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进明: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3)
清 明
清明:天气晴朗,草木繁茂。
应该有个好天气了。
太阳穿透云曦,刺破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束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的眼前一片五彩缤纷的朦胧,但当我睁开眼睛时,眼睛却一阵生疼。光!母亲说,我呀呀学语的时候发出的第一个字音不是“妈”,也不是“爸”,而是“光”,于是在清明那天便给我取了乳名叫“明”,光明的明,也是清明的明,于是我便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字。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事情就这么成了。
事情似乎就这么成了。
“明”。多好的一个字呀,既有“日”,又有“月”,无论白天黑夜都有光照着我,多好的事情,我从此没有了黑暗,没有了黑暗的日子该是多好的日子呀。上帝说光是好的,母亲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母亲和上帝一样,都把他们认为好的东西赐给了我,他们都对我充满了爱。
母亲是在清明这天给我命的名。清明天气晴朗,阳光充沛,清明应该是个好日子,好节气。
然而,是谁的干活,将清明定为祭奠亡者的日子。我总觉得这对我不怀好意,预示着一种不祥之兆。难道母亲给我命名时就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吗?没有。母亲不是上帝,也不是神仙,母亲只是觉得“明”,应该是个好字,母亲对我的前途和命运寄予了无限光明。可是事情后来并没有完全按照母亲良好的愿望进展,我十二岁那年,事情走向了母亲愿望的反面。那一年父亲突遭横祸身亡,使我们一家彻底陷入了无底的黑暗,从此美好的光明变得异常的缥缈,从此清明给父亲上坟就和我结下了不解之缘,上坟开始成了一个十二岁孩子必修的功课,成了这个孩子对清明节唯一的概念。所以在读到老祖尊写下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时,我便自作主张,改成了“清明时节泪纷纷,上坟之人欲断魂”。可以想见,我是多么的凄惶。然而,事情远未至此,父亲去世的二十年后,在我们祭奠他的双十周年时,母亲又暴病身亡,呜呼哀哉。清明,这个透亮的节气总是和死亡与祭奠联系在一起,就无论如何让我觉得有些晦气。而当我在清明祭奠过父亲又祭奠母亲时,我才真的突然产生了一种“光”的感觉,一种赤裸裸的孤独。“光”,这个我呀呀学语时从嘴里迸出的第一个字眼,竟然成了我命运的征兆,莫非我甫一开口,就说出了一句谶语?
走了,父母都走了,走光了。可见这“光”,不是个什么好词。我讨厌“光”,可我至今依然向往并执著地追求着光明。唉唉,事情总是这样矛盾和无奈。可上帝说,事情就这样成了。我想,对上帝我们除了信奉,没有别的办法。
谷 雨
谷雨:雨生百谷。雨量充足而及时,谷类作物能茁壮成长。
母亲的奶水不够充沛,出生尚不到四个月,我就开始品尝五谷的味道了。那是怎样的一股味道呀,甘醇而又稀松,清香而又粘稠。我不知道这味道来自土地,我不知道这是土地的乳汁,我也不知道母亲正是吮吸了这乳汁,才能生产奶水供我吮吸。我是在谷雨的节气里,初尝了五谷。谷雨之于苍生,犹如母乳之于幼婴。谷雨是母亲的奶水。
雨生百谷。雨来自于天,谷生长于地,天地交合,布云施雨,便有了万物生长,而谷雨乃是谷物的专利,有了谷雨的滋润,便有了或卑微或高傲,或贫贱或富贵的生命繁衍生息,绵延不尽。
谷雨,这个节气多么温馨,多么馥郁芬芳。此刻并非谷雨的节气,可一念叨这两个字,我的窗外即刻响起了令人陶醉的挲挲声,我的鼻腔里也立马弥漫了小米粥煮熟后散发出的芳香,那是多么诱人的芳香啊,沁人心脾。谷雨有雨,母亲便有福了,我也便有福了。谷雨凝聚着梦想,凝聚着渴望,凝聚着农人丰韵的期待。可谷雨并不总是在这个诱人的季节垂青母亲和母亲的土地,缺少了谷雨的滋润,母亲的乳房和母亲的土地都失去了丰腴,接踵而来的年馑,便成了肆无忌惮的摧残,饥饿无孔不入,甚至不放过一个幼婴小小的嘴巴。母亲说,我没福,赶上年馑投胎,遭罪哩!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度过一个个年馑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活过来的,我想我能活着拥有今天,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母亲创造的奇迹。
靠天吃饭的农人,祈求谷雨的降临,神圣而又滑稽。然而,在那信奉革命领袖的年月,草民供奉天神的庙宇,被领袖忠实的信徒们摧毁,神圣唯领袖一人独享,那香火朝圣的神圣祈雨场面,便只残留在老人们的记忆中了。神圣不再,滑稽便无处不有,悄然上演,而最令我感到滑稽不过的却是我亲自所为的滑稽。
谷雨无雨,焦涸的田野里谷物垂头丧气,眼看着又一个年馑酿成。天空好不容易有了云朵,那是多么诱人的云朵啊,为了使这云朵不被风刮走,而变成细雨降临,母亲让我憋足一泡尿,上到房顶,站在屋檐撒落。一泡童子尿沿着屋檐哗哗而降,恰如下雨时屋檐滴水之声,而母亲的用意就是试图让我用这一泡童子尿的哗哗声,逗引老天也哗哗地下起雨来。多年以后,我有了些许知识,懂得了一个叫“条件反射”的科学术语,我想母亲教我祈雨的这招数,也可归入条件反射之类了;再后来,类似于这条件反射的神奇效应,与我再次不期而遇时我已长大成人,正处在恋爱的季节,我遭受了一次意外创伤,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撒不出尿来,好心的小护士便用水壶往盆子里哗哗倒水,逗引我撒尿。起初我很害羞,但我最终还是没能架住这条件反射,撒出尿来。当一泡尿一泄而空之后,我轻松惬意地躺在病床上对小护士讲起小时候我以类似的方法求雨时,逗得小护士咯咯直笑,乐得差点没将我爱上。小护士说,你的母亲真伟大,并问我的童子尿引来雨没有?我说有一回还真引来一场瓢泼大雨,不过那只是偶然。小护士笑着说,要不是偶然,你该整天行云施雨,济世救民了。小护士说到“行云施雨”时,满脸的绯红,像天边的云彩一样美丽,而那一刻我的心田仿佛久旱的田野浸透了一场谷雨,尤其她那迷人的笑声,更使我想起谷雨时节布谷鸟的叫声。
是的,谷雨时节,最动人的歌唱是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一听见这叫声,我就莫名其妙地兴奋,嘴里也鹦鹉学舌地发出“布谷”,“布谷”地声音,母亲听到呀呀学语的我学布谷鸟的叫声竟惟妙惟肖,就乐得将我在空中抛来抛去,这是母亲难得的开心一刻。布谷鸟总是比谷雨来得及时,所以即使在谷雨时节没有雨,但能听到布谷鸟的歌唱,我的心里依然充满欢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