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与小满
大寒与小满
□一川
上世纪60年代,苏北黄淮海平原冬天的天气异常寒冷。傍晚时分,天空阴霾密布,朔风呼啸,像是要把整个大地掀翻过来,远处低矮稀疏的村庄瑟缩着,六塘河两岸土坡上的刺槐正在和狂风缠斗不休。这时候从南岸的坡上急急地下来一个人影,被怪风抽得像旋转的陀螺,连滚带爬来到河边,脚步稍迟疑了一下,弓身矮腿踏着冰面,像北岸滑去。
北岸坡下小村有七八户人家。这个人来到村头第一家使劲敲着木门,嘴巴一张一合像离水的鱼,喊出的声音瞬间就被风绞碎了。
门打开,这个人歪了进去。噗通跪下喊,张大妈,我家婆娘要生了。
张大妈是个接生婆,小脚女人,脑后梳着个髻。一听这话,抓起柜子上一个蓝布包裹,咯嘣脆地说,前头带路。
晚上,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岔沟村一户人家屋里传出,高亢而嘹亮,哭声刺进夜空,四野的狂风忽然停滞了。
今晚屋里油灯比往日格外的亮。张大妈说,是个带把的。幸亏来得及时。
男人一双眼睛被油灯照得黑亮,连忙说,你老人家好事做到底,就给这个孽障起个贱名。
张大妈透过黄泥墙上的窗户,看见外头地上已经落了一层浅白,雪粒打在鸡窝、篱笆上沙沙作响。
张大妈也不客气,拿起头巾掸了掸身上,两手上举裹着头,侧脸看了一眼女人怀里的婴儿说,今个是大寒,就叫大寒吧。
大寒就像田里的草,沟边的树,河里的鱼,圈里的猪,满村溜达的狗,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1984年,大寒已经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嘴角上沿已经冒出毛茸茸的胡子,喉结已经凸出,讲话也有点瓮声瓮气。每周日下午到乡里中学上学,经过张大妈家,总是会跟张大妈打声招呼。
然后就站在张大妈家的门口,踮起脚,伸长脖子,向隔壁家院子里张望。此时正是三月,隔壁家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旺,半个树身高出院墙。大寒同学使劲的咳了几声,不一会儿,隔壁的院门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俊俏的姑娘。上身穿着粉红碎花的外套,好像就是从满树桃花上刚裁剪下来的,蓝裤子,方口黑布鞋,洗得干干净净,左肩上挎着一个草绿色书包,双颊飞红,面带春色,脸上还有细细的茸毛。大寒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个姑娘,突然觉得她的脸就像个大水蜜桃,禁不住想咬一口呢。
姑娘轻轻用手搡了大寒一下,低声说,傻样,走吧。
大寒嘿嘿一笑,抬手挠了挠头说,小满,你比院子里桃花还美。
姑娘佯怒说,油嘴滑舌,不理你了。
拔腿就走。
大寒连忙跟上去。
哎,哎,我说的是真的。
张大妈望着两个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十六年前的事。
张大妈的邻居老倔头五十年代从部队复员回来,在县里的农具厂上班。那时张大妈娘家侄女秀兰经常到张大妈家来。说起这个娘家侄女年轻时候长得真是一朵花样,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可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红颜命薄”,说了两户人家愣是没生出个一儿半女,都被男人送回娘家了。娘家也没脸待下去,就投奔了张大妈。这一来二去的,老倔头就看上秀兰了。张大妈对老倔头说,秀兰不生,你们不能在一起。老倔头就是倔啊,说不生我也要。老倔头爹妈死得早,兄弟姐妹的话也听不下去。最后老倔头和秀兰就结婚了。秀兰住在农村,老倔头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秀兰没个一儿半女,也是张大妈一块心病。
那时从城里来了二三十个插队的知青,正常都住在大队部里,天天劳动、唱歌、跳舞啥的。
一天晚上,张大妈已经躺下了,门被敲的叮咚响。张大妈和老伴起来挑灯一看,是一男一女两个知青。
女知青脸色蜡黄,满头虚汗。男知青惊慌失措,要张大妈救救女知青。张大妈说,我也不会看病啊。
原来这个女知青怀孕了,已经七个月了,平时都用布带勒起来,再加上营养不良,倒也没太引起注意,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早产了。
张大妈一看,也没想那么多,人已经上门了,那就救吧。谢天谢地,幸好母子平安。孩子生下来,但是怎么办呢。张大爷说,那就给秀兰他们抚养吧。两个知青红着眼睛。张大妈说,也只有这样了,你们什么时候来领,还是你们的孩子。
第二天,秀兰说,姑妈,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张大妈望着屋前满垄孕穗的麦子,听着布谷鸟咕咕叫着。
张大妈轻轻叹了一声,说,昨个小满节气,就叫她小满吧。
老倔头和秀兰当着亲生闺女疼。一晃十六年过去了,小满已经长大了,亲生父母却一直没来。
或许他们永远不会来,或许明天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