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多景楼诗》详细解析!

编者按

本篇摘自沃兴华《米芾书法研究》(修订本)第四章米芾作品研究。在这一章,沃兴华先生以米芾的三件代表作品《多景楼诗》《虹县诗》《研山铭》为例,向读者们展示了他对米芾其人、其世、其书的解读。书中提到,这三部作品均作于米芾五十岁以后,所谓“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正处在创作的巅峰阶段。而相比于其他两件作品,《多景楼诗》“新东西更多,特点更明显,因此更加难能可贵”。

多景楼 在今江苏省镇江市北固山甘露寺内

多景楼在镇江北固山甘露寺中。宋元祐元年(1086),米芾登临揽胜,写了《秋暑憩多景楼诗》:“纵目天容旷,披襟海共开。山光随眦到,云影度江来。世界渐双足,生涯付一杯。横风多景梦,应似穆王台。”(图75)元符三年(1100),多景楼毁于大火,米芾怅恨不已,听说“禅师有建楼之意”,遥想十多年前的胜游,激情依旧,又写了一首《多景楼诗》。这两首诗的墨迹历经九百多年,如神灵呵护,流传至今,其中《多景楼诗》尤其著名,是广大书法爱好者的经典法帖。
《多景楼诗》没有年款,卷后何执中跋的纪年为“崇宁元祀清明前一日”,如果以此为下限,以多景楼遭焚的元符三年为上限,这件作品的书写年代当在元符三年(1100)至崇宁元年(1102)之间。其时米芾50岁出头,“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正处在创作的巅峰阶段。这一阶段的名作还有《研山铭》和《虹县诗》,与它们相比,《多景楼诗》新东西更多,特点更明显,因此更加难能可贵。
如前所述,米芾对历代名家法书的评述是主观的,现在我来评述米芾作品,同样也难免个人嗜好的局限,因此在评述之前,先表示一下自己的研究态度和对艺术评论的看法,以免读者误解或盲从。我的态度和看法与周作人先生完全相同,就借用他的话来说:“真的文艺批评应该是一篇文艺作品,里边所表现的与其说是对象的真相,无宁说是自己的反应。

法国的法兰西在他的批评集序上说:'据我的意思,批评是一种小说,同哲学与历史一样,给那些有高明而好奇心的人们去看的。一切小说,正当地说来,无一非自叙传。好的批评家便是一个记述他的心灵在杰作间冒险的人。客观的批评,同客观的艺术一样的并不存在。那些自骗自的相信不曾把他们自己的人格混到著作里去的人们,正是被那些最谬误的幻见所欺的受害者。

事实是:我们决不能脱去我们自己,这是我们最大的不幸之一……老实地,批评家应该对人们说:诸位,我现在将要说我自己的关于莎士比亚,关于拉辛,或巴斯加耳或歌德了。’

这一节话我觉得说的极好,凡是作文艺批评的人都应该注意的,我们在批评文里很诚实地表示自己的思想感情,正与在诗文上一样。总之应当自觉不是在那里下判决或指摘缺点……要明白自己的意见只是偶然的趣味的集合,决没有什么能够压服人的权威。批评只是自己要说话,不是要裁判别人。”(《文艺批评杂话》)

图75《秋暑憩多景楼诗帖》

1.《多景楼诗》体现了米芾的创作思想

多景楼 登临揽胜

米芾的创作思想散见于各种书论,涉及到点画结体和章法等各个方面,现在将他的这些论述与《多景楼诗》相比照,理论和实践完全吻合。
在点画上,米芾强调笔势,逆入回收,牵丝映带,反对过分藏头护尾,“倒收笔锋,笔笔如蒸饼”,认为这样的点画终止了动态和张力,“丑怪难状”,为避免这种毛病,米芾主张必须“锋势郁勃”,“锋势备全”。具体表现在《多景楼诗》中,就是不将逆入回收作为笔画的一部分,而是作为笔势的一部分来书写;逆入起笔是上一笔画的继续,回锋收笔是下一笔画的开始,结果写出的点画中段厚重沉着,两端笔势劲捷,交相辉映,轻重快慢不等,枯湿浓淡有别,时间节奏分明,空间造型丰富。有些笔画为了突出“锋势劲利”,干脆就用露锋,起笔顺势切入,收笔用力扫出,如图76“摶”“海”等字,感觉如“威剑抉浮云,白波走雷电”,既豪迈不羁,又慷慨激越。
图76
在结体上,米芾主张字不作正局“须有体势乃佳”。方正的汉字写得横平竖直,感觉是静止不动的,稍加倾侧就会左右摇摆,变得生动有趣起来,如二王书法“纵复不端正者,亦爽爽有一种风姿”(董其昌《画禅室随笔》)。
《多景楼诗》强调体势,基本上每个字都不作正局,如图77所示,有些是整个字的偏侧,如“胥”“曾”“未”等字的右斜,“愁”等字的左斜。有些是局部偏旁的偏侧,如“昭”字左边右斜,右边左斜,“列”字的左边左斜,右边右斜,两边的倾斜相辅相成,组合起来仍然是平衡的。更多的是所有点画都横不平,竖不直,但是左右相倚,上下相形,变不平为平,不直为直,不平衡为平衡,如“洲”字,前面两竖都往左斜,字形已经偏侧,最后一竖开始时往左斜,眼看整个字都斜了,但是考虑到这是最后一个字,必须站稳了亮相,因此犹豫一下(墨色变化反映有一个停顿)改成右斜,而且为了平衡强大的向左斜势,这一竖长了再长,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如米芾转引王安石之语所说的“此书意之所至,笔之所止”(《宝晋英光集》卷八《论书格》),完全打破了常规写法。米芾在结体上用不同的倾侧方式来强调体势,极大地丰富了汉字的造型方式,奇姿迭出,妙趣横生。
图77

在章法上,传王羲之《题笔阵图后》云:“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此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米芾对此深以为然,在《海岳名言》中说:“唐人以徐浩比僧虔,甚失当。浩大小一伦,犹吏楷也。僧虔、萧子云传钟法,与子敬无异,大小各有分,不一伦。徐浩为颜真卿辟客,书韵自张颠血脉来,教颜'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也。”米芾认为“大小一伦”的字是“吏楷”,即后人说的“馆阁体”,不足取法。每个字在通篇章法里,应当根据本身的结构特征,“大小各有分”,或大或小,任其自然。为了避免在大小处理时可能发生的做作,米芾又提出“大小相称”和“变态贵和”的观点。所谓相称就是并举的均衡,就是对比关系的和谐,所谓“变态贵和”就是说变形处理之后一定要达到和谐统一。《多景楼诗》的章法有时三字一行,有时两字一行,字形或大或小,参差组合。行与行之间,或者上紧下松,或者上松下紧,对立而又和谐。

2.《多景楼诗》超越了米芾的创作思想

《多景楼诗》与米芾的其他作品相比,最大区别在于点画浑厚和结体开阔。

汉字点画的写法分起笔、行笔和收笔三个部分,米芾比较重视起笔和收笔,提按顿挫,回环往复,变化多端,中段行笔往往提笔刷过,比较简单。《多景楼诗》则反其道而行之,中段书写变提笔为按笔,沉着用力,点画浑厚苍雄如颜真卿,有的中段书写还加以涩劲,手不期颤而颤,点画边廓提按起伏如黄庭坚。如图78所示。

图78

一般人写字或者偏重于平面上纵横挥洒的力,点画过于轻滑飘浮,或者偏重于垂直方向的沉着之力,点画过于艰涩凝滞。《多景楼诗》将两种力结合得恰到好处,既厚重又生动,而这种点画形式在米芾“臣书刷字”的其他作品中是看不到的。

米芾自述学书过程说:“余初学颜,七八岁也。字至大一幅,写简不成,见柳而慕紧结,乃学柳《金刚经》。久之,知出于欧,乃学欧。久之,如印板排算,乃慕褚而学最久。”学柳学欧都是慕其紧结,学褚最久,褚遂良的笔画细劲,结体内擫,造形也是往里收缩的。《多景楼诗》点画厚重了,结体如果内擫的话,字形中间就会显得壅塞,因此不得不把结体打开。如同颜真卿一样,初学褚遂良书法,然后点画加粗,再然后结体外拓,尽量将点画安排在字形的四周,并且向外弯曲成鼓胀状。《多景楼诗》中“星歸”“坱”等字的写法,不知不觉中将早年学习颜字的功底露出来了。(图79)

图79

然而,点画厚重、结体开张都不是米芾的主观追求。《海岳名言》云:“唐官告在世为褚、陆、徐峤之体,殊有不俗者。开元以来,缘明皇字体肥俗,始有徐浩,以合时君所好,经生字亦自此肥。开元以前古气,无复有矣。”厚重容易肥俗,不合米芾的口味,因此他对颜真卿书法也有褒有贬,批评的很厉害,《宝晋英光集补遗》跋颜真卿书说:“颜真卿学褚遂良既成,自以挑剔名家,作用太多,无平淡天真之趣。”又说:“大抵颜柳挑剔,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无遗矣。”

米芾的审美倾向于晋和初唐的清朗俊逸,而《多景楼诗》在此基础上,融入了颜真卿和黄庭坚的某些运笔和结体特征,点画俊逸而又厚重,书风跌宕而又沉稳,与以往的一般表现不同。傅山说:“期于如此而能如此,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序言中说:“当托尔斯泰构思《安娜·卡列尼娜》的初稿时,他心目中的安娜是个极不可爱的女人,她的凄惨下场似乎是罪有应得,这当然跟我们看到的定稿大相径庭,这当中亦非托氏的道德观念有所改变,而是他听到了道德以外的一种声音,我姑且称之为'小说的智慧’。所有真正的小说家都聆听这种超自然的声音,因此,伟大的小说里蕴藏的智慧总比它的创造者多。”我想这两段话可以用来揭示米芾的创作思想与《多景楼诗》作品之间为什么会出现差异的原因。

《多景楼诗》属于米芾的神来之笔,它对于米芾的意义,就好比《黄州寒食诗》对苏轼的意义,两件作品都是作者在书法“智慧”的引导下,聆听到超自然的“天”音之后,创造出的既不同于他人又不同于自己的经典作品。

 米芾行书《多景楼诗册》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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