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浠蕲事】怀念那些年的冬日暖阳
2019年快走到头了。这是个奇怪的年末,长年少雨,这些天忽然被雨神仙拽住一年的尾巴不放,天地间湿哒哒空气里冷嗖嗖,叫人很不好过。昨天太阳刚刚出来露了个头,今天下午又没了踪影。估计,今夜开始又得下雨;要想再见到太阳,大概得等到2020年了。
冬天,什么最可爱?太阳!冬季最惬意的事情是什么?晒太阳!
每个晴朗的冬日午后,校园里的操场上总是撒满了三五成群的晒太阳的师生。虽然办公室里可以打开空调吹吹暖风,但是没有太阳晒在身上之后那种暖烘烘的感觉,那种让人忍不住要寻一片枯黄的草坪懒洋洋地躺一会儿的冲动。
我常常怀念不知道空调为何物的70年代,在一处避风向阳的所在,无所事事地晒着或黄或红的冬日暖阳,真没有比这个更惬意的生活状态了——
我在红星小学发蒙的时候,高考还没有恢复,读书全是为了断文识字,丝毫不带一点功利色彩。冬天到了,高大的瓦屋教室里上下通透,教室的窗户又朝西开着,太阳出来得又迟,朝读(早读)时间特别冷,冷得上下牙打磕巴。既教我们语文又教我们算术的岑又清老师实在看不得孩子们瑟瑟发抖的样子,就说:“走,到大礼堂边上晒得到太阳的地方去朝读!”
那年红星大队的大礼堂还在。大礼堂和小学连在一起,南北走向,门窗也是朝西开着的。大礼堂最南边的山墙下有一片开阔地,那是通往江家塆的要道,太阳从江家塆东边山头上升起来以后,这个避风的空坪,很快就升温了,它就是我刚上小学的那年冬天朝读的首选之地。
岑老师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墙根,我们排着队接受她的检查。没轮到,就在慢慢挪动脚步的队列中,埋头准备;轮到了,就扯着嗓子读,一个字音、一组词语、一篇课文,读到脖子上的青筋趵起,好像生怕岑老师听不到一样;过了检查关的,都跑到更远一点的墙根底下做游戏,你挤我,我挤你,把土坯墙上的黄沙灰都蹭下来了,粗布棉袄的肩头、袖子上都沾上了黄色的土灰印子。
岑老师虽然忙着检查,但是这边上闹腾的场面她尽收眼底。有时候,她放下手中的书,走到挤挤挨挨的孩子堆里,拉出最沾灰的那一个,拍打掉他身上的灰尘,警告他:“看看你,倒色管(肘部)的花子(棉花)都露出来了,惹毛了你姆,她就不给你做新衣服过年了!”这一群刚刚还在闹腾的野小子立即便收玩心,靠着墙根,一字儿排开,捧起语文书,齐声念起伟人语录: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我上小学时,还念过半年的复式班。应该是伙大队那年,新安大队、新华大队、红星大队合三为一,组成了更大的新华大队。原来三个大队的小学都要集中在一起,校舍就不够了,于是低年级的孩子由各生产队的民办老师带回塆里开展复式教学,高年级学生分流到红星江家塆、红星郭坳口和新华周家学塆三处上课。
那个冬天把我们带回刘家塆组织复式教学的老师是我家隔壁的阳春大姐,三个年级大约二十来个伢儿,每天六节课。阳春大姐分时段上一二三年级的语文、算术,还有一二年级的音乐课和三年级的自然课。但我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太阳底下的“晒书”课。
我们上课的地点是生产队的“夜校”兼“礼堂”,位于刘家塆大塆和细塆的交接处,旁边就是一个黄泥黏土夯筑而成的晒场。冬天的晒场没有五谷杂粮可晒,阳春大姐就拉着我们这帮“萝卜坨儿”到晒场上“晒书”。
早饭后,先来一轮朝读课。朝读课的时段正是大人们出工的时候,三个年级轮流齐读课文,琅琅的读书声引得出工的刘塆人驻足、侧目,那些看到自己家的伢儿有模有样地读书的人,更是心花怒放喜形于色。朝读课过后,上新课、作业课交替进行。冬日暖阳照得身上暖烘烘的,上课效果好,作业效率高,阳春大姐有时候会安排一节活动课。没有活动器材,就来一场老鹰抓小鸡。顿时,刘家塆中心晒场上传来了师生们开心的笑声,这笑声,又在冬日映照着的刘家塆的上空飘散、弥漫开去。
时任生产队长的云国一爹对阳春大姐说:“还别说,你带这些伢儿往稻场(晒场)一坐,伢儿读书,你讲书,塆里还真有了点文化的味道。要得,队上出钱,给你们买两个球,把体育课也安排上。”
我们读复式班时上过课的那个晒场,往西下坡拖得很长,一直可以拖到我大伯二伯家的大门口。换一个视角看,我两个堂伯的家门口有一处朝东逐渐提升的开阔地,其最高处就是那个晒场。这块坡形场地,曾经是刘家塆的活动中心之一:架银幕放电影、搭台唱戏、生产队长组织社员开大会、鼓书先生说书,大都是在这里进行的。
要我说的话,这里是刘家塆最婆婆妈妈的地方!靠北边有云家二爹家的竹园(四季皆绿)和猪圈高墙挡风,靠南边老八路家的果园一到冬天叶子全落尽了,这块场地就是刘塆人晒太阳的热地,尤其受照看奶伢儿的婆婆妈妈们欢迎。在刘家塆出生的60后、70后这两拨伢儿,睡在摇窠(摇篮)里的时候,就被他们的母亲或祖母搬到这里来晒过太阳。
在我的长辈中,茅屋二妈、光华二妈、大杨妈是刘塆人公认的最会带孩子的婆婆妈妈。茅屋二妈的岁数比我奶奶还长一截,吃过旧社会的苦,所以格外珍惜新生活,非常爱孩子;光华二妈很会持家,总是把家里家外侍弄得干干净净,把孩子们穿戴得体体面面;大杨妈是我大妈,姓杨,我习惯叫她大杨妈,她自己的孙子辈来得迟,但是她在五十岁上下就开始帮亲友晚辈带孩子,有着多年的实践经验。
冬日的刘家塆,曾经有过这样温馨的场景:日上三竿,茅屋二妈、光华二妈或者我大杨妈早早地在塆中晒场下面那块空地上,摆好了几乘(乘,用于竹床、摇窠的量词)摇窠,摇窠里的垫被盖絮也摊开晒热了;待一会儿,那些家中没有老人或者老人不在身边自己又要赶着出工的年轻的父母,就会放心地抱着自己的孩子送到这几位长辈中的一位手中,自己安心地下田地干活儿,等着他们的孩子的是一乘温暖的摇窠。
寒冬腊月,家里有屯粮的人们变着花样做美食,于是豆糕就应运而生了。早年,锅豆糕居多,就是大米加少许麦子磨成浆,用家里的铁锅直接烫成;后来,有了洋铁皮做的豆糕托子,用粳米打浆、用洋铁皮托蒸制的洋豆糕因为更白嫩更细腻成了主角。烫的锅豆糕也好,蒸的洋豆糕也罢,它们一张张地卷成筒、切成丝之后,不可能直接装罐封缸,必须得晒,晒到脆脆的为止。
刘家塆晒豆糕的位置通常是背后山。历史上,背后山曾经被砍成了不毛之地;在修白莲河西干渠及其支渠毛渠的时候,用来固土护堤的芭茅被刘家湾人看中了,于是光秃秃的背后山成了大家的自留山,一家划一块,全种芭茅。冬天,背后山上的芭茅全当做柴草割了,芭茅蔸子上架起竹匾晒篬,又向阳又通风,晒豆糕再好不过了!
为了防止鸡雀来啄食,晒在背后山的豆糕需要照看,还没放寒假的孩子成了招鸡赶雀的生力军。有一年粮食丰收,家家户户烫的豆糕比往年都多,我和我姐都被指派到背后山照看晒在那里的豆糕。当然,塆里好多人家的豆糕也都晒在那里。于是好多人家的伢儿也都聚集到了背后山。伢儿一凑阵,鬼点子就多。那天大家居然一致想到:烧芭茅蔸子炕豆糕吃。
可是新割的芭茅蔸子还有水分,不太容易点燃。趁着我姐不注意,我在她拿来做期末复习的一个本子中撕了两页纸下来,做了伙伴们炕豆糕的火引子......这事儿她至今都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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