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窦小四
作者
窦小四
秋 在这个深
冷的秋
我披发于马关的山脊
山风波行在长空
蝼蚁在寒风的洞穴里
只剩了残躯
马关的雨
和春天的你
都只是一场记忆
——题记 写给我的三娘
三娘,不是我的亲三娘,也就是说,她的老公,不是我父亲的亲弟弟,是堂弟。
“那一年,生意真的好。我和你二爷,跑一趟南京,就能挣6000多。”这是父亲给我讲的一件往事。父亲口中的那一年,好像是1988年,还是89年,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总也在1990年前后。而父亲口中的二爷,就是我要说的这个三娘的公公。
“眼看着日子要好起来了,谁知道你二爷突然就去世了,绞肠痧。”父亲续上一支烟:“年纪轻轻的,完的可怜,太可怜。你二爷一完,把我的心伤了,那眼看着红红火火的皮毛生意,我也不爱做了,就停下了,人心上疼。”
二爷没了,家里就只剩下二婆和三个尚未成年的儿子了。
1990年左右,那时候,我不到十岁,对于这一大堆或喜或悲的往事,我唯一的一个记忆,就是有一次,我去二婆家里玩的时候,就看到二爷的最大的一个儿子,也就是我要说的这个三娘的后来的老公,左手端着一碗饭,右手拿着一个调羹,在给因为二爷突然去世而刺激疯掉了的二婆往嘴里喂吃的。很遗憾,没多久,可怜的二婆也去世了。
在一个孩子的脑海中,时间是呼啦啦往过风驰电掣般狂奔的。很多痛楚的事情,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接下来的一个镜头,很明丽,非常明丽。
父母都没有了,三个叔叔的婚事,作为头份老大的我的父亲,就担了过来。父亲给这个叔叔说了一门亲事,对面黄山上湾里的姑娘,也就是我今天要写的这位三娘。
我所说的那个很明丽的镜头,就出现在我这个三娘被娶进门的那个黄昏。
那时候也都不富裕,叔叔家小小的院子里,也是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大约也只是昏黄的样子,然而沉浸在喜事中的我们,无暇顾及院落以外更远的,或者院落以上更高的天空里的事,我们只看到满院子的金黄——金黄色的空气,金黄色的房屋,金黄色的门扉,金黄色的台阶。我差点想要写金黄色的狗了,这样显得生动些。可是,事实上并没有狗。
我们跳着,笑着,一直是热闹,最后,在不得不离开院子的时候,我好奇心非常强地,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新娘子的屋门,那勉强筑在院墙一角的小土屋的简陋的柴门,我就看到了一个女子,圆圆的脸,金黄色卷曲的头发,梳成两只小辫子,整齐地摆放在脸的两侧。那圆圆的脸上,闪耀着绯红的光泽,她必定是因为羞涩,不曾抬脸,可是,她这圆圆的脸上闪耀着的绯红的光泽,衬着整个四周里氤氲着的金黄色的气氛,竟然就那样明丽而耀眼地照进了我的心里,使我,使我在后来,后来很多年的漫长岁月里,都无法忘记,这,就是新娘子的样子啊,新娘子的样子。
明丽,其实,也只有一夜,那一夜。
天亮之后,日子就继续是辛劳了。
后来,省吃俭用,叔叔的弟弟娶了亲。
后来,就分家了。
三娘的新家,是无奈的父亲,用极旧的木头,和胡基,叫了几个人垒起来的小土屋。
可就是这样简陋的小土屋,对于我的三娘来说,也是欢喜的,这是她的新家啊,这是她的安身之所,在这里,她将完成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使命,也将息她每日里劳作之后所有的疲累。
她生大女儿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不记得了。让全村人都忘不了的,是她生大儿子的事。
麦黄六月,往地里赶着割麦的,往回拉麦的,背麦的,跟着大人帮忙或者玩耍的,好多好多人,在那个从田地通往碾麦场的巷子里出出进进。
三娘的家,就在那条巷子里。
真的是嚎叫,一个女人的哭声,从低处的院落里,穿过窗棂,穿过屋顶,一直到了云霄。来来往往的人们,或心疼,或一声叹息,或把生孩子始终觉得是一件喜事,而调侃取笑。
我不敢出气,和几个一般大的男孩女孩,蹲在门外的墙根下,听着三娘在屋里的土炕上哭叫,那哭叫声里,分明是响亮的手掌拍打肚皮的声音。
接生的婆婆在鼓励,在调教,可是,疼痛只能她自己受。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尤其是身体上的痛苦,谁能替代的了谁呢?哪怕是亲父母儿女。
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手术刀,没有药物,甚至没有婆婆,妈妈也不在场,有的,只是一个业余的接生婆和一个撤掉了铺盖,而只是临时倒上去了许多黄土疙瘩的土炕,土腥气,当和了泪水之后,就泥腥气,咸的,当和了血液,就血腥气,也是咸的……
三娘,我的亲爱的三娘,在那个麦黄六月的日中时分,就在全村人的聆听下,在小屋里因为疼痛而嚎叫,因为疼痛而拍打,只为生一个儿子出来。
到这里,我的泪水流下来,请不要问我为什么……
沟沟壑壑的我的马关的黄土地上,有多少个这样的母亲……
我继续写。
万幸的是,一个胖胖的男孩,竟也真的就还算顺利的落在了那早已被鲜血染红了的土炕上。
这血红的一幕,我虽没有亲见,因为那时候我也只有十几岁,可是,这一幕,和那个我的三娘新婚的那个金黄色的黄昏一起,她的圆圆的脸上闪耀着金黄而绯红的色泽的那一幕,成为我,成为我作为一个人的一生中,无论怎么样也无法抹去的,说不清楚是喜是悲的蒙太奇。
日子不管过了多久,依旧是没完没了的辛苦和贫穷。
1996年,母亲生下了最小的弟弟,无法下地劳动,三娘的老公出去打工了。四十多岁的父亲和我,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还有我个头矮矮的三娘,我们三个在最短的时间里,全部靠人力,把两家人接近二十亩地里的麦子,收回了家里。
在这次收麦之前,三娘家里没有吃的。就和我们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以此来养活她和她的三个孩子。
每次她在我家里吃晚饭,母亲便把满满一大盆的面放在她手里,让端去给孩子吃的时候,她总是羞红了脸,善良的三娘觉得,虽然我们是一起干活,可是,我家里劳力多,她其实只是一个人在干活,而吃饭的却不是她一个人,她不好意思。
我那时候小,背麦子总也背不起来,三娘就把她那一捆丢在一边,帮我站起来,我很瘦,总也站不起来,她就把已经捆好的麦捆拆掉,拿出一两个加到她的捆里,再让我背,这样我就轻松了很多,能站起来。
每每,已然背起来了麦子在背上的我,回头再看三娘,她半倾斜躺在她的将要背起来的麦捆上,脚一蹬,全力往后一仰,再往前一挣,就终于站起来了。然而,有时候,其实,并不会这样顺利,要好几次。
那时候傻,这样的事情,也是常见,只是默默地望着她,默默地为她加油,今日想来,那当时日月的苦楚,竟然这样的令人心疼。
所幸,母亲生下弟弟的这一年,粮食算是丰收了,三娘就特别高兴。
家家户户相帮着碾麦子,轮着谁家碾麦子,就谁家管饭。
轮到三娘家碾麦子了,帮忙的人们忙完,却都走散。于是,三娘便坐在自家院子里哭起来,大声的哭,只骂叔叔说日子没过好,旁人嫌弃,不留在家里吃饭。
我和二叔的儿子坐在台阶上吃,吃的满嘴流油,三娘的粉条烩菜和油饼实在做的香,特别香。
哭着闹着也最后没有用,三娘就起来给我们几个留下来吃饭的孩子天添菜加油饼,哄着我们吃,蛮吃,吃饱饱的才是心疼娃娃。
善良的三娘不抠门,当自己有了,其实是很慷慨,可是,她大约是不知道所以才哭闹,人们其实是想着给她省些的。
后来,我们都大了,父母养活我们,也更吃力了,叔叔们就都自己过日子了。
三娘和叔叔很勤快,没几年,一院子的大瓦房,整齐而气派地建起来了。
就在上一个寒假,因为家里停水,而三娘家里有水,我便应了三娘之邀,抱了小侄儿和小侄儿的一大堆小衣服到三娘家里去洗。三娘不让我洗,叮嘱我只管照看好小侄儿就是,衣服她洗。
在洗衣服之前,她去厨房给我和小侄儿端出了她自己烙的金黄的油饼子,让我们连个一边晒太阳一边吃,她洗衣服。
勤快的三娘,两个脸蛋红扑扑的,特别可爱,望着她的时候,我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个她刚刚被娶进门的那个满院子、满屋里、满脸都是金黄色的黄昏里去……
……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竟然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她才47岁啊……
今天是10月16日,10月14日,我还未天色的暗中回醒,就看到父亲在家里的群里发了一条信息:“孩子们……告诉你们一条不好的消息,你们的三娘,因病在天水医院抢救无效,过世了……”
“咋可能哩?”这是艳丽妹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的一句话。
就是,咋可能哩?脸蛋还红扑扑地哩。
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唉,你三娘一直喊头疼,晕,却一直都不去检查,天天忙光阴着哩。前两天,俊霞说要和婆婆两个来,你三娘一听亲家和女儿要来,就高兴的连撒一样,赶着赶着把粉条做下,今儿……”母亲哽咽了:“阿,粉条还在院里挂着哩,没干……”
“赶着赶着把粉条做下,一点没缓,又想着赶着赶着把菜压了,就把人挣劲大了,吐了,睡下了。三点多给我打电话,说'大姐姐我吃力很,你来给我把菜淘了’……”。母亲说:“我就赶紧上去了,去了一看,你三娘只说,想着把撒做好,娃和她阿『婆婆』家就能舒舒服服坐着了,话没说几句,人就不行了……其实是脑溢血,那会已经……赶紧往医院送……”
泪……
一个乡村女人,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这样结局……
“人生苦短,转眼之间就烟消云散,昨天你还埋头苦干,今天你已撒手人寰。你走得可怜,留下的怎么办……”这是我四娘哭我三娘的语言。
这语言,又岂止适合我亲爱的三娘一个人的苦难,我听得三娘这样的人生,这样的活,这样的死,太多件,一边泪流,一边麻木……
叔叔生得英俊,勤快,为人品性良好端庄,又好读书,写得一手好字,少有人比。
这一生,我想,对我三娘唯一的报偿,就是她嫁给了她的爱情,不然,在那个小屋里的那个夜晚,她的脸上,不会是那样将整个院子都照亮了的金黄。
所以,在这个冷冷的秋夜里,我为我这个亲爱的三娘,我的那个曾经在昏黄的灯光下,把整个院落和整个房屋都用娇羞照耀得金黄、绯红的,我的人生中所见过的第一个新娘,写下我的爱,我的怀念,也写下我对这个人世间,无数的悲伤……
今日,她下葬……
三娘,走好……
秋 在这个深
冷的秋
我披发于马关的山脊
山风波行在长空
蝼蚁在寒风的洞穴里
只剩了残躯
马关的雨
和春天的你
都只是一场记忆
——后记
路途千里 无所供奉 唯有文字 呜呼哀哉 伏惟尚飨
不孝侄女 小四泣泣 我和你一同 在那黄土地上 劳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