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我演京剧《伐子都》（内附视频）
作者简介：李盛斌（1911—1990）北京人。表演精湛，戏路又宽，他擅长靠把武生，并精于短打，其武丑戏别开生面，猴戏更独具特色。他与李少春、李万春同以猴戏分台献艺，被京人誉为“北京三李”。后又与高盛麟、杨盛春齐名，被观众称为富连成社“盛”字科中的“武生三杰”。
李盛斌先生《伐子都》剧照
《伐子都》的故事是：东周惠南王兴兵犯境，郑庄公发兵抵御。部将公孙阏（子都）与颖考叔争帅印失和。子都在战场上用冷箭射死考叔，冒功领赏。在金殿庆功宴上，考叔鬼魂出现，子都惊吓而死。全剧分为头、二本。头本从子都奉旨查旱回朝起，到射死考叔止。二本从子都班师起，到见考叔鬼魂惊吓而死止。
这出戏原来是梆子戏，最早是老十三旦侯俊山演过，后来“富连成”的茹富兰、赵盛壁也演过，我在“富连成”坐科时，演过这戏的马童。那时经常演的是头本。等我出科后，就将这出戏改为皮黄，逐渐传开。这出戏应该是小生戏，但后来多由武生应工。
我看过《东周列国志》，书中写郑庄公非常宠爱子都。有句话“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子都长得漂亮，武艺又好，可惜为人心狠手毒，好嫉妒、狂妄自大。所以这出戏子都一出场就要给人一种目中无人的形象。在“四击头”亮相时，要撇嘴，盔头微微颤动，盔上珠子簌簌作响，要“拿神”，接着抖袖、整冠，眼睛不大睁，眯着眼，亮份。接唱【点绛唇】：执掌兵权，威风八面；雄兵万，扫灭狼烟，与主定江山。”这个人还是爱国的。子都的定场诗是：“少年英雄挂吴钩，白马银枪射花鹫。袖内暗藏七寸箭，男儿笑谈遇封侯。”念时要突出“袖内暗藏七寸箭”的语气，为后面的戏做铺垫。“某，复姓公孙名阏字子都，......”这个“阏”字是个两用字，原来念“烟”音，我改为念“恶”音，这是为了上下音的关系，顺口，有韵。呼家将语气悠然自得，眼睛不瞅家将，傲劲儿十足。念完“班师回朝”后，唱曲牌【五马江儿水】，上马，站中间，军士走太极图，场面起”急急风“，然后”四击头“亮相。亮相时，靠旗一颤，眼睛突然睁大，要放光，有神。马童由缓至快拉马下，整个出场都要给人一种子都骄傲自大、目中无人的形象；同时也要显示子都的大将威风。二场惠南王犯镜，郑庄公命颖考叔挂帅，颖考叔下殿，正遇上子都上殿交旨。子都一见颖考叔挂帅，顿时气得浑身哆嗦。为什么呢？因为这颗帅印一直由他家执掌，如今到了别人手里，嫉妒不满之心油然而生。你听他对郑庄公说的话：“臣启大王，想那颗印信乃是臣先人在世，东挡西杀，南征北剿才得挣下，如今被考叔大人挣去，将臣置于何地？”质问皇上，有些不满又有些撒娇，因为皇上喜欢他嘛！子都见皇上，有人念“臣子都见驾，大王千岁。”这不合理。跟皇上不能称自己的号哇！我念:“臣，公孙阏见驾，大王千岁。”皇上听他的话，命考叔上殿与他比武，子都念：“领旨。”“四击头”撩蟒哆嗦坐“气椅”。这一场，有好几个“领旨”，要用不同的语气来念。通过这些语气再配合动作，便把子都的内心活动和变化显示出来了。考叔二次见驾，，皇上对考叔说你挂帅子都不高兴，你们说说去。考叔见了子都，打招呼：“公孙大人请了。”子都也说：“考叔大人请了。”二人都挺客气。考叔问；“圣上命某为帅，公孙大人心中不忿是何道理？”子都答道：“考叔大人，想那颗印信乃是臣先人在世，东挡西杀，南征北剿才得挣下，如今被考叔大人挂去，俺心中有些不悦。”为什么呀，就为帅印。直来直去，毫不掩饰。“子都！”考叔急了。“考叔！”子都也是一点也不让呀......“俺也曾南征北剿！”“俺也曾东挡西杀！”你杀的是哪个？”“你站的是谁家？”
李盛斌先生《伐子都》剧照
“小孺子！”“老匹夫”互相骂上了。“呸，照打！”都急了。这几句对白，要念得铿锵，出口要干脆，语气越来越硬，念得速度越来越快，一句紧盯一句，毫不退让。皇上一看要打起来了，忙劝：“二卿不必争论，我朝现有老王留下铜旗铁车，哪家铜旗举起，铁车拉动，就命哪家挂帅。”子都一听，心里很生气，皇上怎么不向着我哪？但也没办法，圣命难违呀。“臣，领（哪）旨！”这个旨字要拉长音，要表示出子都的委屈，还要表示出他的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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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下校场比武。这之间，考叔和子都原有两个过场，都显得多余。我给掐掉了，使场次显得更紧凑，精炼。到了校场，两人都强着举铜旗，在这儿，子都要抢着念：“臣先举！”口气专横，少年气盛嘛！最后皇上让考叔先举，子都一怔，没想到啊！“臣领旨！”这一句要表现出他无可奈何，又很不满意的心情。当考叔举起铜旗时，子都眼见帅印要被考叔夺去，当然不服气，他要同考叔争夺铜旗。在这里，我用了一连串的程式动作,开始见考叔举起铜旗，子都踢腿，转身，在“脆头”锣鼓声中，双手哆嗦指考叔.然后勒勒盔甲准备夺旗，两个人“踢腿过”，子都抢旗，被考叔挡开，子都气急败坏，吹怒气，紧锁双眉，瞪大眼睛，还要抢。这一连串的动作我来回用了五次，一次比一次动作强烈，这些动作都有强烈、复杂的锣鼓经予以配合。所以，演员一定要熟悉这些锣鼓经，内心的节奏感要强，这样才能有层次地把子都由不服气到顿起杀机的内心变化过程表现出来。子都抢旗没有成功，恼羞成怒，杀心顿起，拔宝剑在手，追下。再上场,看见太监拿着皇上的宝剑挡前，在“脆头”声中，藏宝剑于身后，还有所顾忌。杀不了，无奈只好宝剑入鞘。可是气难消啊！“揉肚子”想主意。怎么办？嗯，杀他！如果前面拔宝剑是出于气极了的下意识行动，那么现在就是有意识的了。两手掏翎子，跑圆场。面对皇上的宝剑，双手来回哆嗦，有皇上在不能明杀啊！于是咬翎子，“四击头”拔宝剑，踢腿，憋脸，“探海”亮相。这时他心里想什么呢？咱们走着瞧吧。最后皇上命子都为副帅，子都答道：“领旨!”这一句要念得急促,干脆,表现他非常不满意。
二本《伐子都》比较吃功夫。主要有几个关键的地方需要把握好。首先是子都有三个“马趟子”，不同于一般，他是刻画子都内心世界的主要环节。第一个“马趟子”。子都和考叔打败敌军时，在敌军阵前暗箭把考叔射死。既打了胜仗，又除去了他嫉恨的考叔，所以他是洋洋得意，不可一世――“老子天下第一了！”他在【工工四尺上】的曲牌伴奏下，掏翎子，冷笑，拜印。及至喊马童带马时，马声嘶鸣，一下子唤起了他内心的恐惧，他是暗杀了考叔才夺得第一功呀！这时他感到战马不服他的驾驭了，这里我用了一个扶马走圆场的动作。这个动作表面看来，他是在安抚战马，实际上他是在极力控制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安，强自镇定，拿马鞭打“飞脚”，“鹞子翻身”上马，他这个上马是一个一反常态的上马。在马上，子都突然看到考叔鬼魂，一怔，惊恐万状，我是怎么表现的呢？原来的动作是一个“吊毛”摔下马。有一回在哈尔滨演出，有位老艺人叫李兰亭，他是一位挺有名气的武生，他建议我应该加点东西，翻一下。我琢磨着有道理，所以改为“虎跳蛮子”落地，起“倒插虎”，“摔叉”，亮相。这样更能把子都吃惊害怕，惊慌失措的样子表现得突出一些。
李盛斌先生《伐子都》剧照
穿厚底儿，头戴紫金冠，插翎子，扎硬靠，要做好上述一连串的动作，助跑起法时，必须要注意掌握好劲头，起“虎跳”头要向后仰，要挺胸。这样靠旗就自然往后，靠旗杆的长度也就能短于手臂长度，起“虎跳”时，靠旗头就不会碰地。这些都是为给起“蛮子”打基础。起“蛮子”要挺胸，长腰。不挺胸就没有高度，两脚落地要轻，转身起“倒插虎”要高。这主要要要掌握好往后甩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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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马趟子”是子都摔下后，马童请子都上马。这时子都神思恍惚，几次都没听见。等稍稍清醒，挣扎喊道：“马童，带……带马”时，一个到“跺子叉”，掏翎子，此时，仿佛考叔的鬼魂依然在他的四周闪现，于是他脚步蹒跚，两手哆嗦，四处乱抓，这里我便用了“鹞子翻身”、横“磋步” 等一系列动作。又见到鬼魂，心里害怕不敢看，用靠绸掩脸，再上马。这时他神思已乱，马也上不去了，只好用手扶着马童，平身右腿“踹烟”上马，随后“马趟子”中还有“涮鞭”、“下腰”等动作来表示他恐惧慌乱的精神状况。
第三个“马趟子”动作是见了郑庄公后。突然又见到考叔鬼魂。因刺激过甚，他几乎都快疯了。快跑吧！三加鞭、掏翎子、踢腿，“四击头”中“旋子”，单腿落地亮相。然后左脚上下“蹬”，右脚支地转圈，“崩登仓”，亮相下场。
这三个“马趟子”是子都从内心到外形的具体变化过程，“金段踢宴”一场。子都唱[快板]后，一个“蹿爬虎”过桌子。这个动作要掌握好右脚蹬椅的力量，蹿得要有高度、远度，落地要轻。
子都见了考寇，被考寇踢了一脚。我用了一个“左虎跳抢背”来衬托考寇的愤怒。儿子被害死了哪有不生气的。这个“抢背”要起得高，要让观众看见人在空中悬着。子都见了张吉，也被踢了一脚。我用了一个“小翻叉”，爬起后用前后甩发、转头甩发来表示子都的狠狈、惊恐。要注意的是，甩发不可甩乱，要始终凝集不散。这是武生演员的基本功、要用好头顶、脖子那股劲。
最后子都疯了，爬上了龙书案。那时我上四张叠起的桌子，在上面翻一个“台蛮”落地。翻前，千万要注意脚在桌子上站的前后位置，厚底靴的前尖必须和桌子前沿一股齐，位置如果找不好，就容易出问题。翻下时，注意别打滑，心里不可紧张。桌子离地多高，翻下时用什么速度，心中都要有数。
《伐子都》这出戏我虽然演了几十年，但技艺无止境，许多地方我还在琢磨如何改进。比如，如何处理考叔的鬼魂？怎徉既去掉恐怖迷信色彩，又保留子都因见鬼魂而产生变态心理的种种高准度的艺术表演技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前后改了九次，才确定让丑马童拿考叔的大刀，挂两颗人头（用布包表示），使子都产生错觉。这出戏难度较大，功夫繁重。演员唱、念、做、打、翻、跌、扑，一刻闲不住，而且头戴紫金盔，插翎子，扎硬靠，穿厚底，要做些高难动作确实不易。有些青年演员把它视为畏途，其实只要基本功过硬，掌握好要领，同时深入体会角色，它就并不是什么不可攀越的高峰。
原载于《中国戏剧》杂志，李盛斌先生口述，周鼎先生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