒命乎?”

  韩简退曰:“秦理直。吾不知死所矣。”

  晋惠公使郭偃卜车右。诸人莫吉,惟庆郑为可。惠公曰:“郑党于秦,岂可任哉?”乃改用家仆徒为车右,而使郤步扬御车,逆秦师于韩原。

  百里奚登垒,望见晋师甚众,谓穆公曰:“晋侯将致死于我,君其勿战。”

  穆公指天曰:“晋负我已甚。若无天道则已,天而有知,吾必胜之。”乃于龙门山下,整列以待。

  须臾,晋兵亦布阵毕。

  两阵对圆,中军各鸣鼓进兵,屠岸夷恃勇,手握浑铁枪一条,何止百斤之重,先撞入对阵,逢人便刺,。秦军披靡。正遇白乙丙,两下交战,约莫五十馀合,杀得性起,各跳下车来,互相扭结,屠岸夷曰:“我与你拚个死活,要人帮助的,不为好汉。”

  白乙丙曰:“正要独手擒拿你,方是英雄。”吩咐众人:“都莫来!”两个拳捶脚踢,直扭入阵后去了。

  晋惠公见屠岸夷陷阵,急叫韩简、梁繇靡引军冲其左,自引家仆徒等冲其右,约于中军取齐。

  穆公见晋分兵两路冲来,亦分作两路迎敌。

  且说惠公之车,正遇见公孙枝。惠公遂使家仆徒接战。那公孙枝有万夫不当之勇,家仆徒如何斗得过?惠公教步扬:“用心执辔,寡人亲自助战!”公孙枝横戟大喝曰:“会战者一齐上来!”只这一声喝,如霹雳震天,把个国舅虢射吓得伏于车中,不敢出气。

  那小驷未经战阵,亦被惊吓,不繇御人做主,向前乱跑,遂陷于泥泞之中,步扬用力鞭打,奈马小力微,拔脚不起,正在危急。

  恰好庆郑之车,从前而过,惠公呼曰:“郑速救我!”

  庆郑曰:“虢射何在?乃呼郑耶。”

  惠公又呼曰:“郑速将车来载寡人。”

  郑曰:“君稳乘小驷,臣当报他人来救也。”遂催辕转左而去。

  步扬欲往觅他车,争奈秦兵围裹将来,不能得出。

  再说韩简一军冲入,恰遇著秦穆公中军,遂与秦将西乞术交战,三十余合,未分胜败,蛾晰引军又到,两下夹攻,西乞术不能当,被韩简一戟刺于车下。梁繇靡大叫:“败将无用之物,可协力擒捉秦君。”

  韩简不顾西乞术,驱率晋兵,迳奔戎辂,来捉穆公。

  穆公叹曰:“我今日反为晋俘,天道何在?”才叹一声,只见正西角上一队勇士,约三百余人,高叫:“勿伤吾恩主。”穆公抬头看之,见那三百余人,一个个蓬首袒肩,脚穿草履,步行如飞,手中皆执大砍刀,腰悬弓箭,如混世魔王手下鬼兵一般,脚踪到处,将晋兵乱砍,韩简与梁繇靡慌忙迎敌。

  又见一人飞车从北而至,乃庆郑也,高叫:“勿得恋战,主公已被秦兵困于龙门山泥泞之中,可速往救驾。”韩简等无心厮杀,撇了那一伙壮士,迳奔龙门山来救晋侯。

  谁知晋惠公已被公孙枝所获,并家仆徒、虢射,步扬等,一齐就缚,已归大寨去了。韩简顿足曰:“获秦君犹可相抵。庆郑误我矣!”

  梁繇靡曰:“君已在此。我辈何归?”遂与韩简各弃兵仗,。来投秦寨。与惠公做一处。

  再说那壮士三百余人,救了秦穆公,又救了西乞术。秦兵乘胜掩杀,晋兵大溃,龙门山下尸积如山,六百乘得脱者,十分中之二三耳。庆郑闻晋君见擒,遂偷出秦军,遇蛾晰被伤在地,扶之登车,同回晋国。髯翁有诗咏韩原大战之事。诗曰:

  龙门山下叹舆尸,只为昏君不报施。

  善恶两家分胜败,明明天道岂无知?

  却说秦穆公还于大寨,谓百里奚曰:“不听井伯之言,几为晋笑。”

  那壮士三百余人,一齐到营前叩首。穆公问曰:“汝等何人,乃肯为寡人出死力耶?”

  壮士对曰:“君不记昔年亡善马乎?吾等皆食马肉之人也。”

  原来穆公曾出猎于梁山,夜失良马数匹,使吏求之。寻至岐山之下,有野人三百余,群聚而食马肉。吏不敢惊之,趋报穆公:“速遣兵往捕,可尽得。”穆公叹曰:“马已死矣,又因而戮人,百姓将谓寡人贵畜而贱人也。”乃索军中美酒数十瓮,使人赍往岐下,宣君命而赐之曰:“寡君有言,'食良马肉,不饮酒则伤人。'今以美酒赐汝。”野人叩头谢恩,分饮其酒,齐叹曰:“盗马不罪,更虑我等之伤,而赐以美酒,君之恩大矣,何以报之?”至是,闻穆公伐晋,三百余人,皆舍命趋至韩原,前来助战。恰遇穆公被围,一齐奋勇救出,真个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施薄报薄,施厚报厚。

  有施无报,何异禽兽?

  穆公仰天叹曰:“野人且有报德之义,晋侯独何人哉?”乃问众人中:“有愿仕者,寡人能爵禄之!”壮士齐声应曰:“吾侪野人,但报恩主一时之惠,不愿仕也。”穆公各赠金帛,野人不受而去,穆公叹息不已。后人有诗云:

  韩原山下两交锋,晋甲重重困穆公。

  当日若诛牧马士,今朝焉得出樊笼。

  穆公点视将校不缺,单不见白乙丙一人。使军士遍处搜寻,闻土窟中有哼声,趋往视之,乃是白乙丙与屠岸夷相持滚入窟中,各各力尽气绝,尚扭定不放手。军士将两下拆开,抬放两个车上,载回本寨。穆公问白乙丙,已不能言。有人看见他两人拚命之事,向前奏知如此如此。

  穆公叹曰:“两人皆好汉也!”问左右:“有识晋将姓名者乎?”

  公子絷就车中观看,奏曰:“此乃勇士屠岸夷也。臣前吊晋二公子,夷亦奉本国大臣之命来迎,相遇于旅次,是以识之。”

  穆公曰:“此人可留为秦用乎?”

  公子絷曰:“弑卓子,杀里克,皆出其手;今日正当顺天行诛。”穆公乃下令将屠岸夷斩首。

  亲解锦袍以覆白乙丙,命百里奚先以温车载回秦国就医,丙服药,吐血数斗,半年之后,方才平复,此是后话。

  再说穆公大获全胜,拔寨都起,使人谓晋侯曰:“君不欲避寡人,寡人今亦不能避君,愿至敝邑而请罪焉。”惠公俯首无言。

  穆公使公孙枝率车百乘,押送晋君至秦,虢射、韩简、梁繇靡、家仆徒、郤步扬、郭偃、郤乞等,皆披发垢面,草行露宿相随,如奔丧之状。

  穆公复使人吊诸大夫,且慰之曰:“尔君臣谓要食晋粟,用兵来取,寡人之留尔君,聊以致晋之粟耳,敢为已甚乎?二三子何患无君?勿过戚也!”

  韩简等再拜稽首曰:“君怜寡君之愚,及于宽政,不为已甚,皇天后土,实闻君语,臣等敢不拜赐。”

  秦兵回至雍州界上,穆公集群臣议曰:“寡人受上帝之命,以平晋乱,而立夷吾,今晋君背寡人之德,即得罪于上帝也,寡人欲用晋君,郊祀上帝,以答天贶,何如?”

  公子絷曰:“君言甚当。”

  公孙枝进曰:“不可,晋大国也。吾俘虏其民,已取怨矣;又杀其君,以益其忿。晋之报秦,将甚于秦之报晋也!”

  公子絷曰:“臣意非徒杀晋君已也,且将以公子重耳代之,杀无道而立有道,晋人德我不暇,又何怨焉?”

  公孙枝曰:“公子重耳,仁人也,父子兄弟,相去一间耳,重耳不肯以父丧为利,其肯以弟死为利乎?若重耳不入,别立他人,与夷吾何择?如其肯入,必且为弟而仇秦,君废前德于夷吾,而树新仇于重耳,臣窃以为不可。”

  穆公曰:“然则逐之乎?囚之乎?抑复之乎?三者孰利?”

  公孙枝对曰:“囚之,一匹夫耳,于秦何益;逐之,必有谋纳者,不如复之。”

  穆公曰:“不丧功乎?”

  枝对曰:“臣意亦非徒复之已也,必使归吾河西五城之地,又使其世子圉留质于吾国,然后许成焉,如是,则晋君终身不敢恶秦,且异日父死子继,吾又以为德于圉,晋世世戴秦,利孰大乎?”

  穆公曰:“子桑之算,及于数世矣。”乃安置惠公于灵台山之离宫,以千人守之。

  穆公发遣晋侯,方欲起程,忽见一班内侍,皆服衰绖而至,穆公意谓有夫人之变,方欲问之,那内侍口述夫人之命,曰:“上天降灾,使秦、晋两君,弃好即戎,晋君之获,亦婢子之羞也,若晋君朝入,则婢子朝死,夕入,则婢子夕死;今特使内侍以丧服迎君之师,若赦晋侯,犹赦婢子,惟君裁之。”

  穆公大惊,问:“夫人在宫作何状?”

  内侍奏曰:“夫人自闻晋君见获,便携太子服丧服,徒步出宫,至于后园崇台之上,立草舍而居,台下俱积薪数十层,送饔飧者履薪上下,吩咐:“只待晋君入城,便自杀于台上,纵火焚吾尸,以表兄弟之情也。”

  穆公叹曰:“子桑劝我勿杀晋君,不然几丧夫人之命矣。”

  于是使内侍去其衰绖,以报穆姬曰:“寡人不日归晋侯也。”穆姬方才回宫。

  内侍跪而问曰:“晋侯见利忘义,背吾君之约,又负君夫人之托,今日乃自取囚辱,夫人何为哀痛如此?”

  穆姬曰:“吾闻:'仁者虽怨不忘亲,虽怒不弃礼',若晋侯遂死于秦,吾亦与有罪矣。”内侍无不诵君夫人之贤德。毕竟晋侯如何回国?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晋惠公怒杀庆郑 介子推割股啖君

  话说晋惠公囚于灵台山,只道穆姬见怪,全不知衰绖逆君之事,遂谓韩简曰:“昔先君与秦议婚时,史苏已有'西邻责言,不利婚媾'之占;若从其言,必无今日之事矣!”

  简对曰:“先君之败德,岂在婚秦哉!且秦不念婚姻,君何以得入?入而又伐,以好成仇,秦必不然,君其察之。”惠公嘿然。

  未几,穆公使公孙枝至灵台山问候晋侯,许以复归。公孙枝曰:“敝邑群臣,无不欲甘心于君者,寡君独以君夫人登台请死之故,不敢伤婚姻之好;前约河外五城,可速交割,再使太子圉为质,君可归矣!”惠公方才晓得穆姬用情,愧惭无地,即遣大夫郤乞归晋,吩咐吕省以割地质子之事;省特至王城,会秦穆公,将五城地图,及钱谷户口之数献之,情愿纳质归君。

  穆公问:“太子如何不到?”

  省对曰:“国中不和,故太子暂留敝邑,俟寡君入境之日,太子即出境矣!”

  穆公曰:“晋国为何不和?”

  省对曰:“君子自知其罪,惟思感秦之德,小人不知其罪,但欲报秦之仇,以此不和也。”

  穆公曰:“汝国犹望君之归乎?”

  省对曰:“君子以为必归,便欲送太子以和秦;小人以为必不归,坚欲立太子以拒秦。然以臣愚见,执吾君可以立威,舍吾君又可以见德,德威兼济,此伯主之所以行乎诸侯也。伤君子之心,而激小人之怒,于秦何益?弃前功而坠伯业,料君之必不然矣!”

  穆公笑曰:“寡人意与饴甥正合。”

  命孟明往定五城之界,设官分守,迁晋侯于郊外之公馆,以宾礼待之,馈以七牢,遣公孙枝引兵同吕省护送晋侯归国。凡牛羊豕各一,谓之一牢,七牢,礼之厚者,此乃穆公修好之意也。

  惠公自九月战败,囚于秦,至十一月才得释。与难诸臣,一同归国,惟虢射病死于秦,不得归。蛾晰闻惠公将入,谓庆郑曰:“子以救君误韩简,君是以被获,今君归,子必不免,盍奔他国以避之?”

  庆郑曰:“军法:'兵败当死,将为虏当死',况误君而贻以大辱,又罪之甚者?君若不还,吾亦将率其家属以死于秦,况君归矣,乃令失刑乎。吾之留此,将使君行法于我,以快君之心,使人臣知有罪之无所逃也,又何避焉?”

  蛾晰叹息而去。惠公将至绛,太子圉率领狐突、郤芮、庆郑、蛾晰、司马说、寺人勃鞮等,出郊迎接。惠公在车中望见庆郑,怒从心起,使家仆徒召之来前,问曰:“郑何敢来见寡人?”

  庆郑对曰:“君始从臣言报秦之施,必不伐;继从臣言,与秦讲和,必不战;三从臣言,不乘'小驷',必不败。臣之忠于君也至矣。何为不见?”

  惠公曰:“汝今尚有何言?”

  庆郑对曰:“臣有死罪三:有忠言而不能使君必听,罪之一也;卜车右吉,而不能使君必用,罪之二也;以救君召二三子,而不能使君必不为人擒,罪之三也。臣请受刑,以明臣罪。”

  惠公不能答,使梁繇靡代数其罪。梁繇靡曰:“郑所言,皆非死法也。郑有死罪三,汝不自知乎?君在泥泞之中,急而呼汝,汝不顾,一宜死;我几获秦君,汝以救君误之,二宜死;二三子俱受执缚,汝不力战,不面伤,全身逃归,三宜死。”

  庆郑曰:“三军之士皆在此,听郑一言。有人能坐以待刑,而不能力战面伤者乎?”

  蛾晰谏曰:“郑死不避刑,可谓勇矣。君可赦之,使报韩原之仇。”

  梁繇靡曰:“战已败矣,又用罪人以报其仇,天下不笑晋为无人乎?”

  家仆徒亦谏曰:“郑有忠言三,可以赎死,与其杀之以行君之法,不若赦之以成君之仁。”

  梁繇靡又曰:“国所以强,惟法行也。失刑乱法,谁复知惧?不诛郑,今后再不能用兵矣!”

  惠公顾司马说,使速行刑。庆郑引颈受戮。髯仙有诗叹惠公器量之浅,不能容一庆郑也。诗曰:

  闭籴谁教负泛舟,反容奸佞杀忠谋。

  惠公褊急无君德,只合灵台永作囚。

  梁繇靡当时围住秦穆公,自谓必获,却被庆郑呼云:“急救主公!”遂弃之而去。以此深恨庆郑,必欲诛之。诛郑之时,天昏地惨,日色无光,诸大夫中多有流涕者,蛾晰请其尸葬之,曰:“吾以报载我之恩也。”

  惠公既归国,遂使世子圉随公孙枝入秦为质,因请屠岸夷之尸,葬以上大夫之礼,命其子嗣为中大夫。

  惠公一日谓郤芮曰:“寡人在秦三月,所忧者惟重耳,恐其乘变求入,今日才放心也。”

  郤芮曰:“重耳在外,终是心腹之疾,必除了此人,方绝后患。”

  惠公问:“何人能为寡人杀重耳者?寡人不吝重赏。”

  郤芮曰:“寺人勃鞮,向年伐蒲,曾斩重耳之衣袂,常恐重耳入国,或治其罪。君欲杀重耳,除非此人可用。”

  惠公召勃鞮,密告以杀重耳之事。勃鞮对曰:“重耳在翟十二年矣。翟人伐咎如,获其二女,曰叔隗、季隗,皆有美色,以季隗妻重耳,而以叔隗妻赵衰,各生有子,君臣安于室家之乐,无复虞我之意,臣今往伐,翟人必助重耳兴兵拒战,胜负未卜,愿得力士数人,微行至翟,乘其出游,刺而杀之。”

  惠公曰:“此计大妙。”遂与勃鞮黄金百镒,使购求力士,自去行事:“限汝三日内便要起身,事毕之日当加重用。”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若要不闻,除非莫言。”惠公所托虽是勃鞮一人,内侍中多有闻其谋者。狐突闻勃鞮挥金如土,购求力士,心怀疑惑,密地里访问其故。那狐突是老国舅,哪个内侍不相熟?不免把这密谋来泄漏于狐突之耳。狐突大惊,即时密写一信,遣人星夜往翟,报与公子重耳知道。

  却说重耳,是日正与翟君猎于渭水之滨,忽有一人冒围而入,求见狐氏兄弟,说:“有老国舅家书在此。”狐毛、狐偃曰:“吾父素不通外信,今有家书,必然国中有事。”即召其人至前,那人呈上书信,叩了一头,转身就走,毛偃心疑,启函读之,书中云:“主公谋刺公子,已遣寺人勃鞮,限三日内起身,汝兄弟禀知公子,速往他国,无得久延取祸。”

  二狐大惊,将书禀知重耳。

  重耳曰:“吾妻子皆在此,此吾家矣,欲去将何之?”

  狐偃曰:“吾之适此,非以营家,将以图国也,以力不能适远,故暂休足于此。今为日已久,宜徙大国。勃鞮之来,殆天遣之以促公子之行乎?”

  重耳曰:“即行,适何国为可?”

  狐偃曰:“齐侯虽耄,伯业尚存,收恤诸侯,录用贤士,今管仲、隰朋新亡,国无贤佐,公子若至齐,齐侯必然加礼。倘晋有变,又可惜齐之力,以图复也。”

  重耳以为然,乃罢猎归,告其妻季隗曰:“晋君将使人行刺于我,恐遭毒手,将远适大国,结连秦楚,为复国之计。子宜尽心抚育二子,待我二十五年不至,方可别嫁他人。”

  季隗泣曰:“男子志在四方,非妾敢留。然妾今二十五岁矣,再过二十五年,妾当老死,尚嫁人乎?妾自当待子,子勿虑也。”

  赵衰亦嘱咐叔隗,不必尽述。

  次早,重耳命壶叔整顿车乘,守藏小吏头须收拾金帛,正吩咐间,只见狐毛、狐偃仓皇而至,言:“父亲老国舅见勃鞮受命次日,即便起身,诚恐公子未行,难以提防,不及写书,又遣能行快走之人,星夜赶至,催促公子速速逃避,勿淹时刻。”

  重耳闻信,大惊曰:“鞮来何速也!”

  不及装束,遂与二狐徒步出于城外。壶叔见公子已行,止备犊车一乘,追上与公子乘坐。赵衰、臼季诸人,陆续赶上,不及乘车,都是步行。重耳问:“头须如何不来?”

  有人说:“头须席卷藏中所有逃去,不知所向了。”

  重耳已失窠巢,又没盘费,此时情绪,好不愁闷。事已如此,不得不行。正是:

  忙忙似丧家之犬,

  急急如漏网之鱼。

  公子出城半日。翟君始知。欲赠资装。已无及矣,有诗为证:

  流落夷邦十二年,困龙伏蛰未升天。

  豆箕何事相煎急,道路于今又播迁。

  却说惠公原限寺人勃鞮三日内起身,往翟干事,如何次日便行?

  那勃鞮原是个寺人,专以献勤取宠为事,前番献公差他伐蒲,失了公子重耳,仅割取衣袂而回,料想重耳必然衔恨,今番又奉惠公之差,若能够杀却重耳,不惟与惠公立功,兼可除自己之患,故此纠合力士数人,先期疾走,正要公子不知防备,好去结果他性命,谁知老国舅两番送信,漏泄其情,比及勃鞮到翟,访问公子消息,公子已不在了,翟君亦为公子面上,吩咐关津,凡过往之人,加意盘诘,十分严紧。

  勃鞮在晋国,还是个近侍的宦者,今日为杀重耳而来,做了奸人刺客之流,若被盘诘,如何答应?因此过不得翟国,只得怏怏而回,复命于惠公。惠公没法,只得暂时搁起。

  再说公子重耳一心要往齐邦,却先要经繇卫国,这是“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重耳离了翟境,一路穷苦之状,自不必说。数日,至于卫界,关吏叩其来历,赵衰曰:“吾主乃晋公子重耳,避难在外,今欲往齐,假道于上国耳。”

  吏开关延入,飞报卫侯,上卿宁速,请迎之入城。

  卫文公曰:“寡人立国楚丘,并不曾借晋人半臂之力,卫、晋虽为同姓,未通盟好,况出亡之人,何关轻重?若迎之,必当设宴赠贿,费多少事,不如逐之。”乃吩咐守门阍者,不许放晋公子入城,重耳乃从城外而行。魏犨、颠颉进曰:“卫毁无礼,公子宜临城责之。”

  赵衰曰:“蛟龙失势,比于蚯蚓,公子且宜含忍,无徒责礼于他人也,”

  犨、颉曰:“既彼不尽主人之礼,剽掠村落,以助朝夕,彼亦难怪我矣。”

  重耳曰:“剽掠者谓之盗,吾宁忍饿,岂可行盗贼之事乎?”

  是日,公子君臣尚未早餐,忍饥而行。看看过午,到一处地名五鹿,见一伙田夫,同饭于陇上,重耳令狐偃问之求食。田夫问:“客从何来?”

  偃曰:“吾乃晋客,车上者乃吾主也。远行无粮,愿求一餐。”

  田夫笑曰:“堂堂男子,不能自资,而问吾求食耶?吾等乃村农,饱食方能荷锄,焉有余食及于他人?”

  偃曰:“纵不得食,乞赐一食器,”

  田夫乃戏以土块与之曰:“此土可以器也。”

  魏犨大骂:“村夫焉敢辱吾!”夺其食器,掷而碎之。

  重耳亦大怒,将加鞭扑。

  偃急止之曰:“得饭易,得土难,土地国之基也,天假手野人,以土地授公子,此乃得国之兆,又何怒焉?公子可降拜受之!”重耳果依其言,下车拜受,田夫不解其意,乃群聚而笑曰:“此诚痴人耳!”后人有诗曰:

  土地应为国本基,皇天假手慰艰危。

  高明子犯窥先兆,田野愚民反笑痴。

  再行约十余里,从者饥不能行,乃休于树下。

  耳饥困,枕狐毛之膝而卧。狐毛曰:“子余尚携有壶餐,其行在后,可俟之。”

  魏犨曰:“虽有壶餐,不够子余一人之食,料无存矣。”众人争采蕨薇煮食,重耳不能下咽,忽见介子推捧肉汤一盂以进,重耳食之而美,食毕,问:“此处何从得肉?”

  介子推曰:“臣之股肉也。臣闻:'孝子杀身以事其亲,忠臣杀身以事其君。'今公子乏食,臣故割股以饱公子之腹。”

  重耳垂泪曰:“亡人累子甚矣!将何以报?”

  子推曰:“但愿公子早归晋国,以成臣等股肱之义,臣岂望报哉?”

  髯仙有诗赞云:

  孝子重归全,亏体谓亲辱。

  嗟嗟介子推,割股充君腹。

  委质称股肱,腹心同祸福。

  岂不念亲遗,忠孝难兼局?

  彼哉私身家,何以食君禄。

  良久,赵衰始至。众人问其行迟之故,衰曰:“被棘刺损足胫,故不能前。”

  乃出竹笥中壶餐,以献于重耳。

  重耳曰:“子余不苦饥耶;何不自食?”

  衰对曰:“臣虽饥,岂敢背君而自食耶?”

  狐毛戏魏犨曰:“此浆若落子手,在腹中且化矣。”魏犨惭而退。

  重耳即以壶浆赐赵衰,衰汲水调之,遍食从者,重耳叹服。

  重耳君臣一路觅食,半饥半饱,至于齐国。

  齐桓公素闻重耳贤名,一知公子进关,即遣使往郊,迎入公馆,设宴款待。席间问:“公子带有内眷否?”

  重耳对曰:“亡人一身不能自卫,安能携家乎!”

  桓公曰:“寡人独处一宵,如度一年,公子绌在行旅,而无人以侍巾栉,寡人为公子忧之。”于是择宗女中之美者,纳于重耳,赠马二十乘,自是从行之众,皆有车马。

  桓公又使廪人致粟,庖人致肉,日以为常。重耳大悦,叹曰:“向闻齐侯好贤礼士,今始信之。其成伯,不亦宜乎!”

  其时周襄王之八年,乃齐桓公之四十二年也。

  桓公自从前岁委政鲍叔牙,一依管仲遗言,将竖刁、雍巫、开方三人逐去,食不甘味,夜不酣寝,口无谑语,面无笑容。

  长卫姬进曰:“君逐竖刁诸人,而国不加治,容颜日悴,意者左右使令,不能体君之心,何不召之?”

  公曰:“寡人亦思念此三人,但已逐之,而又召之,恐拂鲍叔牙之意也。”

  长卫姬曰:“鲍叔牙左右,岂无给使令者?老矣,奈何自苦如此?但以调味,先召易牙,则开方、刁可不烦招而致也。”桓公从其言,乃召雍巫和五味。

  鲍叔牙谏曰:“君岂忘仲父遗言乎?何召之。”

  桓公曰:“此三人有益于寡人,无害于国。仲父之言,无乃太过?”遂不听叔牙之言,并召开方、竖刁,三人同时皆令复职,给事左右。鲍叔牙愤郁发病而死。齐事从此大坏矣。后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晏蛾儿逾墙殉节

  群公子大闹朝堂话说齐桓公背了管仲遗言,复用竖刁、雍巫、开方三人,鲍叔牙谏诤不从,发病而死,三人益无忌惮,欺桓公老耄无能,遂专权用事。顺三人者,不贵亦富,逆三人者,不死亦逐。这话且搁过一边。

  且说是时有郑国名医,姓秦名缓,字越人,寓于齐之卢村,因号卢医。少时开邸舍,有长桑君来寓,秦缓知其异人,厚待之,不责其直。长桑君感之,授以神药,以上池水服之,眼目如镜,暗中能见鬼物,虽人在隔墙,亦能见之,以此视人病症,五脏六腑,无不洞烛,特以诊脉为名耳。古时有个扁鹊,与轩辕黄帝同时,精于医药。人见卢医手段高强,遂比之古人,亦号为扁鹊。

  先年扁鹊曾游虢国,适值虢太子暴蹶而死,扁鹊过其宫中,自言能医,内侍曰:“太子已死矣,安能复生?”

  扁鹊曰:“请试之。”

  内侍报知虢公,虢公流泪沾襟,延扁鹊入视。

  扁鹊教其弟子阳厉,用砭石针之,须臾,太子苏,更进以汤药,过二旬复故。世人共称扁鹊有回生起死之术。

  扁鹊周游天下,救人无数。

  一日,游至临淄,谒见齐桓公。奏曰:“君有病在腠理,不治将深。”桓公曰:“寡人不曾有疾。”扁鹊出。

  后五日复见,奏曰:“君病在血脉,不可不治。”桓公不应。

  后五日又见,奏曰:“君之病已在肠胃矣,宜速治也。”桓公复不应。扁鹊退,桓公叹曰:“甚矣,医人之喜于见功也。无疾而谓之有疾。”

  过五日,扁鹊又求见,望见桓公之色,退而却走,桓公使人问其故。曰:“君之病在骨髓矣。夫腠理,汤熨之所及也。血脉,针砭之所及也。肠胃,酒醪之所及也。今在骨髓,虽司命其奈之何?臣是以不言而退也。”又过五日,桓公果病,使人召扁鹊,其馆人曰:“秦先生五日前已束装而去矣。”桓公懊悔无已。

  桓公先有三位夫人,曰王姬、徐姬、蔡姬,皆无子。王姬、徐姬相继行卒,蔡姬退回蔡国。以下又有如夫人六位,俱因他得君宠爱,礼数与夫人无别,故谓之如夫人。六位各生一子,第一位长卫姬,生公子无亏;第二位少卫姬,生公子元;第三位郑姬,生公子昭;第四位葛嬴,生公子潘;第五位密姬,生公子商人;第六位宋华子,生公子雍。

  其余妾媵,有子者尚多,不在六位如夫人之数。

  那六位如夫人中,惟长卫姬事桓公最久。六位公子中,亦惟无亏年齿最长。

  桓公嬖臣雍巫、竖刁,俱与卫姬相善,巫刁因请于桓公,许立无亏为嗣。后又爱公子昭之贤,与管仲商议,在葵邱会上,嘱咐宋襄公,以昭为太子。卫公子开方,独与公子潘相善,亦为潘谋嗣立。公子商人性喜施予,颇得民心,因母密姬有宠,未免萌觊觎之心。内中只公子雍出身微贱,安分守己。其他五位公子,各树党羽,互相猜忌,如五只大虫,各藏牙爪,专等人来搏噬。

  桓公虽然是个英主,却不道剑老无芒,人老无刚,他做了多年的侯伯,志足意满,且是耽于酒色之人,不是个清心寡欲的,到今日衰耄之年,志气自然昏惰了。况又小人用事,蒙蔽耳目,但知乐境无忧境,不听忠言听谀言。

  那五位公子,各使其母求为太子,桓公也一味含糊答应,全没个处分的道理。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忽然桓公疾病,卧于寝室。雍巫见扁鹊不辞而去,料也难治了,遂与竖刁商议出一条计策,悬牌宫门,假传桓公之语。牌上写道:寡人有怔忡之疾,恶闻人声,不论群臣子姓,一概不许入宫,著寺貂紧守宫门,雍巫率领宫甲巡逻。一应国政,俱俟寡人病痊日奏闻。

  巫、刁二人假写悬牌,把住宫门,单留公子无亏,住长卫姬宫中,他公子问安,不容入宫相见。过三日,桓公未死,巫、刁将他左右侍卫之人,不问男女,尽行逐出,把宫门塞断。又于寝室周围,筑起高墙三丈,内外隔绝,风缝不通。止存墙下一穴,如狗窦一般,早晚使小内侍钻入,打探生死消息。一面整顿宫甲,以防群公子之变。不在话下。

  再说桓公伏于床上,起身不得,呼唤左右,不听得一人答应,光著两眼,呆呆而看,只见扑蹋一声,似有人自上而坠,须臾推窗入来,桓公睁目视之,乃贱妾晏蛾儿也。

  桓公曰:“我腹中觉饿,正思粥饮,为我取之。”

  蛾儿对曰:“无处觅粥饮。”

  桓公曰:“得热水亦可救渴。”

  蛾儿对曰:“热水亦不可得。”

  桓公曰:“何故?”

  蛾儿对曰:“易牙与竖刁作乱,守禁宫门,筑起三丈高墙,隔绝内外,不许人通,饮食从何处而来?”

  桓公曰:“汝如何得至于此?”

  蛾儿对曰:“妾曾受主公一幸之恩,是以不顾性命,逾墙而至,欲以视君之瞑也。”

  桓公曰:“太子昭安在?”

  蛾儿对曰:“被二人阻挡在外,不得入宫。”

  桓公叹曰:“仲父不亦圣乎!圣人所见,岂不远哉。寡人不明,宜有今日。乃奋气大呼曰:“天乎!天乎!小白乃如此终乎?”连叫数声,吐血数口。谓蛾儿曰:“我有宠妾六人,子十余人,无一人在目前者,单只你一人送终。深愧平日未曾厚汝。”

  蛾儿对曰:“主公请自保重。万一不幸,妾情愿以死送君。”

  桓公叹曰:“我死若无知则已。若有知,何面目见仲父于地下!”乃以衣袂自掩其面,连叹数声而绝。

  计桓公即位于周庄王十二年之夏五月,薨于周襄王九年之冬十月,在位共四十有三年,寿七十三岁。潜渊先生有诗单赞桓公好处:

  姬辙东迁纲纪亡,首倡列国共尊王。

  南征僭楚包茅贡,北启顽戎朔漠疆。

  立卫存邢仁德著,定储明禁义声扬。

  正而不谲《春秋》许,五伯之中业最强。

  髯仙又有一绝,叹桓公一生英雄,到头没些结果。诗云:

  四十余年号方伯,南摧西抑雄无敌!

  一朝疾卧牙刁狂,仲父原来死不得。

  晏蛾儿见桓公命绝,痛哭一场,欲待叫唤外人,奈墙高声不得达,欲待逾墙而出,奈墙内没有衬脚之物。左思右想,叹口气曰:“吾曾有言,'以死送君',若殡殓之事,非妇人所知也。”乃解衣以覆桓公之尸,复肩负窗槅二扇以盖之,权当掩覆之意。向床下叩头曰:“君魂且勿远去,待妾相随!”遂以头触柱,脑裂而死。贤哉,此妇也!

  是夜,小内侍钻墙穴而入,见寝室堂柱之下,血泊中挺著一个尸首,惊忙而出,报与巫、刁二人曰:“主公已触柱自尽矣。”

  巫、刁二人不信,使内侍辈掘开墙垣,二人亲自来看,见是个妇人尸首,大惊。内侍中有认得者,指曰:“此晏蛾儿也。”再看牙床之上,两扇窗槅,掩盖著个不言不动、无知无觉的齐桓公。呜呼哀哉,正不知几时气绝的。

  竖刁便商议发丧之事。雍巫曰:“且慢,且慢,必须先定了长公子的君位,然后发丧,庶免争竞。”竖刁以为然。

  当下二人同到长卫姬宫中,密奏曰:“先公已薨逝矣。以长幼为序,合当夫人之子。但先公存日,曾将公子昭嘱托宋公,立为太子,群臣多有知者。倘闻先公之变,必然辅助太子。依臣等之计,莫若乘今夜仓卒之际,即率本宫甲士,逐杀太子,而奉长公子即位,则大事定矣。”

  长卫姬曰:“我妇人也,惟卿等好为之!”于是雍巫、竖刁各率宫甲数百,杀入东宫,来擒世子。

  且说世子昭不得入宫问疾,闷闷不悦。

  是夕方挑灯独坐,恍惚之间,似梦非梦,见一妇人前来谓曰:“太子还不速走,祸立至矣,妾乃晏蛾儿也,奉先公之命,特来相报。”昭方欲叩之,妇人把昭一推,如坠万丈深渊,忽然惊醒,不见了妇人。此兆甚奇,不可不信。忙呼侍者取行灯相随,开了便门,步至上卿高虎之家,急扣其门。

  高虎迎入,问其来意。

  公子昭诉称如此。

  高虎曰:“主公抱病半月,被奸臣隔绝内外,声息不通。世子此梦,凶多吉少,梦中口称先公,主公必已薨逝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世子且宜暂出境外,以防不测。”

  昭曰:“何处可以安身?”

  高虎曰:“主公曾将世子嘱咐宋公,今宜适宋,宋公必能相助。虎乃守国之臣,不敢同世子出奔。吾有门下士崔夭,见管东门锁钥,吾使人吩咐开门,世子可乘夜出城也。”

  言之未已,阍人传报:“宫甲围了东宫。”吓得世子昭面如土色。高虎使昭变服,与从人一般,差心腹人相随,至于东门,传谕崔夭,令开钥放出世子。

  崔夭曰:“主公存亡未知,吾私放太子,罪亦不免。太子无人侍从,如不弃崔夭,愿一同奔宋。”

  世子昭大喜曰:“汝若同行,吾之愿也。”当下开了城门,崔夭见有随身车仗,让世子登车,自己执辔,望宋国急急而去。

  话分两头。却说巫、刁二人,率领宫甲,围了东宫,遍处搜寻,不见世子昭的踪影。看看鼓打四更,雍巫曰:“吾等擅围东宫,不过出其不意,若还迟至天明,被他公子知觉,先据朝堂,大事去矣。不如且归宫,拥立长公子,看群情如何,再作道理。”

  竖刁曰:“此言正合吾意。”二人收甲,未及还宫,但见朝门大开,百官纷纷而集,不过是高氏、国氏、管氏、鲍氏、陈氏、隰氏、南郭氏、北郭氏、闾邱氏这一班子孙臣庶,其名也不可尽述。这些众官员闻说巫、刁二人,率领许多甲士出宫,料必宫中有变,都到朝房打听消息,宫内已漏出齐侯凶信了。

  又闻东宫被围,不消说得,是奸臣乘机作乱。“那世子是先公所立,若世子有失,吾等何面目为齐臣?”三三两两,正商议去救护世子。恰好巫、刁二人兵转,众官员一拥而前,七嘴八张的,都问道:“世子何在?”

  雍巫拱手答曰:“世子无亏,今在宫中。”

  众人曰:“无亏未曾受命册立,非吾主也。还我世子昭来!”

  竖刁仗剑大言曰:“昭已逐去了,今奉先公临终遗命,立长子无亏为君,有不从者,剑下诛之。”众人愤愤不平,乱嚷乱骂:“都是你这班奸佞,欺死蔑生,擅权废置。你若立了无亏,吾等誓不为臣!”

  大夫管平挺身出曰:“今日先打死这两个奸臣,除却祸根,再作商议。”手挺牙笏,望竖刁顶门便打,竖刁用剑架住。众官员却待上前相助,只见雍巫大喝曰:“甲士们,今番还不动手,平日养你们何干?”数百名甲士,各挺器械,一齐发作,将众官员乱砍。众人手无兵器,况且寡不敌众,弱不敌强,如何支架得来。正是:“白玉阶前为战地,金銮殿上见阎王。”

  百官死于乱军之手者,十分之三,其余带伤者甚多,俱乱窜出朝门去了。

  再说巫、刁二人,杀散了众百官,天已大明,遂于宫中扶出公子无亏,至朝堂即位。内侍们鸣钟击鼓,甲士环列两边,阶下拜舞称贺者,刚刚只有雍巫、竖刁二人,无亏又惭又怒。雍巫奏曰:“大丧未发,群臣尚未知送旧,安知迎新乎。此事必须召国、高二老入朝,方可号召百官,压服人众。”无亏准奏,即遣内侍分头宣召右卿国懿仲、左卿高虎。

  这两位是周天子所命监国之臣,世为上卿,群僚钦服,所以召之。国懿仲与高虎闻内侍将命,知齐侯已死,且不具朝服,即时披麻带孝,入朝奔丧。巫、刁二人,急忙迎住于门外,谓曰:“今日新君御殿,老大夫权且从吉。”

  国、高二老齐声答曰:“未殡旧君,先拜新君,非礼也。谁非先公之子,老夫何择,惟能主丧者,则从之。”

  巫、刁语塞。

  国高乃就门外,望空再拜,大哭而出。

  无亏曰:“大丧未殡,群臣又不服,如之奈何?”

  竖刁曰:“今日之事,譬如搏虎,有力者胜。主上但据住正殿,臣等列兵两庑,俟公子有入朝者,即以兵劫之。”无亏从其言。

  长卫姬尽出本宫之甲,凡内侍悉令军装,宫女长大有力者,亦凑甲士之数。巫、刁各统一半,分布两庑。不在话下。

  且说卫公子开方,闻巫、刁拥立无亏,谓葛嬴之子潘曰:“太子昭不知何往。若无亏可立,公子独不可立乎?”乃悉起家丁死士,列营于右殿。

  密姬之子商人,与少卫姬之子元共议:“同是先公骨血,江山莫不有分。公子潘已据右殿,吾等同据左殿。世子昭若到,大家让位。若其不来,把齐国四分均分。”元以为然。亦各起家甲,及平素所养门下之士,成队而来。公子元列营于左殿,公子商人列营于朝门,相约为犄角之势。巫、刁畏三公子之众,牢把正殿,不敢出攻。三公子又畏巫、刁之强,各守军营,谨防冲突。正是:“朝中成敌国,路上绝行人。”有诗为证:

  凤阁龙楼虎豹嘶,纷纷戈甲满丹墀。

  分明四虎争残肉,那个降心肯伏低。

  其时只有公子雍怕事,出奔秦国去讫,秦穆公用为大夫,不在话下。

  且说众官知世子出奔,无所朝宗,皆闭门不出。惟有老臣国懿仲、高虎心如刀刺,只想解结,未得其策。如此相持,不觉两月有余。高虎曰:“诸公子但知夺位,不思治丧,吾今日当以死争。”

  国懿仲曰:“子先入言,我则继之,同舍一命,以报累朝爵禄之恩可也。”

  高虎曰:“只我两人开口,济得甚事,凡食齐禄者,莫非臣子,吾等沿门唤集,同到朝堂,且奉公子无亏主丧何如?”

  懿仲曰:“'立子以长',立无亏不为无名。”于是分头四下,招呼群臣,同去哭灵。众官员见两位老大夫做主,放著胆各具丧服,相率入朝。寺貂拦住问曰:“老大夫此来何意?”

  高虎曰:“彼此相持,无有了期,吾等专请公子主丧而来,无他意也。”貂乃揖虎而进虎将手一招,国懿仲同群臣俱入,直至朝堂,告无亏曰:“臣等闻:'父母之恩,犹天地也。'故为人子者,生则致敬,死则殡葬,未闻父死不殓,而争富贵者。且君者臣之表,君既不孝,臣何忠焉,今先君已死六十七日矣,尚未入棺,公子虽御正殿,于心安乎?”言罢,群臣皆伏地痛哭。

  无亏亦泣下曰:“孤之不孝。罪通于天。孤非不欲成丧礼,其如元等之见逼何?”

  国懿仲曰:“太子已外奔。惟公子最长,公子若能主丧事,收殓先君,大位自属。公子元等,虽分据殿门,老臣当以义责之,谁敢与公子争者?”

  无亏收泪下拜曰:“此孤之愿也。”高虎吩咐雍巫仍守殿庑。群公子但衰麻入灵者,便放入宫;如带挟兵仗者,即时拿住正罪。寺貂先至寝宫,安排殡殓。

  却说桓公尸在床上,日久无人照顾,虽则冬天,血肉狼藉,尸气所蒸,生虫如蚁,直散出于墙外。起初众人尚不知虫从何来,及入寝室,发开窗槅,见虫攒尸骨,无不凄惨。无亏放声大哭,群臣皆哭,即日取梓棺盛殓,皮肉皆腐,仅以袍带裹之,草草而已。惟晏蛾儿面色如生,形体不变,高虎等知为忠烈之妇,叹息不已,亦命取棺殓之。

  高虎等率群臣奉无亏居主丧之位,众人各依次哭灵。是夜,同宿于柩侧。

  却说公子元、公子潘、公子商人,列营在外,见高、国老臣率群臣丧服入内,不知何事。后闻桓公已殡,群臣俱奉无亏主丧,戴以为君,各相传语,言:“高、国为主,吾等不能与争矣。”乃各散去兵众,俱衰麻入宫奔丧,兄弟相见,各各大哭。当时若无高、国说下无亏,此事不知如何结局也。胡曾先生有诗叹曰:

  违背忠臣宠佞臣,致令骨肉肆纷争。

  若非高国行和局,白骨堆床葬不成。

  却说齐世子昭逃奔宋国,见了宋襄公,哭拜于地,诉以雍巫、竖刁作乱之事。其时宋襄公乃集群臣问曰:“昔齐桓公曾以公子昭嘱托寡人,立为太子,屈指十年矣。寡人中心藏之,不敢忘也。今巫、刁内乱,太子见逐,寡人欲约会诸侯,共讨齐罪,纳昭于齐,定其君位而返。此举若遂,名动诸侯,便可倡率会盟,以绍桓公之伯业,卿等以为何如?”忽有一大臣出班奏曰:“宋国有三不如齐,焉能伯诸侯乎?”襄公视之,其人乃桓公之长子,襄公之庶兄,因先年让国不立,襄公以为上卿,公子目夷字子鱼也。

  襄公曰:“子鱼言'三不如齐',其故安在?”

  目夷曰:“齐有泰山、渤海之险,琅琊、即墨之饶,我国小土薄,兵少粮稀,一不如也;齐有高、国世卿,以干其国;有管仲、宁戚、隰朋、鲍叔牙以谋其事,我文武不具,贤才不登,二不如也;桓公北伐山戎,俞儿开道,猎于郊外,委蛇现形,我今年春正月,五星陨地,俱化为石,二月又有大风之异,六益鸟退飞,此乃上而降下,求进反退之象,三不如也。有此三不如齐,自保且不暇,何暇顾他人乎?”

  襄公曰:“寡人以仁义为主,不救遗孤,非仁也;受人嘱而弃之,非义也。”遂以纳太子昭传檄诸侯,约以来年春正月,共集齐郊。

  檄至卫国,卫大夫宁速进曰:“立子以嫡,无嫡立长,礼之常也。无亏年长,且有戍卫之劳,于我有恩,愿君勿与。”

  卫文公曰:“昭已立为世子,天下莫不知之。夫戍卫,私恩也;立世子,公义也。以私废公,寡人不为也。”

  檄至鲁国,鲁僖公曰:“齐侯托昭于宋,不托寡人,寡人惟知长幼之序矣。若宋伐无亏,寡人当救之。”

  周襄王十年,齐公子无亏元年三月,宋襄公亲合卫、曹、邾三国之师,奉世子昭伐齐,屯兵于郊。时雍巫已进位中大夫,为司马,掌兵权矣。无亏使统兵出城御敌,寺貂居中调度,高、国二卿分守城池。高虎谓国懿仲曰:“吾之立无亏,为先君之未殡,非奉之也。今世子已至,又得宋助,论理则彼顺,较势则彼强,且巫、刁戕杀百官,专权乱政,必为齐患,不若乘此除之,迎世子奉以为君,则诸公子绝觊觎之望,而齐有泰山之安矣。”

  懿仲曰:“易牙统兵驻郊,吾召竖刁,托以议事,因而杀之。率百官奉迎世子,以代无亏之位,吾谅易牙无能为也。”

  高虎曰:“此计大妙。”

  乃伏壮士于城楼,托言机密重事,使人请竖刁相会。正是:做就机关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不知竖刁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宋公伐齐纳子昭 楚人伏兵劫盟主

  话说高虎乘雍巫统兵出城,遂伏壮士于城楼,使人请竖刁议事。竖刁不疑,昂然而来。高虎置酒楼中相待,三杯之后,高虎开言:“今宋公纠合诸侯,起大兵送太子到此,何以御之?”

  竖刁曰:“已有易牙统兵出郊迎敌矣。”

  虎曰:“众寡不敌,奈何!老夫欲借重吾子,以救齐难。”

  竖刁曰:“刁何能为,如老大夫有差遣,惟命是听!”

  虎曰:“欲借子之头,以谢罪于宋耳!”

  刁愕然遽起。

  虎顾左右喝曰:“还不下手?”壁间壮士突出,执竖刁斩之。

  虎遂大开城门,使人传呼曰:“世子已至城外,愿往迎者随我!”国人素恶雍巫、竖刁之为人,因此不附无亏;见高虎出迎世子,无不攘臂乐从,随行者何止千人。

  国懿仲入朝,直叩宫门,求见无亏,奏言:“人心思戴世子,相率奉迎,老臣不能阻当,主公宜速为避难之计。”

  无亏问:“雍巫、竖刁安在?”

  懿仲曰:“雍巫胜败未知。竖刁已为国人所杀矣。”

  无亏大怒曰:“国人杀竖刁,汝安得不知?”顾左右欲执懿仲,懿仲奔出朝门。

  无亏带领内侍数十人,乘一小车,愤然仗剑出宫,下令欲发丁壮授甲,亲往御敌。内侍辈东唤西呼,国中无一人肯应,反叫出许多冤家出来。正是:

  “恩德终须报,冤仇撒不开。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这些冤家,无非是高氏、国氏、管氏、鲍氏、宁氏、陈氏、晏氏、东郭氏、南郭氏、北郭氏、公孙氏、闾邱氏众官员子姓。当初只为不附无亏,被雍巫、竖刁杀害的,其家属人人含怨,个个衔冤,今日闻宋君送太子入国,雍巫统兵拒战,论起私心,巴不得雍巫兵败,又怕宋国兵到,别有一番杀戮之惨,大家怀著鬼胎。及闻高老相国杀了竖刁,往迎太子,无不喜欢,都道:“今日天眼方开!”齐带器械防身,到东门打探太子来信,恰好撞见无亏乘车而至。

  仇人相见,分外眼睁,一人为首,众人相助,各各挺著器械,将无亏围住。内侍喝道:“主公在此,诸人不得无礼。”

  众人道:“那里是我主公。”便将内侍乱砍,无亏抵挡不住,急忙下车逃走,亦被众人所杀。东门鼎沸,却得国懿仲来抚慰一番,众人方才分散。懿仲将无亏尸首抬至别馆殡殓,一面差人飞报高虎。

  再说雍巫正屯兵东关,与宋相持,忽然军中夜乱,传说:“无亏、竖刁俱死,高虎相国率领国人,迎接太子昭为君,吾等不可助逆。”雍巫知军心已变,心如芒刺,急引心腹数人,连夜逃奔鲁国去讫。

  天明,高虎已到,安抚雍巫所领之众,直至郊外,迎接世子昭,与宋、卫、曹、邾四国请和,四国退兵。高虎奉世子昭行至临淄城外,暂停公馆,使人报国懿仲整备法驾,同百官出迎。

  却说公子元、公子潘闻知其事,约会公子商人,一同出郭奉迎新君。公子商人咈然曰:“我等在国奔丧,昭不与哭泣之位,今乃借宋兵威,以少凌长,强夺齐国,于理不顺;闻诸侯之兵已退,我等不如各率家甲,声言为无亏报仇,逐杀子昭。吾等三人中,凭大臣公议一人为君,也免得受宋国箝制,灭了先公盟主的志气。”

  公子元曰:“若然,当奉宫中之令而行,庶为有名。”乃入宫禀知长卫姬。

  长卫姬泣曰:“汝能为无亏报仇,我死无恨矣。”即命纠集无亏旧日一班左右人众,合著三位公子之党,同拒世子。竖刁手下亦有心腹,欲为其主报仇,也来相助,分头据住临淄城各门。国懿仲畏四家人众,将府门紧闭,不敢出头了。

  高虎谓世子昭曰:“无亏、竖刁虽死,余党尚存,况有三公子为主,闭门不纳,若欲求入,必须交战;倘战而不胜,前功尽弃,不如仍走宋国求救为上。”

  世子昭曰:“但凭国老主张。”

  高虎乃奉世子昭复奔宋国。

  宋襄公才班师及境,见世子昭来到,大惊,问其来意,高虎一一告诉明白。

  襄公曰:“此寡人班师太早之故也。世子放心,有寡人在,何愁不入临淄哉!”

  即时命大将公孙固增添车马。先前有卫、曹、邾三国同事,止用二百乘,今日独自出车,加至四百乘。公子荡为先锋,华御事为合后,亲将中军,护送世子,重离宋境,再入齐郊。时有高虎前驱,把关将吏,望见是高相国,即时开门延入,直逼临淄下寨。

  宋襄公见国门紧闭,吩咐三军准备攻城器具。城内公子商人谓公子元、公子潘曰:“宋若攻城,必然惊动百姓,我等率四家之众,乘其安息未定,合力攻之,幸而胜固善,不幸而败,权且各图避难,再作区处,强如死守于此,万一诸侯之师毕集,如之奈何?”元、潘以为然。

  乃于是日,夜开城门,各引军出来劫宋寨,不知虚实,单劫了先锋公子荡的前营。荡措手不及,弃寨而奔。中军大将公孙固闻前寨有失,急引大军来救。后军华御事同齐国老大夫高虎,亦各率部下接应,两下混战,直至天明。四家党羽虽众,各为其主,人心不齐,怎当得宋国大兵。

  当下混战了一夜,四家人众,被宋兵杀得七零八落。公子元恐世子昭入国,不免于祸,乘乱引心腹数人,逃奔卫国避难去讫。公子潘、公子商人收拾败兵入城,宋兵紧随其后,不能闭门,崔夭为世子昭御车,长驱直入。

  上卿国懿仲闻四家兵散,世子已进城,乃聚集百官,同高虎拥立世子昭即位,即以本年为元年,是为孝公。孝公嗣位,论功行赏,进崔夭为大夫。大出金帛,厚犒宋军。

  襄公留齐境五日,方才回宋。

  时鲁僖公起大兵来救无亏,闻孝公已立,中道而返。自此鲁、齐有隙,不在话下。

  再说公子潘与公子商人计议,将出兵拒敌之事,都推在公子元身上。国、高二国老,明知四家同谋,欲孝公释怨修好,单治首乱雍巫、竖刁二人之罪,尽诛其党,余人俱赦不问。

  是秋八月,葬桓公于牛首堈之上,连起三大坟。以晏蛾儿附葬于旁,另起一小坟。又为无亏、公子元之故,将长卫姬、少卫姬两宫内侍宫人,悉令从葬,死者数百人。

  后至晋永嘉末年,天下大乱,有村人发桓公冢,冢前有水银池,寒气触鼻,人不敢入,经数日,其气渐消,乃牵猛犬入冢中,得金蚕数十斛,珠襦玉匣,缯彩军器,不可胜数,冢中骸骨狼藉,皆殉葬之人也。足知孝公当日葬父之厚矣。亦何益哉!髯仙有诗云:

  疑冢三堆峻似山,金蚕玉匣出人间。

  从来厚蓄多遭发,薄葬须知不是悭。

  话分两头。却说宋襄公自败了齐兵,纳世子昭为君,自以为不世奇功,便想号召诸侯,代齐桓公为盟主。又恐大国难致,先约滕、曹、邾、鄫小国,为盟于曹国之南。曹、邾二君到后,滕子婴齐方至,宋襄公不许婴齐与盟,拘之一室。鄫君惧宋之威,亦来赴会,已逾期二日矣。

  宋襄公问于群臣曰:“寡人甫倡盟好,鄫小国,辄敢怠慢,后期二日,不重惩之,何以立威?”

  大夫公子荡进曰:“向者齐桓公南征北讨,独未服东夷之众。君欲威中国,必先服东夷;欲服东夷,必用鄫子。”

  襄公曰:“用之何如?”

  公子荡曰:“睢水之次,有神能致风雨,东夷皆立社祠之,四时不缺。君诚用鄫子为牺牲,以祭睢神,不惟神将降福,使东夷闻之,皆谓君能生杀诸侯,谁不耸惧来服?然后借东夷,之力,以征诸侯,伯业成矣。”

  上卿公子目夷谏曰:“不可,不可。古者小事不用大牲,重物命也,况于人乎?夫祭祀,以为人祈福也。杀人以祈人福,神必不飨。且国有常祀,宗伯所掌。睢水河神不过妖鬼耳!夷俗所祀,君亦祀之,未见君之胜于夷也,而谁肯服之?齐桓公主盟四十年,存亡继绝,岁有德施于天下。今君才一举盟会,而遂戮诸侯以媚妖神。臣见诸侯之惧而叛我,未见其服也。”

  公子荡曰:“子鱼之言谬矣。君之图伯与齐异,齐桓公制国二十余年,然后主盟;君能待乎?夫缓则用德,急则用威。迟速之序,不可不察也!不同夷,夷将疑我;不惧诸侯,诸侯将玩我。内玩而外疑,何以成伯?昔武王斩纣头,悬之太白旗,以得天下,此诸侯之行于天子者也。而何有于小国之君?君必用之!”

  襄公本心急于欲得诸侯,遂不听目夷之言。使邾文公执鄫子杀而烹之。以祭睢水之神,遣人召东夷君长,俱来睢水会祀。东夷素不习宋公之政,莫有至者,滕子婴齐大惊,使人以重赂求释,乃解婴齐之囚。

  曹大夫僖负羁谓曹共公襄曰:“宋躁而虐,事必无成,不如归也。”共公辞归,遂不具地主之礼。

  襄公怒,使人责之曰:“古者国君相见,有脯资饩牢,以修宾主之好。寡君逗留于君之境上,非一日矣,三军之众,尚未知主人之所属。愿君图之。”

  僖负羁对曰:“夫授馆致饩,朝聘之常礼也。今君以公事涉于南鄙,寡人亟于奔命,未及他图。今君责以主人之礼,寡君愧甚,惟君恕之。”曹共公遂归。

  襄公大怒,传令移兵伐曹。公子目夷又谏曰:“昔齐桓公会盟之迹,遍于列国。厚往薄来,不责其施,不诛其不及,所以宽人之力,而恤人之情也。曹之缺礼,于君无损,何必用兵?”

  襄公不听。使公子荡将兵车三百乘,伐曹围其城。僖负羁随方设备,与公子荡相持三月,荡不能取胜。

  是时,郑文公首先朝楚,约鲁、齐、陈、蔡四国之君,与楚成王为盟于齐境。

  宋襄公闻之大惊。一来恐齐、鲁两国之中,或有倡伯者,宋不能与争;二来又恐公子荡攻曹失利,挫了锐气,贻笑于诸侯。乃召荡归,曹共公亦恐宋师再至,遣人至宋谢罪。自此宋、曹相睦如初。

  再说宋襄公一心求伯。见小国诸侯纷纷不服,大国反远与楚盟,心中愤急,与公子荡商议。公子荡进曰:“当今大国。无过齐、楚,齐虽伯主之后,然纷争方定,国势未张;楚僭王号,乍通中国,诸侯所畏。君诚不惜卑词厚币,以求诸侯于楚,楚必许之。借楚力以聚诸侯,复借诸侯以压楚,此一时权宜之计也。”

  公子目夷又谏曰:“楚有诸侯,安肯与我;我求诸侯于楚,楚安肯下我。恐争端从此开矣。”

  襄公不以为然,即命公子荡以厚赂如楚,求见楚成王。成王问其来意,许以明年之春,相会于鹿上之地。公子荡归报襄公,襄公曰:“鹿上,齐地,不可不闻之齐侯。”复遣公子荡如齐修聘,述楚王期会之事,齐孝公亦许之。时宋襄公之十一年,乃周襄王之十二年也。

  次年春正月,宋襄公先至鹿上,筑盟坛以待齐、楚之君。

  二月初旬,齐孝公始至。襄公自负有纳孝公之功,相见之间,颇有德色;孝公感宋之德,亦颇尽地主之礼。

  又二十余日,楚成王方到,宋、齐二君接见之间,以爵为序,楚虽僭王号,实是子爵,宋公为首,齐侯次之,楚子又次之,这是宋襄公定的位次。至期,共登鹿上之坛。襄公毅然以主盟自居,先执牛耳,并不谦让;楚成王心中不悦,勉强受歃。

  襄公拱手言曰:“兹父忝先代之后,作宾王家。不自揣德薄力微。窃欲修举盟会之政,恐人心不肃,欲借重二君之余威,以合诸侯于敝邑之盂地。以秋八月为期,若君不弃,倡率诸侯,徼惠于盟,寡人愿世敦兄弟之好,自殷先王以下,咸拜君之赐,岂独寡人乎?”

  齐孝公拱手以让楚成王,成王亦拱手以让孝公,二君互相推让,良久不决。

  襄公曰:“二君若不弃寡人,请同署之。”乃出征会之牍,不送齐侯,却先送楚成王求署。孝公心中亦怀怏怏,楚成王举目观览。牍中叙合诸侯修会盟之意,效齐桓公衣裳之会。不以兵车,牍尾宋公先已署名。

  楚成王暗暗含笑。谓襄公曰:“诸侯君自能致,何必寡人?”

  襄公曰:“郑、许久在君之宇下,而陈、蔡近者复受盟于齐。非乞君之灵,惧有异同。寡人是以借重于上国。”

  楚成王曰:“然则齐君当署,次及寡人可也。”

  孝公曰:“寡人于宋,犹宇下也,所难致者,上国之威令耳。”

  楚王笑而署名。以笔授孝公,孝公曰:“有楚不必有齐。寡人流离万死之余,幸社稷不陨,得从末歃为荣,何足重轻?而亵此简牍为耶?”坚不肯署。

  论齐孝公心事,却是怪宋襄公先送楚王求署,识透他重楚轻齐,所以不署。宋襄公自负有恩于齐。却认孝公是衷肠之语,遂收牍而藏之。三君于鹿上又叙数日,丁宁而别。髯仙有诗叹曰:

  诸侯原自属中华,何用纷纷乞楚家。

  错认同根成一树,谁知各自有丫叉?

  楚成王既归,述其事于令尹子文。子文曰:“宋君狂甚。吾王何以征会许之。”

  楚王笑曰:“寡人欲主中华之政久矣。恨不得其便耳,今宋公倡衣裳之会。寡人因之以合诸侯。不亦可乎?”

  大夫成得臣进曰:“宋公为人好名而无实,轻信而寡谋。若伏甲以劫之,其人可虏也。”

  楚王曰:“寡人意正如此。”

  子文曰:“许人以会而复劫之,人谓楚无信矣。何以服诸侯?”

  得臣曰:“宋喜于主盟。必有傲诸侯之心,诸侯未习宋政,莫之与也,劫之以示威。劫而释之,又可以示德,诸侯耻宋之无能。不归楚,将谁归乎?夫拘小信而丧大功,非策也!”

  子文奏曰:“子玉之计,非臣所及。”

  楚王乃使成得臣、斗勃二人为将,各选勇士五百人操演听令,预定劫盟之计,不必详说,下文便见。

  且说宋襄公归自鹿上,欣然有喜色,谓公子目夷曰:“楚已许我诸侯矣。”

  目夷谏曰:“楚,蛮夷也,其心不测。君得其口,未得其心,臣恐君之见欺也。”

  襄公曰:“子鱼太多心了。寡人以忠信待人,人其忍欺寡人哉?”遂不听目夷之言,传檄征会。先遣人于盂地筑起坛场,增修公馆,务极华丽,仓场中储积刍粮,以待各国军马食费。凡献享犒劳之仪,一一从厚,无不预备。

  至秋七月,宋襄公命乘车赴会。目夷又谏曰:“楚强而无义,请以兵车往。”

  襄公曰:“寡人与诸侯约为'衣裳之会',若用兵车,自我约之,自我堕之,异日无以示信于诸侯矣!”

  目夷曰:“君以乘车全信,臣请伏兵车百乘于三里之外,以备缓急何如?”

  襄公曰:“子用兵车,与寡人用之何异,必不可。”临行之际,襄公又恐目夷在国起兵接应,失了他信义,遂要目夷同往。目夷曰:“臣亦放心不下,也要同去。”于是君臣同至会所。

  楚、陈、蔡、许、曹、郑六国之君,如期而至,惟齐孝公心怀怏怏,鲁僖公未与楚通,二君不到。襄公使候人迎接六国诸侯,分馆安歇。

  回报:“都用乘车,楚王侍从虽众,亦是乘车。”襄公曰:“吾知楚不欺吾也。”

  太史卜盟日之吉,襄公命传知各国。先数日,预派定坛上执事人等。是早五鼓,坛之上下,皆设庭燎,照耀如同白日。坛之旁,另有憩息之所,襄公先往以待,陈穆公谷、蔡庄公甲午、郑文公捷、许僖公业、曹共公襄五位诸侯,陆续而至。伺候良久,天色将明,楚成王熊頵方到。

  襄公且循地主之礼,揖让了一番,分左右两阶登坛。

  右阶宾登,众诸侯不敢僭楚成王,让之居首。成得臣、斗勃二将相随,众诸侯亦各有从行之臣,不必细说。

  左阶主登,单只宋襄公及公子目夷君臣二人。方才升阶之时,论个宾主,既登盟坛之上,陈牲歃血,要天矢日,列名载书,便要推盟主为尊了。宋襄公指望楚王开口,以目视之。楚王低头不语,陈、蔡诸国面面相觑,莫敢先发。

  襄公忍不住了,乃昂然而出曰:“今日之举,寡人欲修先伯主齐桓公故业,尊王安民,息兵罢战,与天下同享太平之福,诸君以为何如?”诸侯尚未答应,楚王挺身而前曰:“君言甚善。但不知主盟今属何人?”

  襄公曰:“有功论功,无功论爵,更有何言?”

  楚王曰:“寡人冒爵为王久矣。宋虽上公,难列王前,寡人告罪占先了。”便立在第一个位次。

  目夷扯襄公之袖,欲其权且忍耐,再作区处。

  襄公把个盟主捏在掌中,临时变卦,如何不恼。包著一肚子气,不免疾言遽色,谓楚王曰:“寡人徼福先代,忝为上公,天子亦待以宾客之礼。君言冒爵,乃僭号也,奈何以假王而压真公乎!”

  楚王曰:“寡人既是假王,谁教你请寡人来此?”

  襄公曰:“君之至此,亦是鹿上先有成议,非寡人之谩约也。”

  成得臣在旁大喝曰:“今日之事,只问众诸侯,为楚来乎?为宋来乎!”

  陈,蔡各国。平素畏服于楚,齐声曰:“吾等实奉楚命,不敢不至。”

  楚王呵呵大笑曰:“宋君更有何说?”

  襄公见不是头。欲待与他讲理。他又不管理之长短,欲作脱身之计,又无片甲相护,正在踌躇,只见成得臣、斗勃卸去礼服,内穿重铠,腰间各插小红旗一面,将旗向坛下一招,那跟随楚王人众,何止千人,一个个俱脱衣露甲,手执暗器,如蜂趱蚁聚,飞奔上坛。

  各国诸侯,俱吓得魂不附体,成得臣先把宋襄公两袖紧紧捻定,同斗勃指挥众甲士,掳掠坛上所陈设玉帛器皿之类,一班执事乱窜奔逃,宋襄公见公子目夷紧随在旁。低声谓曰:“悔不听子言,以至如此,速归守国,勿以寡人为念。”目夷料想跟随无益,乃乘乱逃回。不知宋襄公如何脱身?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宋襄公假仁失众 齐姜氏乘醉遣夫

  话说楚成王假饰乘车赴会,跟随人众俱是壮丁,内穿暗甲,身带暗器,都是成得臣、斗勃选练来的,好不勇猛。又遣蔿吕臣、斗般二将统领大军,随后而进,准备大大厮杀。宋襄公全然不知,堕其圈套,正是:“没心人遇有心人,要脱身时难脱身”了。楚王拿住了襄公,众甲士将公馆中所备献享犒劳之仪,及仓中积粟,掳掠一空,随行车乘,皆为楚有。

  陈、蔡、郑、许、曹五位诸侯,人人悚惧,谁敢上前说个方便。楚成王邀众诸侯至于馆寓,面数宋襄公六罪,曰:“汝伐齐之丧,擅行废置,一罪也;滕子赴会稍迟,辄加絷辱,二罪也;用人代牲,以祭淫鬼,三罪也;曹缺地主之仪,其事甚小,汝乃恃强围之,四罪也;以亡国之余,不能度德量力,天象示戒,犹思图伯,五罪也;求诸侯于寡人,而妄自尊大,全无逊让之礼,六罪也。天夺其魄,单车赴会,寡人今日统甲车千乘,战将千员,踏碎睢阳城,为齐、鄫各国报仇。诸君但少驻车驾,看寡人取宋而回,更与诸君痛饮十日方散。”众诸侯莫不唯唯。

  襄公顿口无言,似木雕泥塑一般,只多著两行珠泪。须臾,楚国大兵俱集,号曰千乘,实五百乘。楚成王赏劳了军士,拔寨都起,带了宋襄公,杀向睢阳城来。列国诸侯,奉楚王之命,俱屯盂地,无敢归者。史官有诗讥宋襄之失。诗云:

  无端媚楚反遭殃,引得睢阳做战场。

  昔日齐桓曾九合,何尝容楚近封疆。

  却说公子目夷自盂地盟坛逃回本国,向司马公孙固说知宋公被劫一事:“楚兵旦暮且到,速速调兵,登陴把守。”

  公孙固曰:“国不可一日无君,公子须暂摄君位,然后号令赏罚,人心始肃。”目夷附公孙固之耳曰:“楚人执我君以伐我,有挟而求也。必须如此如此,楚人必放吾君归国。”

  固曰:“此言甚当。”乃向群臣言:“吾君未必能归矣。我等宜推戴公子目夷,以主国事。”

  群臣知目夷之贤,无不欣然,公子目夷告于太庙,南面摄政。三军用命,铃柝严明。睢阳各路城门,把守得铁桶相似。

  方才安排停当,楚王大军已到。立住营寨,使将军斗勃向前打话,言:“尔君已被我拘执在此,生杀在我手。早早献土纳降,保全汝君性命。”

  公孙固在城楼答曰:“赖社稷神灵,国人已立新君矣。生杀任你,欲降不可得也。”

  斗勃曰:“汝君见在,安得复立一君乎?”

  公孙固曰:“立君以主社稷也。社稷无主,安得不立新君?”

  斗勃曰:“某等愿送汝君归国,何以相酬?”

  公孙固曰:“故君被执,已辱社稷。虽归亦不得为君矣。归与不归,惟楚所命,若要决战,我城中甲车未曾损折,情愿决一死敌。”

  斗勃见公孙固答语硬挣,回报楚王,楚王大怒,喝教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楚兵多有损伤。连攻三日,干折便宜,不能取胜。楚王曰:“彼国既不用宋君,杀之何如?”

  成得臣对曰:“王以杀鄫子为宋罪。今杀宋公,是效尤也。杀宋公犹杀匹夫耳,不能得宋,而徒取怨,不如释之。”

  楚王曰:“攻宋不下,又释其君,何以为名?”

  得臣对曰:“臣有计矣,今不与盂之会者,惟齐、鲁二国,齐与我已两次通好,且不必较;鲁礼义之邦,一向辅齐定伯,目中无楚,若以宋之俘获献鲁,请鲁君于亳都相会,鲁见宋俘。必恐惧而来,鲁、宋是葵邱同盟之人,况鲁侯甚贤,必然为宋求情,我因以为鲁君之德,是我一举而兼得宋、鲁也。”

  楚王鼓掌大笑曰:“子玉真有见识。”乃退兵屯于亳都。

  用宜申为使,将卤获数车,如曲阜献捷,其书云:

  宋公傲慢无礼,寡人已幽之于亳,不敢擅功,谨献捷于上国,望君辱临,同决其狱。

  鲁僖公览书大惊。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明知楚使献捷,词意夸张,是恐吓之意,但鲁弱楚强,若不往会,恐其移师来伐,悔无及矣。乃厚待宜申,先发回书,驰报楚王,言:“鲁侯如命,即日赴会。”

  鲁僖公随后发驾,大夫仲遂从行,来至亳都,仲遂因宜申先容,用私礼先见了成得臣,嘱其于楚王前,每事方便。得臣引鲁僖公与楚成王相见,各致敬慕之意,其时,陈、蔡、郑、许、曹五位诸侯,俱自盂地来会,和鲁僖公共是六位,聚于一处商议。

  郑文公开言,欲尊楚王为盟主。诸侯嗫嚅未应,鲁僖公奋然曰:“盟主须仁义布闻,人心悦服,今楚王恃兵车之众,袭执上公,有威无德,人心疑惧。吾等与宋俱有同盟之谊,若坐视不救,惟知奉楚,恐被天下豪杰耻笑。楚若能释宋公之囚,终此盟好,寡人敢不惟命是听?”

  众诸侯皆曰:“鲁侯之言甚善。”仲遂将这话私告于成得臣,得臣转闻于楚王。楚王曰:“诸侯以盟主之义责寡人,寡人其可违乎?”乃于亳郊更筑盟坛,期以十二月癸丑日,歃血要神,同赦宋罪。

  约会已定,先一日将宋公释放,与众诸侯相见。宋襄公且羞且愤,满肚不乐,却又不得不向诸侯称谢。

  至日,郑文公拉众诸侯敦请楚成王登坛主盟。成王执牛耳,宋、鲁以下次第受歃。襄公敢怒而不敢言。事毕,诸侯各散。

  宋襄公讹闻公子目夷已即君位,将奔卫以避之。公子目夷遣使已到,致词曰:“臣所以摄位者,为君守也。国固君之国,何为不入?”须臾,法驾齐备,迎襄公以归。目夷退就臣列。

  胡曾先生论襄公之释,全亏公子目夷定计,神闲气定,全不以旧君为意。若手忙脚乱,求归襄公,楚益视为奇货,岂肯轻放。有诗赞云:

  金注何如瓦注奇?新君能解旧君围。

  为君守位仍推位,千古贤名诵目夷。

  又有诗说六位诸侯公然媚楚求宽,明明把中国操纵之权,授之于楚,楚目中尚有中国乎?诗云:

  从来兔死自狐悲,被劫何人劫是谁?

  用夏媚夷全不耻,还夸释宋得便宜。

  宋襄公志欲求伯,被楚人捉弄一场,反受大辱,怨恨之情,痛入骨髓,但恨力不能报。又怪郑伯倡议,尊楚王为盟主,不胜其愤,正要与郑国作对。时周襄王之十四年春三月,郑文公如楚行朝礼,宋襄公闻之大怒,遂起倾国之兵,亲讨郑罪。使上卿公子目夷辅世子王臣居守。目夷谏曰:“楚、郑方睦,宋若伐郑,楚必救之,此行恐不能取胜。不如修德待时为上。”

  大司马公孙固亦谏。

  襄公怒曰:“司马不愿行,寡人将独往。”固不敢复言。

  遂出师伐郑。襄公自将中军,公孙固为副,大夫乐仆伊、华秀老、公子荡、向訾守等皆从行。

  谍人报知郑文公,文公大惊,急遣人告急于楚。楚成王曰:“郑事我如父,宜亟救之。”

  成得臣进曰:“救郑不如伐宋。”

  楚成王曰:“何故?”

  得臣对曰:“宋公被执,国人已破胆矣。今复不自量,以大兵伐郑,其国必虚,乘虚而捣之,其国必惧。此不待战而知胜负者也。若宋还而自救,彼亦劳矣,以逸制劳,安往而不得志耶?”

  楚王以为然。即命得臣为大将,斗勃副之,兴兵伐宋。

  宋襄公正与郑相持,得了楚兵之信,兼程而归,列营于泓水之南以拒楚。成得臣使人下战书。公孙固谓襄公曰:“楚师之来,为救郑也。吾以释郑谢楚,楚必归。不可与战。”

  襄公曰:“昔齐桓公兴兵伐楚,今楚来伐而不与战,何以继桓公之业乎?”

  公孙固又曰:“臣闻'一姓不再兴',天之弃商久矣,君欲兴之,得乎?且吾之甲不如楚坚,兵不如楚利,人不如楚强,宋人畏楚如畏蛇蝎,君何恃以胜楚?”

  襄公曰:“楚兵甲有余,仁义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义有余。昔武王虎贲三千,而胜殷亿万之众,惟仁义也。以有道之君,而避无道之臣,寡人虽生不如死矣。”乃批战书之尾,约以十一月朔日,交战于泓阳,命建大旗一面于辂车,旗上写“仁义”二字。

  公孙固暗暗叫苦,私谓乐仆伊曰:“战主杀而言仁义,吾不知君之仁义何在也?天夺君魄矣,窃为危之。吾等必戒慎其事,毋致丧国足矣。”

  至期,公孙固未鸡鸣而起,请于襄公,严阵以待。

  且说楚将成得臣屯兵于泓水之北,斗勃请“五鼓济师,防宋人先布阵以扼我”。

  得臣笑曰:“宋公专务迂阔,全不知兵,吾早济早战,晚济晚战,何所惧哉?”

  天明,甲乘始陆续渡水,公孙固请于襄公曰:“楚兵天明始渡,其意甚轻,我今乘其半渡,突前击之,是吾以全军而制楚之半也。若令皆济,楚众我寡恐不敌,奈何?”

  襄公指大旗曰:“汝见'仁义'二字否?寡人堂堂之阵,岂有半济而击之理?”公孙固又暗暗叫苦。

  须臾,楚兵尽济,成得臣服琼弁,结玉缨,绣袍软甲,腰挂雕弓,手执长鞭,指挥军士,东西布阵,气宇昂昂,旁若无人。公孙固又请于襄公曰:“楚方布阵,尚未成列,急鼓之必乱。”

  襄公唾其面曰:“咄!汝贪一击之利,不顾万世之仁义耶?寡人堂堂之阵,岂有未成列而鼓之之理?”公孙固又暗暗叫苦。

  楚兵阵势已成,人强马壮,漫山遍野,宋兵皆有惧色。

  襄公使军中发鼓,楚军中亦发鼓,襄公自挺长戈,带着公子荡、向訾守二将,及门官之众,催车直冲楚阵,得臣见来势凶猛,暗传号令,开了阵门,只放襄公一队车骑进来,公孙固随后赶上护驾,襄公已杀入阵内去了。

  只见一员上将挡住阵门,口口声声叫道:“有本事的快来决战!”

  那员将乃斗勃也,公孙固大怒,挺戟直刺斗勃,勃即举刀相迎。两下交战,未及二十合,宋将乐仆伊引军来到,斗勃微有著忙之意,恰好阵中又冲出一员上将蔿氏吕臣,接住乐仆伊厮杀。公孙固乘忙,觑个方便,拨开刀头,驰入楚军。

  斗勃提刀来赶,宋将华秀老又到,牵住斗勃,两对儿在阵前厮杀,公孙固在楚阵中,左冲右突,良久,望见东北角上甲士如林,围裹甚紧,疾驱赴之,正遇宋将向訾守,流血被面,急呼曰:“司马可速来救主!”公孙固随著訾守,杀入重围,只见门官之众,一个个身带重伤,兀自与楚军死战不退。

  原来襄公待下人极有恩,所以门官皆尽死力,楚军见公孙固英勇,稍稍退却,公孙固上前看时,公子荡要害被伤,卧于车下。“仁义”大旗已被楚军夺去了。

  襄公身被数创,右股中箭,射断膝筋,不能起立。

  公子荡见公孙固到来,张目曰:“司马好扶主公,吾死于此矣。”言讫而绝,公孙固感伤不已。

  扶襄公于自己车上,以身蔽之,奋勇杀出。向訾守为后殿,门官等一路拥卫,且战且走,比及脱离楚阵,门官之众,无一存者。宋之甲车,十丧八九。乐仆伊、华秀老见宋公已离虎穴,各自逃回,成得臣乘胜追之,宋军大败,辎重器械,委弃殆尽。公孙固同襄公连夜奔回。

  宋兵死者甚众,其父母妻子,皆相讪于朝外,怨襄公不听司马之言,以致于败。襄公闻之,叹曰:“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寡人将以仁义行师,岂效此乘危扼险之举哉?”举国无不讥笑。

  后人相传,以为宋襄公行仁义,失众而亡,正指战泓之事。髯翁有诗叹云:

  不恤滕鄫恤楚兵,宁甘伤股博虚名。

  宋襄若可称仁义,盗跖文王两不明。

  楚兵大获全胜,复渡泓水,奏凯而还。方出宋界,哨马报,“楚王亲率大军接应,见屯柯泽。”

  得臣即于柯泽谒见楚王献捷。楚成王曰:“明日郑君将率其夫人,至此劳军,当大陈俘馘以夸示之。”

  原来郑文公的夫人芈氏,正是楚成王之妹,是为文芈。以兄妹之亲,驾了辎车并,随郑文公至于柯泽,相会楚王。楚王示以俘获之盛。郑文公夫妇称贺,大出金帛,犒赏三军。郑文公敦请楚王来日赴宴。

  次早,郑文公亲自出郭,邀楚王进城,设享于太庙之中,行九献礼,比于天子。食品数百,外加笾豆六器,宴享之侈,列国所未有也。

  文芈所生二女,曰伯芈、叔芈,未嫁在室。文芈又率之以甥礼见舅,楚王大喜。郑文公同妻女更番进寿,自午至戌,吃得楚王酩酊大醉。楚王谓文芈曰:“寡人领情过厚,已逾量矣。妹与二甥,送我一程何如?”

  文芈曰:“如命。”

  郑文公送楚王出城先别,文芈及二女,与楚王并驾而行,直至军营。

  原来楚王看上了二甥美貌,是夜拉入寝室,遂成枕席之欢,文芈彷徨于帐中,一夜不寐,然畏楚王之威,不敢出声。以舅纳甥,真禽兽也!次日,楚王将军获之半,赠于文芈,载其二女以归,纳之后宫。郑大夫叔詹叹曰:“楚王其不得令终乎?享以成礼,礼而无别,是不终也。”

  且不说楚、宋之事。

  再表晋公子重耳,自周襄王八年适齐,至襄王十四年,前后留齐共七年了。遭桓公之变,诸子争立,国内大乱,及至孝公嗣位,又反先人之所为,附楚仇宋,纷纷多事,诸侯多与齐不睦。赵衰等私议曰:“吾等适齐,谓伯主之力,可借以图复也。今嗣君失业,诸侯皆叛,此其不能为公子谋亦明矣。不如更适他国,别作良图。”乃相与见公子,欲言其事。

  公子重耳溺爱齐姜,朝夕欢宴,不问外事,众豪杰伺候十日,尚不能见。魏犨怒曰:“吾等以公子有为,故不惮劳苦,执鞭从游,今留齐七载,偷安惰志,日月如流,吾等十日不能一见,安能成其大事哉?”

  狐偃曰:“此非聚谈之处,诸君都随我来。”乃共出东门外里许,其地名曰桑阴,一望都是老桑,绿荫重重,日色不至。赵衰等九位豪杰,打一圈儿席地而坐。

  赵衰曰:“子犯计将安出?”

  狐偃曰:“公子之行,在我而已。我等商议停妥,预备行装,一等公子出来,只说邀他郊外打猎,出了齐城,大家齐心劫他上路便了。但不知此行,得力在于何国?”

  赵衰曰:“宋方图伯,且其君好名之人,盍往投之,如不得志,更适秦、楚,必有遇焉。”

  狐偃曰:“吾与公孙司马有旧,且看如何。”

  众人商议许久方散。

  只道幽僻之处,无人知觉,却不道:“若要不闻,除非莫说;若要不知,除非莫作。”其时姜氏的婢妾十余人,正在树上采桑喂蚕,见众人环坐议事,停手而听之,尽得其语,回宫时,如此恁般,都述于姜氏知道。

  姜氏喝道:“那有此话,不得乱道。”

  乃命蚕妾十余人,幽之一室,至夜半尽杀之,以灭其口。蹴公子重耳起,告之曰:“从者将以公子更适他国,有蚕妾闻其谋,吾恐泄漏其机,或有阻当,今已除却矣。公子宜早定行计。”

  重耳曰:“人生安乐,谁知其他,吾将老此,誓不他往。”

  姜氏曰:“自公子出亡以来,晋国未有宁岁。夷吾无道,兵败身辱,国人不悦,领国不亲,此天所以待公子也。公子此行,必得晋国,万勿迟疑。”

  重耳迷恋姜氏,犹弗肯。

  次早,赵衰、狐偃、臼季、魏犨四人立宫门之外,传语:“请公子郊外射猎。”

  重耳尚高卧未起,使宫人报曰:“公子偶有微恙,尚未梳栉,不能往也。”齐姜闻言,急使人单召狐偃入宫,姜氏屏去左右,问其来意。

  狐偃曰:“公子向在翟国,无日不驰车骤马,伐狐击兔,今在齐,久不出猎,恐其四肢懒惰,故来相请,别无他意。”

  姜氏微笑曰:“此番出猎,非宋即秦、楚耶?”

  狐偃大惊曰:“一猎安得如此之远?”

  姜氏曰:“汝等欲劫公子逃归,吾已尽知,不得讳也。吾夜来亦曾苦劝公子,奈彼执意不从。今晚吾当设宴,灌醉公子,汝等以车夜载出城,事必谐矣。”

  狐偃顿首曰:“夫人割房闱之爱,以成公子之名,贤德千古罕有。”

  狐偃辞出,与赵衰等说知其事,凡车马人众鞭刀糗糒之类,收拾一一完备。赵衰、狐毛等先押往郊外停泊。只留狐偃、魏犨、颠颉三人,将小车二乘伏于宫门左右,专等姜氏送信,即便行事。正是:“要为天下奇男子,须历人间万里程。”

  是晚姜氏置酒宫中,与公子把盏。重耳曰:“此酒为何而设?”

  姜氏曰:“知公子有四方之志,特具一杯饯行耳。”

  重耳曰:“人生如白驹过隙,苟可适志,何必他求?”

  姜氏曰:“纵欲怀安,非丈夫之事也。从者乃忠谋,子必从之。”

  重耳勃然变色,搁杯不饮。姜氏曰:“子真不欲行乎?抑诳妾也?”

  重耳曰:“吾不行,谁诳汝?”

  姜氏带笑言曰:“行者,公子之志;不行者,公子之情。此酒为饯公子。今且以留公子矣。愿与公子尽欢可乎?”

  重耳大喜。夫妇交酢,更使侍女歌舞进觞。重耳已不胜饮,再四强之,不觉酩酊大醉倒于席上。姜氏覆之以衾,使人召狐偃。狐偃知公子已醉,急引魏犨、颠颉二人入宫,和衾连席抬出宫中。先用重褥衬贴,安顿车上停当,狐偃拜辞姜氏。

  姜氏不觉泪流,有词为证:

  公子贪欢乐,佳人慕远行。

  要成鸿鹄志,生割凤鸾情。

  狐偃等催趱小车二乘,赶黄昏离了齐城,与赵衰等合做一处,连夜驱驰,约行五六十里,但闻得鸡声四起,东方微白,重耳方才在车儿上翻身,唤宫人取水解渴。时狐偃执辔在傍,对曰:“要水须待天明。”

  重耳自觉摇动不安,曰:“可扶我下床。”

  狐偃曰:“非床也,车也。”

  重耳张目曰:“汝为谁?”

  对曰:“狐偃。”

  重耳心下恍然,知为偃等所算,推衾而起,大骂子犯:“汝等如何不通知我,将我出城,意欲何为?”

  狐偃曰:“将以晋国奉公子也。”

  重耳曰:“未得晋,先失齐,吾不愿行。”

  狐偃诳曰:“离齐已百里矣,齐侯知公子之逃,必发兵来追,不可复也。”

  重耳勃然发怒,见魏犨执戈侍卫,乃夺其戈以刺狐偃。

  不知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晋重耳周游列国 秦怀嬴重婚公子

  话说公子重耳怪狐偃用计去齐,夺魏犨之戈以刺偃,偃急忙下车走避,重耳亦跳下车挺戈逐之。赵衰、臼季、狐射姑、介子推等,一齐下车解劝。重耳投戟于地,恨恨不已。狐偃叩首请罪曰:“杀偃以成公子,偃死愈于生矣!” 重耳曰:“此行有成则已,如无所成,吾必食舅氏之肉。”

  狐偃笑而答曰:“事若不济,偃不知死在何处,焉得与尔食之;如其克济,子当列鼎而食,偃肉腥臊,何足食?”

  赵衰等并进曰:“某等以公子负大有为之志,故舍骨肉,弃乡里,奔走道途,相随不舍,亦望垂功名于竹帛耳。今晋君无道,国人孰不愿戴公子为君。公子自不求入,谁走齐国而迎公子者?今日之事,实出吾等公议,非子犯一人之谋,公子勿错怪也。”

  魏犨亦厉声曰:“大丈夫当努力成名,声施后世,奈何恋恋儿女子目前之乐,而不思终身之计耶?”

  重耳改容曰:“事既如此,惟诸君命。”

  狐毛进干糒,介子推捧水以进,重耳与诸人各饱食。

  壶叔等割草饲马,重施衔勒,再整轮辕,望前进发。有诗为证:

  凤脱鸡群翔万仞,虎离豹穴奔千山。

  要知重耳能成伯,只在周游列国间。

  不一日行至曹国。

  却说曹共公为人,专好游嬉,不理朝政,亲小人,远君子,以谀佞为腹心,视爵位如粪土。朝中服赤芾乘轩车者,三百余人,皆里巷市井之徒,胁肩谄笑之辈。见晋公子带领一班豪杰到来,正是“薰莸不同器”了,惟恐其久留曹国,都阻挡曹共公不要延接他。大夫僖负羁谏曰:“晋、曹同姓,公子穷而过我,宜厚礼之。”

  曹共公曰:“曹,小国也,而居列国之中,子弟往来,何国无之?若一一待之以礼,则国微费重,何以支吾?”

  负羁又曰:“晋公子贤德闻于天下,且重瞳骈胁,大贵之征,不可以寻常子弟视也。”

  曹共公一团稚气,说贤德他也不管,说到重瞳骈胁,便道:“重瞳寡人知之,未知骈胁如何?”

  负羁对曰:“骈胁者,骈胁骨相合如一,乃异相也。”

  曹共公曰:“寡人不信,姑留馆中,俟其浴而观之。”

  乃使馆人自延公子进馆, 以水饭相待,不致饩,不设享,不讲宾主之礼,重耳怒而不食。馆人进澡盆请浴,重耳道路腌月赞,正想洗涤尘垢,乃解衣就浴。

  曹共公与嬖幸数人,微服至馆,突入浴堂,迫近公子,看他的骈胁,言三语四,嘈杂一番而去。狐偃等闻有外人,急忙来看,犹闻嬉笑之声,询问馆人,乃曹君也,君臣无不

  愠怒。

  却说僖负羁谏曹伯不听,归到家中,其妻吕氏迎之,见其面有忧色,问:“朝中何事?”

  负羁以晋公子过曹,曹君不礼为言。吕氏曰:“妾适往郊外采桑,正值晋公子车从过去。妾观晋公子犹未的,但从行者数人,皆英杰也。吾闻:'有其君者,必有其臣;有其臣者,必有其君。'以从行诸子观之,晋公子必能光复晋国。此时兴兵伐曹,玉石俱焚,悔之无及。曹君既不听忠言,子当私自结纳可也。妾已备下食品数盘,可藏白璧于中,以为贽见之礼,结交在未遇之先,子宜速往。”

  僖负羁从其言,夜叩公馆。重耳腹中方馁,含怒而坐,闻曹大夫僖负羁求见馈飧,乃召之入。负羁再拜,先为曹君请罪,然后述自家致敬之意。重耳大悦,叹曰:“不意曹国有此贤臣。亡人幸而返国,当图相报。”

  重耳进食,得盘中白璧,谓负羁曰:“大夫惠顾亡人,使不饥饿于土地足矣,何用重贿。”

  负羁曰:“此外臣一点敬心,公子万乞勿弃。”重耳再三不受。

  负羁退而叹曰:“晋公子穷困如此,而不贪吾璧,其志不可量也。”

  次日,重耳即行。

  负羁私送出城十里方回。史官有诗云:

  错看龙虎作豾貆,盲眼曹共识见微。

  堪叹乘轩三百辈,无人及得负羁妻。

  重耳去曹适宋。狐偃前驱先到,与司马公孙固相会。公孙固曰:“寡君不自量,与楚争胜,兵败股伤,至今病不能起。然闻公子之名,向慕久矣,必当扫除馆舍,以候车驾。”

  公孙固入告于宋襄公,襄公正恨楚国,日夜求贤人相助,以为报仇之计,闻晋公子远来,晋乃大国,公子又有贤名,不胜之喜。其奈伤股未痊,难以面会,随命公孙固郊迎授馆,待以国君之礼,馈之七牢。

  次日,重耳欲行,公孙固奉襄公之命,再三请其宽留。私问狐偃:“当初齐桓公如何相待?”偃备细告以纳姬赠马之事。公孙固回复宋公。宋公曰:“公子昔年已婚宋国矣,纳女吾不能,马则如数可也。”亦以马二十乘相赠,重耳感激不已。住了数日,馈问不绝。

  狐偃见宋襄公病体没有痊好之期,私与公孙固商议复国一事。公孙固曰:“公子若惮风尘之劳,敝邑虽小,亦可以息足。如有大志,敝邑新遭丧败,力不能振,更求他大国,方可济耳。”

  狐偃曰:“子之言,肺腑也。”即日告知公子,束装起程,宋襄公闻公子欲行,复厚赠资粮衣履之类,从人无不欢喜。

  自晋公子去后,襄公箭疮日甚一日,不久而薨。临终谓世子王臣曰:“吾不听子鱼之言,以及于此。汝嗣位,当以国委之。楚,大仇也,世世勿与通好。晋公子若返国,必然得位,得位必能合诸侯,吾子孙谦事之,可以少安。”

  王臣再拜受命,襄公在位十四年薨。王臣主丧即位,是为成公。髯仙有诗论宋襄公德力俱无,不当列于五伯之内。诗云:

  一事无成身死伤,但将迂语自称扬。

  腐儒全不稽名实,五伯犹然列宋襄。

  再说重耳去宋,将至郑国,早有人报知郑文公。文公谓群臣曰:“重耳叛父而逃,列国不纳,屡至饥馁,此不肖之人,不必礼之。”

  上卿叔詹谏曰:“晋公子有三助,乃天祐之人,不可慢也。”

  郑伯曰:“何为三助?”

  叔詹对曰:“'同姓为婚,其类不蕃',今重耳及狐女所生,狐与姬同宗,而生重耳,处有贤名,出无祸患,此一助也;自重耳出亡,国家不靖,岂非天意有待治国之人乎?此二助也;赵衰、狐偃,皆当世英杰,重耳得而臣之,此三助也。有此三助,君其礼之。礼同姓,恤困穷,尊贤才,顺天命,四者皆美事也。”

  郑伯曰:“重耳且老矣,是何能为?”

  叔詹对曰:“君若不能尽礼,则请杀之,毋留仇雠,以遗后患。”

  郑伯笑曰:“大夫之言甚矣。既使寡人礼之,又使寡人杀之,礼之何恩,杀之何怨!”乃传令门官,闭门勿纳。

  重耳见郑不相延接,遂驱车竟过。

  行至楚国,谒见楚成王。成王亦待以国君之礼,设享九献,重耳谦让不敢当。赵衰侍立,谓公子曰:“公子出亡在外十余年矣,小国犹轻慢,况大国乎。此天命也,子勿让。”重耳乃受其享。

  终席,楚王恭敬不衰,重耳言词亦愈逊,由此两人甚相得,重耳遂安居于楚。

  一日,楚王与重耳猎于云梦之泽。楚王卖弄武艺,连射一鹿一兔,俱获之,诸将皆伏地称贺。适有人熊一头,冲车而过,楚王谓重耳曰:“公子何不射之!”

  重耳拈弓搭箭,暗暗祝祷:“某若能归晋为君,此箭去中其右掌。”飕的一箭,正穿右掌之上,军士取熊以献。

  楚王惊服曰:“公子真神箭也!”

  须臾,围场中发起喊来,楚王使左右视之,回报道:“山谷中赶出一兽,似熊非熊,其鼻如象,其头似狮,其足似虎,其发如豺,其鬣似野豕,其尾似牛,其身大于马,其文黑白斑驳,剑戟刀箭,俱不能伤。嚼铁如泥,车轴裹铁,俱被啮食,矫捷无伦,人不能制,以此喧闹。”

  楚王谓重耳曰:“公子生长中原,博闻多识,必知此兽之名。”

  重耳回顾赵衰,衰前进曰:“臣能知之。此兽其名曰'貘',秉天地之金气而生,头小足卑,好食铜铁,便溺所至,五金见之,皆消化为水,其骨实无髓,可以代槌,取其皮为褥,能辟瘟去湿。”

  楚王曰:“然则何以制之?”

  赵衰曰:“皮肉皆铁所结,惟鼻孔中有虚窍,可以纯钢之物刺之;或以火炙立死,金性畏火故也。”

  言毕,魏犨厉声曰:“臣不用兵器,活擒此兽,献于驾前。”跳下车来,飞奔去了。

  楚王谓重耳曰:“寡人与公子同往观之。”即命驰车而往。

  且说魏犨赶入西北角围中,一见那兽,便挥拳连击几下。那兽全然不怕,大叫一声,如牛鸣之响,直立起来,用舌一舐,将魏犨腰间鎏金锃带舐去一段。魏犨大怒曰:“孽畜不得无礼!”耸身一跃,离地约五尺许,那兽就地打一滚,又蹲在一边。魏犨心中愈怒,再复跃起,趁这一跃之势,用尽平生威力,腾身跨在那兽身上,双手将他项子抱住,那兽奋力踯躅,魏犨随之上下,只不放手。挣扎多时,那兽力势渐衰,魏犨凶猛有余,两臂抱持愈紧,那兽项子被勒,气塞不通,全不动弹。

  魏犨乃跳下身来,再舒铜筋铁骨,两只臂膊,将那兽的象鼻一手捻定,如牵犬羊一般,直至二君之前。真虎将也!赵衰命军士取火薰其鼻端,火气透入,那兽便软做一堆。

  魏犨方才放手,拔起腰间宝剑砍之,剑光迸起,兽毛亦不损伤。赵衰曰:“欲杀此兽取皮,亦当用火围而炙之。”

  楚王依其言,那兽皮肉如铁,经四围火炙,渐渐柔软,可以开剥。楚王曰:“公子相从诸杰,文武俱备,吾国中万不及一也!”

  时楚将成得臣在旁,颇有不服之意,即奏楚王曰:“吾王夸晋臣之武,臣愿与之比较。”

  楚王不许,曰:“晋君臣,客也,汝当敬之。”

  是日猎罢会饮,大欢。楚王谓重耳曰:“公子若返晋国,何以报寡人?”

  重耳曰:“子女玉帛,君所余也;羽毛齿革,则楚地之所产。何以报君王?”

  楚王笑曰:“虽然,必有所报,寡人愿闻之。”

  重耳曰:“若以君王之灵,得复晋国,愿同欢好,以安百姓。倘不得已,与君王以兵车会于平原广泽之间,请避君王三舍。”按行军三十里一停,谓之一舍,三舍九十里,言异日晋、楚交兵,当退避三舍,不敢即战,以报楚相待之恩。

  当日饮罢,楚将成得臣怒言于楚王曰:“王遇晋公子甚厚,今重耳出言不逊,异日归晋,必负楚恩,臣请杀之。”

  楚王曰:“晋公子贤,其从者皆国器,似有天助,楚其敢违天乎?”

  得臣曰:“王即不杀重耳,且拘留狐偃、赵衰数人,勿令与虎添翼。”

  楚王曰:“留之不为吾用,徒取怨焉。寡人方施德于公子,以怨易德,非计也!”于是待晋公子益厚。

  话分两头。

  却说周襄王十五年。实晋惠公之十四年。是岁惠公抱病在身,不能视朝,其太子圉久质秦国。

  圉之母家乃梁国也,梁君无道,不恤民力,日以筑凿为事,万民嗟怨,往往流徙入秦,以逃苛役。秦穆公乘民心之变,命百里奚兴兵袭梁灭之,梁君为乱民所杀。太子圉闻梁见灭,叹曰:“秦灭我外家,是轻我也?”

  遂有怨秦之意,及闻惠公有疾,思想:“只身在外,外无哀怜之交,内无腹心之援,万一君父不测,诸大夫更立他公子,我终身客死于秦,与草木何异?不如逃归侍疾,以安国人之心。”

  乃夜与其妻怀嬴枕席之间,说明其事:“我如今欲不逃归,晋国非我之有,欲逃归,又割舍不得夫妇之情,你可与我同归晋国,公私两尽。”

  怀嬴泣下,对曰:“子一国太子,乃拘辱于此,其欲归不亦宜乎?寡君使婢子侍巾栉,欲以固子之心也,今从子而归,背弃君命,妾罪大矣,子自择便,勿与妾言,妾不敢从,亦不敢泄子之语于他人也。”

  太子圉遂逃归于晋,秦穆公闻子圉不别而行,大骂:“背义之贼,天不祐汝!”乃谓诸大夫曰:“夷吾父子,俱负寡人,寡人必有以报之!”自悔当时不纳重耳,乃使人访重耳踪迹,知其在楚已数月矣。于是遣公孙枝聘于楚王,因迎重耳至秦,欲以纳之。

  重耳假意谓楚王曰:“亡人委命于君王,不愿入秦。”

  楚王曰:“楚、晋隔远,公子若求入晋,必须更历数国,秦与晋接境,朝发夕到,且秦君素贤,又与晋君相恶,此公子天赞之会也,公子其勉行!”

  重耳拜谢,楚王厚赠金帛车马,以壮其行色。重耳在路复数月,方至秦界,虽然经历尚有数国,都是秦、楚所属,况有公孙枝同行,一路安稳,自不必说。

  秦穆公闻重耳来信,喜形于色,郊迎授馆,礼数极丰。秦夫人穆姬亦敬爱重耳,而恨子圉,劝穆公以怀嬴妻重耳,结为姻好。穆公使夫人告于怀嬴,怀嬴曰:“妾已失身公子圉矣,可再字乎?”

  穆姬曰:“子圉不来矣,重耳贤而多助,必得晋国,得晋国必以汝为夫人,是秦、晋世为婚姻也。”

  怀嬴默然良久,曰:“诚如此,妾何惜一身,不以成两国之好?”

  穆公乃使公孙枝通语于重耳。子圉与重耳有叔侄之分,怀嬴是嫡亲侄妇,重耳恐干碍伦理,欲辞不受。

  赵衰进曰:“吾闻怀嬴美而才,秦君及夫人之所爱也。不纳秦女,无以结秦欢,臣闻之:'欲人爱己,必先爱人;欲人从己,必先从人。'无以结秦欢,而欲用秦之力,必不可得也,公子其毋辞。”

  重耳曰:“同姓为婚,犹有避焉,况犹子乎?”

  臼季进曰:“古之同姓,为同德也,非谓族也。昔黄帝、炎帝俱有熊国君少典之子,黄帝生于姬水,炎帝生于姜水,二帝异德,故黄帝为姬姓,炎帝为姜姓。姬、姜之族世为婚姻,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得姓者十四人,惟姬、己各二,同德故也。德同姓同,族虽远,婚姻不通;德异姓异,族虽近,男女不避。尧为帝喾之子,黄帝五代之孙,而舜为黄帝八代之孙,尧之女于舜为祖姑,而尧以妻舜,舜未尝辞。古人婚姻之道若此,以德言,子圉之德岂同公子;以亲言,秦女之亲不比祖姑,况收其所弃,非夺其所欢,是何伤哉?”

  重耳复谋于狐偃曰:“舅犯以为可否?”

  狐偃问曰:“公子今求入,欲事之乎?抑代之也。”

  重耳不应。

  狐偃曰:“晋之统系将在圉矣。如欲事之,是为国母;如欲代之,则仇雠之妻。又何问焉?”

  重耳犹有惭色。

  赵衰曰:“方夺其国,何囿于妻?成大事而惜小节,后悔何及?”

  重耳意乃决。

  公孙枝复命于穆公,重耳择吉布币,就公馆中成婚,怀嬴之貌,更美于齐姜,又妙选宗女四名为媵,俱有颜色,重耳喜出望外,遂不知有道路之苦矣。史官有诗论怀嬴之事云:一女如何有二天?况于叔侄分相悬。

  只因要结秦欢好,不恤人言礼义愆。

  秦穆公素重晋公子之品,又添上甥舅之亲,情谊愈笃,三日一宴,五日一飧。

  秦世子亦敬事重耳,时时馈问。赵衰、狐偃等因与秦臣蹇叔、百里奚、公孙枝等深相结纳,共踌躇复国之事。一来公子新婚,二来晋国无衅,以此不敢轻易举动。

  自古道:“运到时来,铁树花开。”天生下公子重耳,有晋君之分,有名的伯主,自然生出机会。

  再说太子圉自秦逃归,见了父亲晋惠公。惠公大喜曰:“吾抱病已久,正愁付托无人,今吾子得脱樊笼,复还储位,吾心安矣。”是秋九月,惠公病笃,托孤于吕省、郤芮二人,使辅子圉:“群公子不足虑,只要谨防重耳。”

  吕、郤二人,顿首受命。

  是夜,惠公薨,太子圉主丧即位,是为怀公。怀公恐重耳在外为变,乃出令:“凡晋臣从重耳出亡者,因亲及亲,限三个月内俱要唤回。如期回者,仍复旧职,既往不咎,若过期不至,禄籍除名,丹书注死。父子兄弟坐视不召者,并死不赦。”

  老国舅狐突二子狐毛、狐偃,俱从重耳在秦,郤芮私劝狐突作书,唤二子归国。狐突再三不肯,郤芮乃谓怀公曰:“二狐有将相之才,今从重耳,如虎得翼,突不肯唤归,其意不测,主公当自与言之。”

  怀公即使人召狐突,突与家人诀别而行,来见怀公,奏曰:“老臣病废在家,不知宣召何言?”

  怀公曰:“毛偃在外,老国舅曾有家信去唤否?”

  突对曰:“未曾。”

  怀公曰:“寡人有令,'过期不至者,罪及亲党',老国舅岂不闻乎?”

  突对曰:“臣二子委质重耳,非一日矣,忠臣事君,有死无二。二子之忠于重耳,犹在朝诸臣之忠于君也,即使逃归,臣犹将数其不忠,戮于家庙,况召之乎?”

  怀公大怒,喝令二力士以白刃交加其颈,谓曰:“二子若来,免汝一死。”

  因索简置突前,郤芮执其手,使书之。

  突呼曰:“勿执我手,我当自书。”乃大书“子无二父,臣无二君”八字。

  怀公大怒曰:“汝不惧耶?”

  突对曰:“为子不孝,为臣不忠,老臣之所惧也。若死,乃臣子之常事,有何惧焉?”舒颈受刑。

  怀公命斩于市曹。太卜郭偃见其尸,叹曰:“君初嗣位,德未及于匹夫,而诛戮老臣,其败不久矣!”即日称疾不出。

  狐氏家臣。急忙逃奔秦国,报与毛、偃知道。不知毛、偃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晋吕郤夜焚公宫 秦穆公再平晋乱

  话说狐毛,狐偃兄弟,从公子重耳在秦,闻知父亲狐突被子圉所害,捶胸大哭。赵衰,臼季等都来问慰。赵衰曰:“死者不可复生,悲之何益?且同见公子,商议大事。”

  毛,偃收泪,同赵衰等来见重耳。毛、偃言:“惠公已薨,子圉即位,凡晋臣从亡者,立限唤回,如不回,罪在亲党,怪老父不召臣等兄弟,将来杀害。”说罢,痛上心来,重复大哭。

  重耳曰:“二舅不必过伤,孤有复国之日,为汝父报仇,”即时驾车来见穆公,诉以晋国之事。

  穆公曰:“此天以晋国授公子,不可失也,寡人当身任之。”

  赵衰代对曰:“君若庇荫重耳,幸速图之;若待子圉改元告庙,君臣之分已定,恐动摇不易也。”穆公深然其言。

  重耳辞回甥馆,方才坐定,只见门官通报:“晋国有人到此,说有机密事,求见公子,”

  公子召入,问其姓名,其人拜而言曰:“臣乃晋大夫栾枝之子栾盾也。因新君性多猜忌,以杀为威,百姓胥怨,群臣不服,臣父特遣盾私送款于公子。子圉心腹只有吕省,郤芮二人,旧臣郤步扬,韩简等一班老成,俱疏远不用,不足为虑。臣父已约会郤溱,舟之侨等,敛集私甲,只等公子到来,便为内应。”

  重耳大喜,与之订约,以明年岁首为期,决至河上。

  栾盾辞去。

  重耳对天祷祝,以蓍布筮,得《泰卦》六爻安静。重耳疑之,召狐偃占其吉凶。

  偃拜贺曰:“是为天地配享,小往大来,上吉之兆。公子此行,不惟得国,且有主盟之分。”

  重耳乃以栾盾之言告狐偃,偃曰:“公子明日便与秦公请兵,事不宜迟。”

  重耳乃于次日复入朝谒秦穆公,穆公不待开言,便曰:“寡人知公子急于归国矣,恐诸臣不任其事,寡人当亲送公子至河。”重耳拜谢而出。

  丕豹闻穆公将纳公子重耳,愿为先锋效力。穆公许之。

  太史择吉于冬之十二月。先三日,穆公设宴,饯公子于九龙山,赠以白璧十双,马四百匹,帷席器用,百物俱备,粮草自不必说,赵衰等九人各白璧一双,马四匹,重耳君臣俱再拜称谢。

  至日,穆公自统谋臣百里奚、繇余,大将公子絷、公孙枝,先锋丕豹等,率兵车四百乘,送公子重耳离了雍州城,望东进发,秦世子与重耳素本相得,依依不舍,直送至渭阳,垂泪而别,诗曰:

  猛将精兵似虎狼,共扶公子立边疆。

  怀公空自诛狐突,只手安能掩太阳?

  周襄王十六年,晋怀公圉之元年,春正月,秦穆公同晋公子重耳行至黄河岸口,渡河船只,俱已预备齐整,穆公重设饯筵,丁宁重耳曰:“公子返国,毋忘寡人夫妇也。” 乃分军一半,命公子絷、丕豹护送公子济河,自己大军屯于河西。正是:“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却说壶叔主公子行李之事,自出奔以来,曹、卫之间担饥受饿,不止一次,正是无衣惜衣,无食惜食,今日渡河之际,收拾行装,将日用的坏笾残豆、敝席破帷,件件搬运入船,有吃不尽的酒餔之类,亦皆爱惜如宝,摆列船内。

  重耳见了,呵呵大笑,曰:“吾今日入晋为君,玉食一方,要这些残敝之物何用?”喝教抛弃于岸,不留一些。

  狐偃私叹曰:“公子未得富贵,先忘贫贱,他日怜新弃旧,把我等同守患难之人,看做残敝器物一般,可不枉了这十九年辛苦?乘今日尚未济河,不如辞之,异时还有相念之日。”

  乃以秦公所赠白璧一双,跪献于重耳之前曰:“公子今已渡河,便是晋界,内有诸臣,外有秦将,不愁晋国不入公子之手。臣之一身,相从无益,愿留秦邦,为公子外臣,所有白璧一双,聊表寸意。”

  重耳大惊曰:“孤方与舅氏共享富贵,何出此言?”

  狐偃曰:“臣自知有三罪于公子,不敢相从。”

  重耳曰:“三罪何在?”

  狐偃对曰:“臣闻:'圣臣能使其君尊,贤臣能使其君安',今臣不肖,使公子困于五鹿,一罪也;受曹、卫二君之慢,二罪也;乘醉出公子于齐城,致触公子之怒,三罪也。向以公子尚在羁旅,臣不敢辞;今入晋矣,臣奔走数年,惊魂几绝,必力并耗,譬之余笾残豆,不可再陈,敝席破帷,不可再设,留臣无益,去臣无损,臣是以求去耳。”

  重耳垂泪而言曰:“舅氏责孤甚当,乃孤之过也。”

  即命壶叔将已弃之物,一一取回。复向河设誓曰:“孤返国,若忘了舅氏之劳,不与同心共政者,子孙不昌。”

  即取白璧投之于河曰:“河伯为盟证也。”

  时介子推在他船中,闻重耳与狐偃立盟,笑曰:“公子之归,乃天意也,子犯欲窃以为己功乎,此等贪图富贵之辈,吾羞与同朝。”自此有栖隐之意。

  重耳济了黄河,东行至于令狐,其宰邓惛发兵登城拒守,秦兵围之,丕豹奋勇先登,遂破其城,获邓惛斩之,桑泉臼衰望风迎降。晋怀公闻谍报大惊,悉起境内车乘甲兵,命吕省为大将,郤芮副之,屯于庐柳,以拒秦兵。畏秦之强,不敢交战。公子絷乃为秦穆公书,使人送吕、郤军中,略曰:

  寡人之为德于普,可谓至矣,父子背恩,视秦如仇,寡人忍其父,不能复忍其子。今公子重耳,贤德著闻,多士为辅,天人交助,内外归心。寡人亲率大军,屯于河上,命絷护送公子归晋,主其社稷。子大夫若能别识贤愚,倒戈来迎,转祸为福,在此一举!

  吕、郤二人览书,半晌不语。欲接战,诚恐敌不过秦兵,又如龙门山故事;欲迎降,又恐重耳记著前仇,将他偿里克、丕郑父之命。踌躇了多时,商量出一个计较来。乃答书于公子絷,其略云:

  某等自知获罪公子,不敢释甲。然翼戴公子,实某等之愿也,倘得与从亡诸子,共矢天日,各无相害,子大夫任其无咎,敢不如命。

  公子絷读其回书,已识透其狐疑之意,乃单车造于庐柳,来见吕、郤,吕、郤欣然出迎,告以衷腹曰:“某等非不欲迎降,惧公子不能相容,欲以盟为信耳。”

  絷曰:“大夫若退军于西北,絷将以大夫之诚,告于公子,而盟可成也。”

  吕、郤应诺,候公子絷别去,即便出令,退屯于郇城。

  重耳使狐偃同公子絷至郇城,与吕、郤相会。是日,刑牲歃血,立誓共扶重耳为君,各无二心。盟讫,即遣人相随狐偃至臼衰,迎接重耳到郇城大军之中,发号施令。

  怀公不见吕、郤捷音,使寺人勃鞮至晋军催战。行至中途,闻吕、郤退军郇城,与狐偃、公子絷讲和,叛了怀公,迎立重耳,慌忙回报。怀公大惊,急集郤步扬、韩简、栾枝、士会等一班朝臣计议。

  那一班朝臣,都是向著公子重耳的,平昔见怀公专任吕、郤,心中不忿,“今吕、郤等尚且背叛,事到临头,召我等何用?”一个个托辞,有推病的、有推事的、没半个肯上前。怀公叹了一口气道:“孤不该私自逃回,失了秦欢,以致如此。”

  勃鞮奏曰:“群臣私约共迎新君,主公不可留矣!臣请为御,暂适高梁避难,再作区处。”

  不说怀公出奔高梁。

  再说公子重耳,因吕、郤遣人来迎,遂入晋军。吕省、郤芮叩首谢罪,重耳将好言抚慰。赵衰、臼季等从亡诸臣,各各相见,吐露心腹,共保无虞。吕、郤大悦,乃奉重耳入曲沃城中,朝于武公之庙。绛都旧臣,栾枝、郤溱为首,引著士会、舟之侨、羊舌职、荀林父、先蔑箕、郑先都等三十余人,俱至曲沃迎驾,郤步扬、梁繇靡、韩简、家仆徒等另做一班,俱往绛都郊外邀接。

  重耳入绛城即位,是为文公。

  按重耳四十三岁奔翟,五十五岁适齐,六十一岁适秦,及复国为君,年已六十二岁矣。

  文公既立,遣人至高梁刺杀怀公。子圉自去年九月嗣位,至今年二月被杀,首尾为君不满六个月,哀哉!寺人勃鞮收而葬之,然后逃回。不在话下。

  却说文公宴劳秦将公子絷等,厚犒其军。有丕豹哭拜于地,请改葬其父丕郑父,文公许之。文公欲留用丕豹,豹辞曰:臣已委质于秦庭,不敢事二君也。”乃随公子絷到河西,回复秦穆公。

  穆公班师回国。

  史臣有诗美秦穆公云:

  辚辚车骑过河东,龙虎乘时气象雄。

  假使雍州无义旅,纵然多助怎成功?

  却说吕省、郤芮迫于秦势,虽然一时迎降,心中疑虑,到底不能释然,对著赵衰臼、季诸人,未免有惭愧之意。又见文公即位数日,并不曾爵一有功,戮一有罪,举动不测,怀疑益甚,乃相与计较,欲率家甲造反焚烧公宫,弑了重耳,别立他公子为君。

  思想:“在朝无可与商者,惟寺人勃鞮乃重耳之深仇,,今重耳即位,勃鞮必然惧诛,此人胆力过人,可邀与共事。”使人招之,勃鞮随呼而至。吕、郤告以焚宫之事,勃鞮欣然领命,三人歃血为盟,约定二月晦日会齐,夜半一齐举事。

  吕、郤二人各往封邑暗集人众,不在话下。

  却说勃鞮虽然当面应承,心中不以为然,思量道:“当初奉献公之命;去伐蒲城,又奉惠公所差,去刺重耳。这是桀犬吠尧,各为其主。今日怀公已死,重耳即位,晋国方定,又干此大逆无道之事,莫说重耳有天人之助,未必成事,纵使杀了重耳,他从亡许多豪杰,休想轻轻放过了我。不如私下往新君处出首,把这话头,反做个进身之阶,此计甚妙。”

  又想:“自己是个有罪之人,不便直叩公宫。”遂于深夜往见狐偃。

  狐偃大惊,问曰:“汝得罪新君甚矣#不思远引避祸,而夤夜至此何也?”

  勃鞮曰:“某之此来,正欲见新君,求国舅一引进耳。”

  狐偃曰:“汝见主公,乃自投死也。”

  勃鞮曰:“某有机密事来告,欲救一国人性命,必面见主公,方可言之。”

  狐偃遂引至公宫门首,偃叩门先入,见了文公,述勃鞮求见之语。文公曰:“鞮有何事,救得一国人性命?此必托言求见,借舅氏作面情讨饶耳。”

  狐偃曰:“'刍荛之言,圣人择焉。'主公新立,正宜捐弃小忿,广纳忠告,不可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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