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往事之三:那些少年得风花雪月
我和阿英从北大门出来,沿着一截土台走向学校。土台边上有高大的白杨树,树下有卖沙枣的老太太,还有一个卖冰棍的老头。沙枣一毛钱一杯,用搪瓷缸子堆得满满的,酸酸甜甜的沙枣是我们甜蜜的零食;白糖冰棍三分钱一根,豆沙的四分,奶油的五分,我们轮番用身上不多的零钱请客,你请我吃沙枣,我请你吃冰棍。
在路上,我们会遇到蹦蹦跳跳的阿菁和眉飞色舞的阿洁,她俩从文工团的院子里撒欢出来。我们一般会在体育馆或警卫营门口会合,在门口的大柳树下,还会遇到从班车上簇拥着下来的司令部的同学,沿着南昌路浩浩而来的政治部的一伙人,开始一段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行程。阿菁和阿洁在钢琴和舞蹈中浸染,带着天然的艺术家的气质和澎湃的激情,总是燃烧着并将热情喷射蔓延到四周,形成热力的磁场。
学校门口有两棵硕大的平顶槐,仿佛两把绿色的巨伞,在这里,阿洁停止了她的“朱氏评书”。时间还早,我们决定去看望一下地里的“蓖麻”,“蓖麻地”在南边院子外的梨树下。我们学习了一篇课文《蓖麻的用途》,作为实践课,每班开垦了一块约20平方米的地,用来种蓖麻。大约是清明前后下的种,曹老师说:“清明前后,点瓜种豆”,除了课堂上教授知识外,他总是想方设法地让我们葆有对生活的温情。我们每天都去看,但一周过去了,地表毫无动静,蓖麻是睡着了吗?
大约10天左右,突然有一天,有人兴奋地冲进教室,激动而颤抖地宣布:蓖麻发芽了!我们欢呼着一窝蜂地涌向地头,只见两瓣嫩芽象胖乎乎的小手拱出了地皮。这样的胖手一天天地多起来,星星点点地从地心冒出来,风过处,有梨花的花瓣吹落下来,仿佛为它盖上洁白的纱帐。
阿英和阿洁在三班,我们在五班,一样的地,一样的阳光雨露,但三班的蓖麻明显比我们的稠密,比我们的长得高。这样的优势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让我们感到焦虑,感到忧心,感到挫败。这为后来的“蓖麻事件”埋下了隐患。
一天早上,我们照例去地里看望亲爱的蓖麻,只见已有三寸高的 蓖麻歪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案件并不复杂,半天时间真相就揭晓了:有人气不过,干了“揠苗助长”的事。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让曹老师沉默了,但他并没有批评肇事者,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像为他拂去身上的灰尘。他说:孩子们需要生活,需要在生活中成长。
很多年后,在我经历了人生的万水千山,遭遇了无辜的伤害和践踏时,回望我的精神父亲时,我总想起罗曼·罗兰的一句话:所谓宽容,是紫罗兰将她的芬芳映照在践踏她的脚印上。泪水便漫上了心头。
也许因为这件事,也许不完全是因为这件事,曹老师酝酿了这次野炊活动。他是年级组长,首先要说服校领导,还要向军区报批,活动那天,有军区的保卫干部随行,以保障我们的安全。这一定是复杂而艰巨的过程,但这一切都隐藏在他黝黑而深刻的皱纹里,他总是一副宽厚而温暖的样子。
消息一经传出,好象在教室里点燃了一支爆竹,欢呼的声浪几乎要掀掉屋顶。我们激动地准备了三天:木柴、铁锅、军铲、备用水,除此之外,我们仨人帮又暗地里准备了各色零食:炸带鱼、花生、苹果,阿菁还偷出了他爸珍藏的巧克力。我们把每一次集体活动都当作聚餐的大好时机,大快朵颐,但不懂分享,就惹人眼红。曹老师已多次分别找我们谈了话,面聆心授的时候,我们都特别虚心,一出门仍然我行我素,用曹老师的话说叫“屡教不改”,直到今天。好吃,且要吃出名堂,讲究生活的仪式感,这是亲爱的兰州赋予我的生活质地。
野炊的地点选在白塔山的后山。我们顺着黄河,跨过铁桥,来到荒凉的河北,沿着一条乡间土路逶迤至白塔山后山。这是一片开阔地带,地势平坦,人烟稀少,又是沙土地,适宜埋灶做饭。
安营扎寨之后,男生开始埋锅生火,女生开始淘米切菜。我们仨游手好闲地四处巡视,瞅瞅西家米,瞧瞧东家的菜,兴奋得不知该干什么。所谓“乐极生悲”,大概就是为我们造的。不知是谁撞了我一下,我一个趔趄,正好踢翻一锅滚烫的开水,热水漫过脚面的刹那,我差点昏过去。脚面一下子就象面包似的肿起来了,伙伴们七手八脚地为我脱去鞋袜,有人说这样就不会粘连了。大拇指很快就鼓起了大水泡。我以为曹老师会训斥我,我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感到深深的自责。但是,他只是关切地询问我的伤情,轻声问我疼不疼。我流泪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处于低谷时,那一抹阳光漫过心头的温暖。
除了我们仨,曹老师还安排了几个男生扶助我。他说,同学间的情谊就在于困难时的互帮互助。我想起英国人类学家盖茨·汤因比曾经说的一句话:人类文明的起点是人们困难时得到救助。回去的路要翻过白塔山,菁和雁一边一个架着我艰难缓行,路窄的地方,男生就猫下腰,让我趴在他的背上,我不太好意思,他们不容分说背起我就跑。儿时的伙伴,是一种宿命的朋友,未必性情相同,未必爱好一致,也未必志同道合,但这种友情铭刻在心,沉淀在生命的脉络中,永远不会随岁月逝去。
翻过白塔山,在乘坐羊皮阀子过黄河的时候,男生阿华的军用水壶不知怎么掉进了波涛汹涌的黄河,他吓得“哇”地大哭起来,他怕他火爆脾气的爹回去会揍他。面对人民群众的财产损失,又是重要的军用物资,几个工人叔叔连忙开起快艇沿河打捞,但黄河风大浪急,终不知所归。另一个男生毫不犹豫地卸下自已肩上的同款水壶,硬挂在阿华的肩上。
我们一行人一瘸一拐着顺着大教梁,从军区的小西门进入,摸到门诊部上药、包扎,结束这场难忘的旅行。
(作者简介:刘兰辉,1969年7月生于甘肃省兰州市,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现任《中国卫生质量管理》杂志社副社长兼编辑部主任,陕西省人民医院杂志管理中心主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沿着春天的繁花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