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木子：组歌临涣里的浴火重生
能看出诗人木子站在浍河边上有些激动，眼前是他家乡的河流，母亲河。
我让他转过身来对着我的镜头，他的表情还有些发木，一时未回过神来。
给他拍照片的时候我就想着拿这张做文章的题图，寻出他的恍惚神情，最好还存着些许感伤。
近期每日一篇的专题，他的《临涣组诗》已经写到了第十八首。
渐渐明晰的小时临涣记忆，那些粉墨登场的历史人物；写古城墙、老教堂、城隍庙、南阁......
井喷似的激情迸发。
在他的诗里，我看到了逆流而上的一叶扁舟，冲破雨云的一只孤鹰。
他的奋力的姿态，是一种挣脱，倔强着气力，一声长音里满是血色。
其九：临涣铁匠
打铁的人本身就是铁打的
脸黑，心硬
一颗汗珠子摔八瓣
锈花四溅，朵朵灿烂火红
打铁人心宽
不会失眠（我老是失眠）
抡锤，嘴张着
木讷，无语，脸板着
打铁就是用自己的铁制服另一块铁。
铁在打铁人眼中
是糖稀，柿饼子，发酵的面团
一块铁反复挨打
瘫在砧子上
像乖孩子
孬种。没有一点脾气
铁知道
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挣扎，只能是给炉火加一铲炭
不如顺从
炉中化为祭坛
一把钳子
让铁脱离火海
在水中涅槃
一块没有骨头的铁
"滋滋"灿笑
立马就硬起来了
打铁像打自己的儿子
恨铁不成钢，爱恨交织
打铁，就是把铁当作最爱的
最恨的，打
为了生活
打铁。打铁。打铁……
天天都在打铁
把单调的日子打成多彩
把苦打成乐
将青春芳华打得芳香四溢
生命的火从缄默到炽热
言辞以火焰的形式表达
从前的火。抑郁的火。兴奋的火。冰冷的火
把热切的希望寄托在火红的铁上
一只铁锤，在风中舞
火拥抱着铁
以风箱的节奏强吻
心事在明暗中难以捉摸
火苗娴静时如一个美丽的处子
炸燃的煤块似君王的暴虐
在锤、钳、砧的谋划中
一块铁
变红。变软。变硬。变凉
变成一把长剑
被一只大手握着
舞出滔天血雨
谁能面对燃烧与洗礼保持止水的心境。
打铁的人打日子，也打自己
用锤子的设想
打掉多余的部分
将恩、爱、情、仇打进铁里
把粗糙打成精粹
在火焰四蹿的日子里
打铁人拒绝打扮
任汗盐浸透衣衫
火光镀亮肌健
炙烤浴身，火洗脸
从不照镜子
怕看见粗糙的火痕
岁月的皱纹
一辈子没走出临涣镇
日夜不停的敲打
仍固执的认为
某一日，定能打出金子
梦想
锻造一匹铁骑
仗剑走天涯……
——摘自木子的《临涣组诗》
读着读着，便在诗里读出了寓言的情色。他把自己分裂为打铁人和那块火红的铁砧。
他也在锻打着自己的灵魂。
滚滚而去的涣水。
他终于站到了这条河边，远处的杨树林，映衬着他满头的白发。
很难想象，离乡几十年，生活在一座与此地密切相关的城市里，仅仅42公里的距离，会锁住他的脚步。
多少年来，他也是第一次再次直视这条河流，眼神再不肯挪开。
村子里一缕炊烟袅袅轻升
龙须泉，水流潺潺叮咚
石墩子，错落有致
有人蹲在上面淘米，有人捣衣
有人挑水匆匆上岸……
前行三华里
就是我的出生地
一一李塘子村。
我仿佛看到张张熟悉的面孔
闻到村子上空的饭香
——摘自《临涣组诗》
认识诗人木子许多年，此前他不愿多说自己是临涣生、临涣长的土族，我们也就不多问。
表面上看，他并不是一个十分敏感或擅于掩藏心事的人。高高大大的身形，略微夸张的笑声，炸雷子的豪迈，文学作品里书写出流畅的四季更替、朝晖夕阴。
想来却是奇怪，不管是他在电视台曾经的摄像镜头，还是他出过的几本散文、小说，鲜少出现临涣的明确身影、背影；临涣在那些故事只是个隐约。
他最早的追忆常常只是由濉溪老街的电影院起头，从书写电影广告，最终写到《安徽文学》、《清明》、安徽日报、人民日报，写成市委宣传部陈科长、电视台陈台长、市作协陈主席。
那个以优异成绩考上临涣高中，而因文革与家庭出身断送了读书深造命运的少年，躲藏在茅屋角落里的痛哭，也被掩埋了几十年。
那哭声憋屈一年，他的《临涣组诗》便在胃里不能分解，堵在胸口。
他是那样的熟悉这块土地，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脚趾：
临涣菜：鱼咬羊
一个在地上跑，吃草
一个在水里游，喝水
鱼与羊
放在一起，叫：鲜
本来一个有腿
一个无脚
人为的把它俩弄在一块
用浍河水炖
就好这口
最好就着小咸菜、马碲烧饼、一壶老酒
油腻，再喝一杯棒棒茶
赶集
临涣逢集，2、4、7、9
外爷逢集必赶
我是他的跟屁虫
影子的尾巴
我们从一条土路岀发
穿过一片高粱地
就到了浍河码头
清晨
湛蓝的光在河的上空流溢
一朵白云纯净，柔和
飘浮在前方
离我们的头顶越来越近
两岸树木绿翠
村子饮烟袅袅
一条金鲤跃出水面鳞光闪闪
艄公动作澎湃
小船穿过一座木桥拐弯处
浣衣的女人们说说笑笑
朝霞在云间变幻
一只布谷鸟往来于
河滩麦田与岸上树的枝头之间
外爷肩搭布袋
一路抽了八袋烟
烟窝子磕得船帮＂叭叭＂响
风一吹
一河筒子弥漫着烟味
外爷的笑，云淡风轻
帮艄公摇橹十里
浪花激起一船人的喜悦
外爷是个热心人
精明健谈
是骡马市场的牛行人
在袖筒里议价
一次我们从南阁码头下船
城门下正唱大鼓书《呼延庆打擂》
说书人钢板打得“叮叮当当＂
穿红灯笼裤的女孩一连翻十几个跟头
我没跟外爷上岸
偷偷躲进书场
一直听到太阳偏西
罢集后外爷满大街找不到我
急得，脸色刷白
在城门下见到我时
劈头就是一巴掌
那年我五岁半
是外爷一生中打我的唯一的一巴掌
疼得自己直掉泪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烧饼
我就着泪水狼吞虎咽
外爷破涕而笑
如金子一般灿烂
至今想起那轻轻的一巴掌
写诗的手仍颤抖
暖意透心
——摘自《临涣组诗》
这些生命中鲜活的印记，过去他一直不敢碰触。
那些被击打得粉碎的骨头，包裹在肉里，若有脉搏跳动，便痛不欲生。
今日撕开疤痕，他这样叙述那些痛点：井里祖母的冤魂，荒年饿毙的亲人，他们像似活着，目光幽幽。
站在村头，翘首，等待……
他最早干的第一份活其实就在临涣，在古镇文化馆，他是从这里起步的。
却从不曾提过。他掩埋了临涣几十年，就像这个古城被历史遗忘一样。
他在《临涣组诗》里叙述了这一心路历程：
少小离家时
眼里没有羊群与飞鸟
只有痛与泪。多年来
我一直拒绝别人对故乡的描述
不忍揭开伤疤
用忘却，止痛。
一只闭合的蚌
在子夜隐秘的沉默之中
打开心扉
重温痛苦往事与一个失去的年代……
独自说出沉默，及梦哭。
此时船尾溅起的浪花
就像一个游子复杂的心情
半个多世纪的雨雪雷电
痛与爱。已无法理清
我只想说：
故乡，请原谅！
这是一条与命运、与自己和解的漫漫长途，直到他在凌晨两点起来写诗，从黑夜写到黎明。
木子的精神故乡是临涣，也凝固在他的童年，我们不知道那些苦痛究竟是什么，但那一段临涣的经历镣铐住他的一生，也拷问了他的一生。
最终，将其锻造成一个诗人。
《临涣组诗》中的“一条河楔进生命里”，就像是浴火锻造后的重生重塑：
一条河，流经平原五百里
如巨龙，在雾中舞，雪中舞
雷雨中，身子压住河床
昂首，一路向
在濉溪县境内，我的出生地
放慢了脚步
我奢望停留
在诗中有过重返故乡的可能
清明节，找不到埋葬先人的土堆
只有把纸钱，送到城市的路口
火光中，对着遥远的星星说话
将心愿，许给浍水
梦中，乘上诗的翅膀
在故乡的上空盘旋
河水泱泱，两岸青青
心中的块垒如铅块
难以负重
骑在鱼背上
一葫芦老酒，半个月亮
仰天长啸
乐于将水中的倒影，说成时光
相信，水一直在流
透明或浑浊
像镜子，哈哈镜
众生的表情，幽灵的面孔
在湍急的浪中
提心吊胆
一滴水，像一粒子弹
击中一轮落日
九天之上，一个声音大喊
风声鹤唳
落下的，除了雨
还有闪电，滚动的雷声
两岸的物种，绿色的，金色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涌
收割，播种，死亡，复活
祖祖辈辈，依河而生
在水中沐浴，浣衣，洗锄头
浇灌希望
麦浪之上
一株稗草，站在故乡的田埂上
心里也是饱满虔诚
一条梦想游入大海的魚
有着遗忘与铭记
总把回忆铺泻心灵深处
说不出的隐忍
变成时间的标签
在黑夜与黎明的上空
谁在叫
滋养苦难与幸福的河啊
滾滚东流
一只鸟无处可依
痛苦无法言说
一块石头，剔除自身的光芒
说不出沉默的理由
孤独终老
失落的世界
再没有仇恨与痛苦
一如黑云下飞翔的鹰
一颗与天地同在的灵魂
离开与归来，已毫无意义
想捡回遗忘
如水中捞月
风坐在小船上，越过临涣古镇
载着嵇康的琴鸣，顺流而下
一弯明月，时光如梦
月华下的幽思，比琴声拖得更长
浍水无语。明亮韵味的一行
形影不再孤单
清风下的万籁
才情遍洒，正织就一首不朽的诗行
岸边一棵千年老槐
根，扎进河里
细或粗，长或短，像隐身的蛇
无视陈规与冷漠
理想朝着星星的方向
自下而上，逆流枝头，甚至天空
那是血脉
古树，没有死去，也不曾活来
撑着一片天空
怕掉下的月亮摔碎
担心隋唐的意象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大雨滂沱的黑夜
它眼睁睁看着一座砖筑的城墙
夜转亳州
河水呜咽
对着青天诉说
说成历史
成为茶馆里唱不完的鼓词
一本书正在变黄
一壶棒棒茶控制着说唱的节奏
月亮升起，河两岸
麦穗、谷穗、高粱穗……
豆荚、茄子、玉米棒……
无数的乐器，被一只虫子操纵着
一只青蛙领唱着，达到了高潮
面对着盛大的演出
一个灵魂，激动，兴奋
只能在心中祈祷
但不敢靠近
害怕村子里的狗
认不出久不回家的孩子
一条河楔进生命里
拔也拔不掉
那里有忘不了的记忆
在故乡
我能叫出不少花草的名字
为他们写诗。他们不一定能懂
但并不影响我继续歌唱
也许，这就是永恒
戏水的玩伴
下河摸鱼的人，取水熬药的人
躺在床上活活饿死的人
至今找不到尸骨的人
他们中有我的亲人，我的伙伴
我无法像一条河一样一直流淌
在一个地方，我已停留多年
如今，只能退回过往的时光
还会继续褪色，头发变白
最终高不出一坯尘土
炊烟，阡陌
河滩上啃草的一头羊，一只鹅
或者飞过的一只鸟
我都视为复活的亲人
人，不要总是坚强
不是洗过的石头
每次我路过浍河
总是满眼热泪，心生悲凉
记得约翰·凯恩斯说过:
"从长远来看，我们都已死去。"
哦一一
浍河东去……
这是《临涣组诗》二十多首里的最长的一支歌。
他使尽了一生的气力，将苦痛焚化，让蜷缩了一生的身体舒展开，再去拥抱这条河流，拥抱自己的一生。
我在其后写道：从此世上再无那个远远避开古镇的陈李林，而惟存临涣歌者木子。
这是生命与灵魂的凤凰涅槃。
14. 南阁
早晨，南阁楼城门的上空
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
一只喜鹊，掠过浍水
站在河对岸一棵梧桐树技上
望着袅袅炊烟
向勤劳的村民问好
这就是我小时候见过的南阁
早起的人纷纷从城门下走出
打鱼、挑水、洗衣、割草……
一个热爱光明的老头
口含烟袋，将羊群赶进河滩
鞭子甩得响亮
据说他是一部临涣古镇的活史
有讲不完故事
他说：在他心中
当年的城楼比北京的前门还要高大
门两边站着十几个石碑
个个壮如武士
我站在南阁楼的旧址
仿佛看到城门下的河滩泊满了商船
船老大纷纷上岸
煎炸声。打铁声。吆喝声。唢呐声。大鼓声……
游走小巷的脚步声
临街木楼简旧
悄悄打开半扇雕花窗棂
一个头戴银钗的女子
含情脉脉的向楼门张望
南阁，我家乡的南阁
城楼上曾住过姜子牙的南阁
一个痛苦的符号。
対于文革时无知的残暴破坏者
坟墓中的嵇康
定会发出无情的嘲笑
南阁，我对于你的爱
一再在我心中重生
与苦难和解，重新做回临涣人的木子，扯开喉咙尽情的歌咏着这片土地。
“南阁，我家乡的南阁”，是一种确认，那个在角落里啼哭的少年，终于走到浍河边，真切感受到了这片土地温热与爱情。
你是一朵自由的云
竹林刺破蓝天的一节
一只落单啼鸣的鹤
朝饮晨露
晚餐霞光
一道神性的闪电
仰望，蠃得时间的爱
永恒的光
你是最长的夜晚
最短的黎明
诗歌，因沐浴你的灵魂而放光芒
这些在《临涣组诗》里描写嵇康的句子，也是临涣歌者木子写给自己的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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