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雄二哥,是一个好人!
自雄二哥,走了。刘塆硕果仅存的八十岁以上的男老伙,走了。
刘塆的乡亲群里,满屏是“二哥,一路走好”“二伯,一路走好”的祝福声。在刘塆,自雄二哥是一个好人;在扒锄港,刘自雄是一个好人;在铁路坳-扒锄港-天子岙这一方天,大家都知道刘塆的自雄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好人。
他是一个从不打伢儿的人
自雄二哥大概是在我们国家最贫困的四年三灾的末梢上娶了茅屋塆的占清香为妻的。日子虽然贫苦,但是夫妻恩爱苦也甜,从1963年开始,自雄二哥和清香二嫂一共养育了六个孩子,几乎每两年一个,前三个是闺女(大花、细花和三花),后三个是小子(安得、安云和安炎)。
自雄二哥的父亲是善初大伯,他是善初大伯的二儿子。善初大伯的长子是刘自立,我辈叫他自立大哥。自立大哥年轻时很早就出去了(支援矿区建设“移民”到阳新县),但是他的两个儿子安国和安明还留在刘塆——善初大伯年纪大了,两个孙子的起居和教育的责任就落在了自雄二哥和清香二嫂的肩上了。
刘塆虽大,却算不上耕读传家的村落,相反,“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不打不成人”的老话倒是代代相传。比如我的父亲,教了30多年的书,他都把棍棒式的惩罚教育奉为经典!而自雄二哥赡养一个老人,抚养八个孩子,这在七十年代是无比艰巨的家庭负担。但是我的记忆中,没见过自雄二哥对孩子们发过一次狠,更不用说拿线股条儿抽孩子了。有时候,清香二嫂偶尔大声呵斥了孩子,他反倒回头冲二嫂笑,帮二嫂压火,不让她发脾气。
自雄二哥对孩子的怀柔之术,的确比其他人家的棍棒教育有效。八十年代,安国安明两个侄子都随自己的父母去了阳新,为人处世我不得而知;但是自雄二哥自己的六个子女,一定是刘塆最有教养的孩子:自雄二哥的三个女儿都比我早出生,但是她们从来都是按照辈分喊我“叔”,并不直呼我的名字!安得三兄弟自己很团结,对外人也很和气,从不惹祸打架。
他是一个从不跟人红脸的人
我曾听母亲讲过一段旧事。
有一年生产队里开大会,善初大伯和自雄二哥都在会场上,有个辈分大于自雄二哥却比二哥年岁小的愣小子发现新大陆似的喊了一句:看啦,善初大哥和自雄二哥都来啦!——明明是父子俩,在他嘴里这么一喊,成了兄弟俩,大庭广众之下,难免有人哄笑。众人一笑,愣小子知道闯祸了,眼睛直往自雄二哥这边瞟。二哥没跟他计较,一笑了之。搁在别人,他可能当天就走不出会场了。
自雄二哥家的老屋里有两个堂屋。这是善初大伯在世时候就有的格局,因为大伯一直希望自立大哥能回到刘塆来,一直给他留着堂屋。善初大伯给自立大哥留的堂屋里,有个舂碓,平时用得少,过时过节最忙了:八月中秋踹扯坨儿,一个老早就碓嘴打碓凼,热闹得不得了;腊月备年揣糍粑更忙碌,常常是半个塆的糯米甑排成队,糍粑连轴转,夜以继日地舂碓,吵到二哥家里的人不能休息。他和他的家人从未因此跟人红脸。不仅不红脸,还主动打下手,做好服务工作。比如揣糍粑的时候,拨碓嘴用的温开水用完了,二哥就喊:清香儿,打瓶热水来喂!
我祖母得了胃癌的那两年住在我家,啥也吃不下了,想吃点细米疙瘩儿。母亲淘好了米,准备拿到大塆中间保管屋隔壁的碓屋去舂,自雄二哥看见了,赶紧吩咐清香二嫂把自家的石碓清洗干净,让我们就近去了他家磕细米粉子。祖母吃上了细米疙瘩儿,一个劲儿念叨:自雄和清香儿,一对好人呐!
他是一个从不惜力气的人
刘塆有两个大力士,一个是进支哥,一个是自雄二哥。他们俩的大力士称号,不是举石磨比出来的,也不是投票选出来的,而是在大集体时代干农活儿时做出来的。
进支哥那时候是集体猪圈里的饲养员,每天都要去副业队给猪栏里的宝贝们准备食糠,所以他要不断地往副业队挑秕谷,再不断地把粉好的谷糠挑回来。别人挑糠用箩筐,进支哥挑糠用一米多高的篓子!
自雄二哥在春耕和双抢的生产中,是最俏的,无论哪个劳动小组都要抢他:犁天耙土他是行家,挖角子做岸他最拿手(拖拉机到不了的稻田边角,全靠人力翻挖,是为“挖角子”);尤其是挑秧,别人用箢篼挑秧,一担秧只够一个人插一乂子(从田头插到田尾一人宽的一垄秧就是一乂子),自雄二哥用大筐子挑秧,一担秧可以插半坵田。跟自雄二哥分在一个组插秧人最幸福,因为他挑的秧供应及时,常常能够让全组人节省了等秧插的时间,提高了劳动效率,就能比别的组先完工,先收工,先回家吃饭!
有自雄二哥和进支哥这两个大力士,刘塆每次出大力流大汗的活儿总是他们先上。牛屎垱出粪肥,他们俩一马当先,先从牛屎垱里把粪肥启开,拢成一堆堆,再由其他人一担担运走;干塘之后戽塘泥,在最底下厚泥层里站着的准是他们俩,他们用扬锹把最稀薄的塘泥逐层转移到塘岸边,再由其他年轻人一步步将滤过水的塘泥运到塘岸上。
他是一个从不悲观的人
新中国刚成立那阵儿,自雄二哥才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但是他的哥哥自立大哥“支援建设”去了,家里的担子就落在了他的肩上;四年三灾还没过去,自雄二哥成了家,此后十多年六个孩子纷至沓来。他的艰难岁月大概从他一出生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至少超过了四十年吧。
但是在刘塆人的印象中,自雄二哥是一个从不叫苦的人。相反,他是一个爱说爱笑爱挖古(也叫挖鼓、挖神,就是讲笑话)的人。什么愁事儿苦事儿到他嘴里都那么可乐!
我在1979年秋冬季节辍学过半年,其中有差不多一个月跟着自雄二哥轧甘蔗熬蔗糖的经历。我的职责是赶着牛绕着甘蔗车转,带动滚筒轧碎甘蔗榨出蔗汁来。我以前从没赶过牛,任凭我的鞭子甩得呼呼作响,牛就是不迈步。我急了,跑到牛的前边,拽着牛鼻子走!正在轧车旁喂甘蔗的自雄二哥见了,慢悠悠地笑道:“哟,哟,哟,你这是想做罗秀才呀!”那时候电影《刘三姐》刚开禁,罗秀才那句唱词“家有千顷好良田,耕田耙地我晓得,牛走后来我走先”很多人都熟悉。自雄二哥这一逗,众人都乐了。
在那段轧甘蔗的日子里,另外有一次,附近一个塆的放鸭人把鸭群赶到池塘里,自己跑到熬糖房里烤火凑热闹。旁边有人问他:“鸭师傅,你就不怕鸭生蛋被我们塆里的人捡走了吗?”放鸭人不屑一顾:“大冬天生么鬼蛋!”自雄二哥冷不丁问他一句:“鸭师傅你么早过生喂?”放鸭人不知是计,接口说:“冬月十八啊,么样,想送礼呀?”自雄二哥说:“你个鬼人,怪不得果鬼得的,原来你是鬼蛋里出来的。”放鸭人一头雾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边上一群刘塆人笑得嗵。
一个如此会制造欢乐的人,生活中有什么艰难困苦能拦得住他呢?!
......
进入新世纪以来,自雄二哥的子女都各自成家立业了,他和清香二嫂盼到了含饴弄孙安享晚年的好日子。偏偏造化弄人,坚强了一辈子、挺拔了一辈子、乐呵了一辈子的自雄二哥,却不得不耗上人生最后十年用他逐渐弯下去的脊背跟病魔展开了拉锯战。
自雄二哥走了。但是我们会一直记得他:记得他的好脾气,记得他带给大家的欢乐,记得他留下的好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