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元兴‖老彭
老彭大我六岁,论年龄,我得把老彭叫哥。但自认识他十多年以来,我一直“老彭、老彭”地喊着,他不但没有一丝地不悦,反而答应得干脆爽快。这样叫得时间长了,“哥"字就藏在我口中羞于见他。我说是他惯了我的瞎毛病,坏了礼节。他却说只要咱俩心里热乎,叫不叫哥都没有啥。
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目光,细挺的鼻梁,一双薄唇紧守着口中有点泛黄的牙齿,是当年五十多岁的老彭留给我至今都无法改变的深刻印象。
那时,看着他黑瘦的脸庞,单薄且有些驼背的身子骨,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把他和庄稼汉联想到一起。但事实证明,他的确是一个庄稼汉,而且是一个有志气、敢担当、心胸豁达、舍得岀力吃苦、坚毅不屈的庄稼汉。
老彭居住的竹园村距县城只有十多华里,但与县城相比仿佛就是两个世界。县城是宽敞笔直的水泥大道,老彭的村子是崎岖不平的羊肠小路;县城到处都是气势恢宏的新式楼房,老彭的村子零散坐落着体态低矮的陈旧土屋;县城路旁电杆林立,老彭的村子满坡树木荫郁;县城晚上灯火通明,游人如织,热闹非凡;老彭的村子夜间月色灰黯,山风满地,四野孤寂。
我身背联通的无线座机,骑着摩托车第一次踏入老彭的家门为他提供装机服务的那天,在丹凤地图上不足二寸的路程,竟然使我七扭八歪地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也难怪,谁让路面被雨水冲刷岀一道又一道的深槽,又是谁让路面尽是鸡蛋般大小的乱石呢!那一刻,我亲身体会到城乡的巨大差别,体会到山里的乡亲为什么都拼着命要往城里挤,体会到山里的姑娘们为什么都嫁给了异乡或县城附近的人家。
然而,令人精神为之振奋的是耸立在老彭门前山顶上的那座高压铁塔,当东方的红日喷薄而出的瞬间,它犹如一位即将引领这个偏僻山村的人们走向新征程的巨人,在阳光下更加威武雄壮,活力四射,为当地的乡亲摆脱贫穷落后增添了新的动力。
我一边架起室外天线在老彭门前的场院里搜寻座机信号,一边和老彭拉起家常。我说:“你住的这地方条件太差了。”老彭说:“只怪咱命不好,老先人把咱没生到县城里。” 我说:“电视上报道政府村村通水泥路的政策正在逐村落实,你们村要是通了水泥路岀行就方便得多,山货也能及时拉岀去卖上好价钱了。” 老彭苦笑着说:“已经没指望了。现在我们村已降格为一个小组,归另外一个村管辖,上头已取消了给我们修水泥路计划。” 我说:“如今的政策好得很,你没申请吃低保?”老彭听后显然有些激动:“没有,吃低保要寻人看脸,还是咱自己挣钱花了心里瓷实。再说,有胳膊有腿地吃得那个干啥。” 老彭一边按照我的吩咐转动着天线的方位一边和我继续聊着。我又说:“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老彭依恋难舍的说:“我肯定舍不得离开我住了大半辈的地方,这里虽说条件艰苦,但吃粮吃菜都不用掏钱,而且水干净空气好。再说,这里还埋着我的老妈老大。” 我接着问:“听你说话的意思要守住这块故土?” 老彭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忧伤,心情沉重地说:“前一阵子我沟垴的邻家托人给娃介绍了个姑娘,人家女子一见面别的话不说,先问在县城把房买了没?当听说正在准备中,那姑娘便拧身而去。如今这世事变了,姑娘变得很现实,嫁人的首要条件就是男方在县城必须有房。为了不耽误娃娶媳妇,这片故土我怕是不敢硬扛死守啊!”
说罢,只见老彭把口中的烟头恨恨地往地下一扔,一只脚使劲地踩在上面跐了又跐。
这一跐,他似乎要跐平城乡发展的悬殊差距,首先满足他一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有个头疼脑热急需求医问诊时出行的顺畅。再一跐,却跐在了老彭的心窝,他恨自己没本事挣不来大钱,靠自己没黑没明的在坡地里刨,何年何月才能在县城刨出一座房来?这一刻,我看到了老彭对进城买房的强烈欲望,看到了老彭因县城昂贵的房价给他心中带来的无奈与忧愁。
其实,老彭装电话的真实目的就是为了方便别人叫他去县城打工。他要拼命挣钱,他要攒钱在县城给儿买房、娶媳妇。
从此,老彭每天早上披着星星在家中吃过早饭,然后踏着夜色行走十几里山路赶到做活的工地。中午啃几口干粮,喝几杯热水就算是一顿午饭。当太阳藏进西山,老彭疲惫的身影又艰难地晃动在返家的路上。
老彭干活能吃苦也舍得出力。县城谁家若在坡上修坟箍墓,请老彭帮工,老彭会慨然应允。一百多斤重的砖、沙担子压在老彭的肩上,他从不叫苦。毒辣的太阳也在考验老彭,追着影子晒他。豆大的汗珠子犹如从老彭骨子里挤出的一滴滴滚烫的热血顺着额头直往下淌,似乎要摧毁这位一心想着通过下苦力,达到在县城拥有一座房子的老农的坚强意志。但老彭却具备不屈不挠、超乎常人想象的毅力,用衣襟把脸上的汗水一抹,依然顽强地向前挪动着坚毅的脚步。
老彭为人敦厚,从不向主人提份外要求。东河社区有一户人家旧楼房改造,需要往三楼担沙、扛水泥,老彭伙同人接下了这单活。干到中途合伙人觉得有点吃亏,给老彭说让主人每担沙再加点钱,此话一出便被老彭断然拒绝:“要说你说,我张不开口。” 合伙人又说:“要么让给咱们买一梱啤酒,你看这大热的天。” “转个弯儿想想,咱拿了人家的钱,凭啥还想喝人家的啤酒?” 这次老彭回答得比刚才更加斩钉截铁。当今的社会,唯利是图,斤斤计较的人实在多如牛毛,但像老彭这样能守住做事的原则,忠实厚道的人确实太少。在院子玩耍的孩子将发生的这一幕告诉了大人,深受感动的主人不但愿意加钱,还买来两捆啤酒让老彭他们消渴润喉。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老彭专心致志地在县城打工挣钱,老伴为他料理家务,夫妻二人为了共同的目标奋力拼搏的时候,老天爷却将灾难降临到这个不幸的家庭。
二O一O年腊月小年刚过,人们都在匆匆忙忙地办理年货。而老彭的老伴因久热不退,在县城周边的诊所挂了吊针病情有所好转,但回家之后又反复发作。电话那头的老彭在焦虑不安中将老伴的情况告诉我,我说耽误不得赶紧把人往县医院拉。那几天正下着大雪,天刚微亮老彭和儿子就将老伴用架子车拉着来到县医院。看着架子车上病中痛苦呻吟的嫂子,再看看老彭和儿子身上落的残雪、眉稍上的结冰、冻得发紫的耳轮,尤其是鼻孔中不断喷岀的因走路太急而导致的一股股热气,我无法想象这一家人为了和病魔抗争,在雪夜中究竟克服了多少艰难险阻,才赶到了对于我们而言抬脚就到的县医院。那一刻,我的心在震颤,恨不得我的亲戚或者同学中有一位当官的,我一定会毫不留情、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在别的地方少扔些闲钱,为山里的乡亲把还没修水泥路的尽早修通才是干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才无愧于政府每月发的几千块工资。
经过初步检查,老伴的病情不容乐观,需要赴上级医院进一步确诊。那几个月是老彭人生最为黑暗的日子。为了给老伴治病,市、省两级医院都留下了他们全家人的身影。但无情的病魔最终还是夺走了和老彭同甘共苦,相依相亲的心上人。我一直担心老彭承受不了如此沉重地打击,从此消沉下去。每当我去看望他时,他多数坐在房门前的石头上一口又一口地抽着旱烟,见了我也没有其它话,一句:“冯师您来了。”就算是和我打过招呼了。我一句接一句的给他说些宽心安慰的话,老彭默默地听着并不搭言。临别时老彭起身送我,却又返过来宽慰我:“我没事,你不用操心,放心回吧!” 但在这一刻,我看到他额头上的皱纹里填满了难言的疼,我知道他的心在滴血,他是强忍着巨大的失妻之痛硬撑着苍老的身躯。他是山村里这户贫穷人家的天。他不能倒下,他在,天就在。
老伴头期刚过,老彭带着伤痛的心毅然决然地又踏上了门前通往县城的蜿蜒小道。
那些年,县城的东西两河,丹江的南北两岸遍布了老彭勤劳朴实的足跡。拆旧房砸楼板有他,伐树打井有他,坡地里修坟箍墓有他,挖渠修下水道也有他。他的身影如同春天飘落在土壤里的一枚小榆钱儿,虽然说不惊不艳,但却能在艰苦的环境里扎根发芽,与命运作顽强地抗争。使人深刻地感受到一个微小的生命竟然也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也能谱写出一篇不同凡响的动人故事。
为了实现理想,老彭夏不避酷暑、冬不惧严寒,拼着老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奔走在家乡通向县城的打工路上。尽管这条路坎坷不平,崎岖难行,但这些困难都无法阻挡老彭奋力向前的坚强意志。
前方,有他憧憬的新房,有他未来的儿媳,还有他梦境中的孙子娃儿正舞动着一双小手向他笑呢!
作者简介:冯元兴,男,生于一九五八年。陕西丹凤人,小学文化。热爱文学,热爱生活。时常写点短文分享给同学朋友,不为博彩,只为抒发胸中对当今美好生活的感悟。
自二O一七年以来先后有文字发表于《写作嘉年华》《商洛日报》、《今日头条》、《陕西农村报》、《商山红叶》、《商洛作家》、《晒丹凤》《先生来啦》等报刋杂志及网络文学平台。系贾平凹乡土文学研究院院士、商洛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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