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与兰姆对话｜张涛
对于元旦，——这个古老的共庆生日，我们常常把酒言欢，保持笑颜。但兰姆①不同，他怕死，怕时间逝去，他说——
元月一日这一天，谁也不会漠不关心。因为，人人都要在这一天算算自己过去的岁月，想想自己还会有多少时间。
……听说，有人声称，认为生命无足轻重。他们欢迎生命结束，好像进入了安全港；他们谈到坟墓，好像那是温柔乡，到了那里才能高枕安睡。还有人自己去追求死亡。——然而，我要向死亡说:呸，呸，滚开，你这肮脏的丑八怪！我憎恨你，讨厌你，诅咒你，像修道士约翰一样，把你交给十二万个魔鬼去发落，不得饶恕，不得宽纵；把你当做一条毒蛇，普天同愤，举世共弃；还要把你打上烙印，充军流放，永受斥骂！反正，对于你，我无论如何也不接受，不管你是凄凄惨惨的空虚，还是更可怕的一种混混沌沌的存在！②
在我的意像中，双面神雅努斯③面对过去的多，而观望未来的少。——我常常兰姆似得沉溺于过去，沉溺于支离破碎却有温馨回忆，物质匮乏却不失本真，人人为生却不以金敬，——的过去氛围。双脚时常站在雅努斯神的过去领域，被推向毫无办法的违心未来。也因此，我常常站在过去与未来的尴尬界点，除了犹豫徘徊，还是犹豫徘徊。没有尽头，没有玄机，一切，像设定好了。
对于死亡，我无所畏惧，也不担心。它是生命的必然，但偶然的是:我把每天当生命的最后一天过了，我没有将生命置于颓废、无聊、消极，没有游走于声色犬马之场而追名逐利，没有因为日月的行程、岁月的流逝、人世的改变，而忘了——“晚亭”时母亲面对雪域、面对阳光、面对恶疾的痛苦嘶喊！
小时候，有一次感冒发烧，我在土炕的黄麻线毡上写了一个不大的“永”，——怕大人看见挨批，又怕大人们看不见忽略了我的存在。——在自己体弱多病的臆想世界里，每次病就是一道坎，命儿可都由阎家主子攥着，今儿高兴了今儿放我生，今儿生气了今儿收我生。我这随生随死的小命，能给我遇见的世界留下什么？是“曾经来过”的一句评判，还是一席“走是因了一场病”的分析惋惜。这怎么能行！——写“永”吧，给人留个作念（自不量力），——我“永”爱这世界，这世界也“永”爱我。
兰姆，比我“永”的更为确切、更富激情——
我开始推测自己寿命的长短，花费片刻功夫，短短时间我都感到吝惜，好像守财奴一样花几个小钱也觉得心疼。
……我不甘心“像织工的梭子一样”飞逝。——这样的比方对我不起任何安慰作用，也无法使得死亡这杯苦酒变得可口。我不愿让时间的大潮把自己的生命席卷而去，不声不响地送入那永恒的沉寂；我不屈服于命运那不可避免的进程。我爱这绿色的大地，爱这城市和乡村的面貌，爱这难以言喻幽寂的乡居生涯，爱这安静可爱的街道。我愿意就在此处扎下自己的帐篷。我愿意就在我现在的年龄上停驻不前——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如此，不想更年轻，不想更有钱，也不想更漂亮。我不想由于年老而失去一切，更不愿像人们说的，像熟透了的果实，忽地一下掉进坟墓。
自此，我有了三次生命。一次是父母赋予的出生，一次是写“永”后的重生，再一次则是遇见你。我遇见的“你”，有爱情，有雪域，有为我生命布道的亲朋好友，也有无数生命路上的过客大众。我微微一笑，大家都彼此心照不宣，彼此明了。
兰姆不像我，他则拥有的很少。终生没有尝过爱情的甘味，没有享受过子孙绕膝的天伦，除了三十年的做工，陪伴癫疯的姐姐，就是对文字的热爱，以及对热爱文字志同道合人们的敬仰。但这些并不能阻止他对生命的热情和乐观，他和着柯顿先生的《新年赞歌》④，走向个人的“快乐世界”。
听，金鸡高唱，那灿烂的星辰
向我们宣告：黎明就要来临！
看远方，曙色冲破了黑暗，
用金光涂抹着西方的山峦。
古老的两面神也一同出现，
他要把未来的一年细细察看；
他那神气似乎是想表示：
情况怕不是那么顺利。
翘首以待，碰上了不好的征兆，
这恐怕对你我不大美妙。
有时候人担心遭什么祸患，
倒偏偏造成了痛苦的灾难，
这灾难折磨着人们的心，
倒比那真祸患痛苦万分。
哈，且慢！看那曙光更加明亮，
在眼前出现了新的景象：
两面神刚才还愁锁眉间，
到此时又换上安详的容颜；
原来他转过了那一边脸
只表示对去年厌恶不满；
转过来这一边面部表情，
明明对新的一年露出笑容。
他高高在上，遍观尘寰，
新年的一切尽在眼前；
哪怕是人世间瞬息万变，
也难逃他那慧眼一一发现。
他那脸上高高兴兴笑嘻嘻，
八成是看出了可喜的转机。
元旦清晨发出了微笑，
新年伊始，就把佳音来报；
那么对这来年的纷纷纭纭，
何苦去妄自猜疑瞎担心？
算了吧，过去的一年不算太好，
大家都有体会，全都明了；
既然去年过得马马虎虎，
今年再遭，照样也能对付；
按照世界上根本道理，
后年就好上加好，好得无比！
因为，正如你我天天看见：
运气再坏，总不会永世不变；
坏事到头，变化就要来临，
大灾过后，必交好运；
幸福鼓舞人心，虽则本身短暂，
它的作用长远，大大超过灾难；
三年之内能有一年幸福，
却还要对命运埋怨不住，
只表明这个人忘恩负义，
好运气该从他手中拿去。
为了迎接这新来的一年，
且把这杯中酒斟得满满；
欢笑把幸福给我们带来，
对灾难就不必挂在心怀。
黎明女神扭转身飘然而去，
让我们把酒杯端在手里，
祝大家振奋精神把今年过完，
到明年，元旦的曙光再露笑颜。
为这样的生命喝彩，为遇见诸多类似兰姆这样的生命交好运，更为与兰姆的“对话幸运”而心潮澎湃，从今日开始，万事清明无尘埃。
注释：
①兰姆，全名查尔斯·兰姆（1775年—1834年），英国著名散文家，著作有《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伊利亚随笔》、《英国戏剧诗样本》、《后期随笔集》、《纪念诗笺》等，其中《伊利亚随笔》被称为“英国最好的随笔”。终生未娶，服侍精神患者姐姐。
②摘自兰姆《伊利亚随笔》之《除夕随想》，后面一段亦出自此篇。
③“两面神”指意大利的古神雅努斯，有两副面孔，一副面向过去，一副面向未来。
④查尔斯·柯顿（1630年-1687年），英国诗人。《新年赞歌》为其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