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译本围城
俄罗斯翻译家索罗金的《围城》俄译本,迄今出了两版。第一版出版于一九八○年,其时中文修订本还不曾出版,翻译家用的是杂誌《文艺復兴》的连载、晨光版的单行本还是香港的盗印本作翻译的底本,他没作说明,我不得而知。不过,索罗金能在中苏交恶之际,从浩如烟海的文本中汰沙淘金,甚至先中国出版家一步,将这部在中国大陆销声匿迹达三十年之久的巨著挖掘出来,翻译出版,证明了他的慧眼。我曾经在一篇文章说过,翻译家的成就固然取决翻译水平,但他挑选文本的眼光也不容小觑,很难想像,一个在翻译史上留下名字的翻译家,他挑选的文本都是些读者虽多、却全无思想和文学价值的市井读物。
三年前,我买到了《围城》俄译本的第二版。初版则迟至上月才买到。第二版印数十万册,出版日期是一九八九年;而初版印数五万册,早九年出版,这都是二版较初版较易买到的原因。乍看两版印数不少,作者又是俄罗斯读者夙所未闻的作家,按理不难买,其实不然;为买这两部书,我苦候六、七年才如愿以偿。
两书除二版根据作者的修订作了改译外,附录的文章也作了变动,这一点,似乎还不曾有文章谈及。两版均没译出作者的序言,再版也没译出重印前记,原因大概在与苏联读者的关系不大,故从略。初版本冠以索罗金的老师、苏联汉学家艾德林(一九○九——一九八五)题为《作家和学者钱钟书的〈围城〉》一文,从今天的眼光看来,这篇序思想僵化,行文程式化,套话屡见不鲜,谈不上好文章。艾德林将方鸿渐归属为“中国官僚——教授知识分子的中间阶层”,尤其让人莫名其妙。一个赖老丈人馀荫,因而得以放洋数年,好不容易才跻身副教授之列的教书匠,纵然一度生活优游,怎么能与官僚相提并论呢?小说结束时,方氏已走到人生的低谷,既濒于失业,妻子也不告而去。此人连闻一多奏刀餬口,朱自清兼课挹注的本事都没有,谈何中间阶层?无怪乎,再版时索罗金自撰一文将艾文取而代之,这至少说明了,学生对老师的文章并不满意。据记载,艾德林专攻陶渊明和白居易,他的副博士论文,即以白居易为题,虽然此公以后著有《论今日中国文学》一书,但在分工严密的学术界看来,为《围城》作序,究属越界之作。
第二版俄译《围城》,后附《人.兽.鬼》内短篇小说三篇,即《上帝的梦》、《灵感》及《记忆》,而不曾收入中篇《猫》。索罗金认为,与《围城》并读,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把《猫》看作是创作长篇前的试笔。我涉猎过一些中国学人的有关论述,类似的见解还不曾见到。此外,俄译者对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的一些溢美之词也自有看法,夏氏将《围城》与《儒林外史》相提并论,索罗金认为难以苟同。他说,很难用一个天平来估量创作于不同时代,思想内容和创作手法也大不相同的两部作品。应该承认,翻译家的论述要来得更加严谨。《围城》再版本,最后收入杨绛的《干校六记》。《干校六记》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自有其地位,不应该仅附于《围城》的“骥尾”,翻译家编书时的想法,我同样不得而知。只能如是揣想,也许他觉得这篇译成俄文不足五十页的散文,若要单独成书的话,实在是太单薄了,很容易湮没于书堆而不为人所知。如此说来,这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
要评论索罗金俄译《围城》的得失,既非我所能,更不是一篇短文所能做到,这里只能拈出两个例子,略加说明。在小说的开篇,作者曾对那位身份可疑的鲍小姐有过一段议论,冶诙谐、睿智、学识于一体,用朱光潜的话来说,这样的文字只能出诸钱钟书之手,可谓典型的钱氏风格:“有人叫她'熟食舖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考虑到懂俄文的人已不多,我这里就不引索罗金的译文了,而把他的译文再还原为中文:“有人称之为'食品店’。事实上,只有食品店才可以一眼望见如许多的粉红嫩肉。也有人称之为'真理’,事缘有'赤裸裸的真理’之说。但鲍小姐仍然穿点衣饰,人们遂呼之为'半真理’。”熟食舖子出自法文,专门出售猪肉、火腿及香肠,粤港一带也有与此相类的舖子,人称烧腊舖,俄国可能没有,索罗金有点勉强地译为食品店。原文的“公开陈列”等字眼,也因而只能敷衍过去,俄国读者读至此处,不知可会发出中国读者般会心的微笑?还有一段,是写方鸿渐和鲍小姐到西贡的西菜馆午饭,原文照录如下:“谁知道从冷盆到咖啡,没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麵包、生油、红酒无一不酸。”还原为中文的俄译是:“但一切,从小吃,到咖啡,似乎都索然无味。汤是凉的;冰淇淋是热的;鱼即使不像海军陆战队,也已登陆好几天了;肉恰恰相反,潜在水里多时,更像潜水艇的水手。只有醋是例外,麵包、奶油、红酒皆酸。”译文并非亦步亦趋,大体与原文相合,尽管读来少了点神采,起码不至于像钱钟书所说的,“钝笔和神笔,成为残酷的对照”(见《林纾的翻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