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霏:传统京剧剧目中的“将”字
一、引言
“将”是传统京剧的一个常用字。在现代汉语的意义上,京剧作为国剧,唱念自然是以普通话为其语音基础。但是,很明显,传统京剧依然保留着原来中州韵、湖广音的某些发音特点,特点之一是所谓“分尖团”。
“将”属于尖字。从前代艺术家到现在的年轻演员,一脉相承,遇到“将”字都不加分析地照“尖字”的读法读 zin。但这是有问题的。笔者注意到,出现在不同剧目中的“将”字,有些是“将”字本字,有些则并非“将”字本字,而是剧作者随意使用的一个现代假借字。正是这个假借字,演员因循旧制,结果造成语音错误。考虑及此,本文拟结合传统京剧的唱词和念白,对“将”字的读音稍作分析。
二、作为本字的“将”字
本字,或称正字,指的是直接为表示某一词义而造的汉字。《说文》:“将,帅也。从寸,酱省声。”现代汉语读去声,表示“将官”“将领”等。泛指“军官”义的“将”,正是这个字。《说文》未述及“将”字的平声用法。清人段玉裁为《说文》作注,提到了平声;稍后,《康熙字典》注“将”字平声“即良切”,并附以丰富的经典文献用例,对“将”字的实、虚两种字义作了充分的说明。
在中古《广韵》一系韵书中,“将”字属“精”母字,折合为现代汉语读音,会因为方言的不同而有所差异。总的说来,“将”字分洪、细两种读音,而就其中“将”字的细音读法而言,有的方言分尖团,有的方言不分尖团。所谓分尖团,从汉语音韵学的角度来分析,指的是古代“精”组(精清从心邪)和古代“见晓”组的字在现代细音前有分别,有反映;所谓不分尖团,指的是古代“精”组(精清从心邪)和古代“见晓”组的字在现代细音前没有分别,没有反映。比如“精”组“精”母的“津”字和“见晓”组“见”母的“斤”字在北京话里都读jn ,所以北京话是不分尖团的方言。但是在河南洛阳话里,“津”读zn而“斤”读jn,两字声母不同,能在细音前反映出古“精”组声类和古代“见晓”组声类的差别,所以洛阳话是分尖团的方言。
北京话不分尖团。但是,如前所述,京剧保留了最早中州韵的分尖团的发音特点,所以,在演唱传统的京剧剧目的时候,因为“将”字在中州韵里属于尖字,演员一定要按照它的音义结合特点,分别去声和平声,读作ziàn或者zin,而不能读作jiàn或者jin。
总的说来,今天见于传统京剧剧目的“将”字用法,去声较少,平声较多。下面分别作一些讨论。
1.“将”字为去声
“将”读去声 ziàn,古代用为动词表示“带兵”,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但是这种用法早已不存。传统剧目所见,今多作为名词,或作为名词的构词语素:
樊虎(白):来将通名!(《马上缘》)
周瑜(唱):曹孟德领人马惯劫粮道,聚铁山必埋伏将士英豪。”(《群英会》)
2. “将”字为平声
“将”字以平声表义,这样的用法是比较多的。下面是传统京剧剧目比较常用的几个义项:
(1)作为名词的构词语素,组成“将军”。
吕蒙正(白):将军虽然忠孝,但事关重大,待明早申奏圣上,再看议论如何。奈下官无能解救,如何是好?(《打潘豹》)
李贤(白):老将军,今日为何下朝甚早? 廉颇(白):老夫今日并未上朝。那蔺相如在长街,两次退让,也不上朝,竟自回府。恐他另有奸计,暗害老夫。(《将相和》)
(2)介词,用在名词前,义为“拿” “以”。
薛礼(白):带领众位贤弟,搭救二位少爷回来,将功折罪。(《独木关》)
周瑜(唱):将计就计心拿稳,且听探马报军情。(《取南郡》)
(3)介词,用在名词前,用法同“把”。
法本(白):禀夫人,这就是十五那夜附斋的敝亲。崔夫人(白):老身记得。适才说过,但有退得贼兵者,便将小女配他为妻。(《西厢记》)
诸葛亮(唱):“想起先帝托孤话,(夹白)先王吓!一时大意错用他。吩咐两旁刀斧手,快将马谡正军法。”(《斩马谡》)
(4)副词,用在动词前,义为“将要”。
陈氏(白):哎呀,媳妇呀!想那猛虎何等凶狠!孙儿年幼,倘遇猛虎,如何逃避?你你你……是大不该叫他前去呀!张慧珠(白):想必就会回来,天色将晚,待媳妇去到厨下去……(《荒山泪》)
李 治:老将军年将百岁,尚为国家戴月披星,事事勤劳,寡人奖之不及,何罪之有?(《选元戎》)
(5)助词,用在动词和“进来、出去”等表示趋向的补语中间。
程夫人(白):也是老身偏心太过,……闻得草寇作乱,眼看杀到庄前,不免将二女儿唤将出来,去她姐丈家中躲避躲避。(《凤还巢》)
袭人(哭):太太,啊呀!王夫人(白):儿啊,好端端的为什么哭将起来?(《黛玉焚稿》)
三、作为“刚”的假借字的“将”字
在有些剧目中,“将”不是作为本字,而是用为“刚”字的假借字。值得注意的是,“刚”实际是比“将”更为常用的一个字,所以人们不禁会问:剧作者缘何不写“刚”字本字,反而找来一个与之无关的“将”字来替代呢?考其缘由,笔者以为主要是因为:近现代以来,“刚”字虽然国音定为读n,但在全国范围内,特别是在包括北京话在内的大多数的北方方言中,“刚”更多地是读jin 而不是读n,以至很多人对这个读 jin的字到底是哪一个字,缺乏明确的认识。而随着京剧落户北京而逐渐完成自身在读音上向北京语音的过渡,剧作者不难为“刚”字读jin 的用法找到一个同音字,其中最容易假同音以代之的字就是“将”字。
剧作者或许并没有想到,这个临时假借过来的“将”字,到了演员手上,如果演员缺乏相关的语言文字知识,就会不辨“将”字的出身,误把这个假借的“将”的字视为“将”字的本字,并且因循旧例,按“将”读尖字的读法而读作zin ,结果造成谬误。请看下面的例子:
贺氏(白):你把这门儿开开呀。
张元秀(白):开门做什么?
贺氏(白):我到外面,望一望我的儿子。
张元秀(白):外面的风大,你病体将好,不要出去呀。(《清风亭》)
从现代汉语“将”字的音义表现看,表示“将要”这样一个“未然”义,可说是“将”字的比较常见的有代表性的标志义项。可是,从《清风亭》剧贺氏和张元秀的这段对白中,张元秀所说的“你病体将好”这句话中的“将”的意思,显然无法从“将”字的流行义项中找到根据,尤其不能用“将要”加以解释。联系上下文我们知道,“你病体将好”这句话,实际并非是说“你的病体就要好了”,而是说“你的身体刚见恢复”。就是说,句里的“将”字并不表示“将要”,而是表示“行动或情况发生在不久以前”,换言之,句中的“将”其实不是“将”字而是“刚”字。笔者以为,在这种情形下,即使我们认同剧作者以“将”代“刚”这个在编剧文字处理上的假借字的事实,那么,同时也必须指出,这个假借来的“将”字,它只能读jin 而不能读zin。
我们再看一个例子:
霍小玉(唱):夜失眠只觉得精神散漫,又听得画堂内笑语声喧。问浣纱你为何将我来唤?见老娘深施礼忙问慈安。老娘亲唤孩儿有何事件?听说是十郎到喜在眉间。却怎奈男和女不便相见,乍见人免不得面带羞惭。将起床还未曾梳妆打扮,女儿家不梳妆难到堂前。(《霍小玉》)
这是《霍小玉》剧中人霍小玉在见到心仪已久的才子李益时的一段南梆子唱词。唱词中有两个“将”字。不待说,第一个“将”字,即“问浣纱你为何将我来唤”里的“将”,义同“把”,属于上边我们介绍过的“将”字本字的介词用法。这个“将”字,按照京剧分尖团字的传统读音规则是为“尖字”,读zin 。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第二个“将”字,即“将起床还未曾梳妆打扮”里的“将”。这个“将”,虽然从句法上看,位于动词的前边,但它并不属于“将”字本字表示“将要”义的副词用法,因为如果是这样,“将起床还未曾梳妆打扮”这句话就成了一个在语义上自相矛盾的句子了:“既然还不曾起床”,怎么会发生“梳妆打扮”这样的事情?所以,联系上下文我们就能够知道,这一副词用法的“将”字,它的意思其实是表示“行动或情况发生在不久以前”,以此可知,这个“将”所代表的,其实不是“将”而是“刚”。很明显,在现代汉语中,表示“行动或情况发生在不久以前”这个意义的读jin 的字,它不是“将”而是“刚”,并且即使在传统京剧中,它也必须是读jin而不能够读zin的。
读jin 而表示“行动或情况发生在不久以前”的“刚”字,是“刚”字的常用的有代表性的标志义项,这个义项表现的是“已然”义。以此为据,判别“刚”“将”二字的不同的用法,应该说是一件不难的事情。
四、结语
“刚”字中古属“见晓”组开口呼二等字。宋元以后,“见”组开口呼二等字出现音变,声母由舌面后辅音变为舌面前辅音,韵母亦随之由洪音变为细音。就绝大多数的北方方言而论,“刚”
字的这一历史性音变,方言不同,变化很不整齐。具体说来就是:有的方言不分义项全部实现了由n到jin 的变化,如河南洛阳方言;有的方言则在字音和字义的关系上表现出了一定的选择性,在表示“行动或情况发生在不久以前”的义项上读n,在表示“勉强达到某种程度”的义项上读jin ,如河北衡水方言。北京话“刚”字的音变特点接近河北衡水方言,差异仅在于北京话在表示“勉强达到某种程度”这个义项上,允许n、jin 两读。
全国多数方言“刚”字都有两种读音,而从北方方言“刚”字具有广泛的读jin 的社会基础看来,北京语音作为现代汉语的标准音,实在说,不过是一种理论上的规定,事实上全国社会远没达到这一规范要求,即是说,希望那些说惯了自己方言的地方,人们都会自觉地放弃方言而改说普通话,这只是一种理想的虚构。因为我们知道,标准音是在对不同的方言读音习惯实行统筹的基础之上建立起来的,而在相当长的历史时间内,习惯的力量总是大于规范的力量。北京话“刚”字的读音至今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异读,正反映了方言势力的顽强,而这也就意味着,实现规范需要时间。就此而言,《新华字典》与《现代汉语词典》的做法有所不同。《新华字典》较多关注了北京话“刚”字在今天的时代层面上的两个不同的读音。具体说,考虑到北京话“刚”字的一个引申义读jin 的用法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对此,《新华字典》没有简单地把“刚”字读jin 的情形认定为方音异读,而是采取存真策略,以读n、又读jin 的形式把它记录了下来。
联系现代汉语方言“刚”“将”二字的实际读音和传统京剧分尖团的语音特点,我们建议最好能够对传统京剧剧本及时进行修订,把其中假借的“将”还原为“刚”,允许“刚”字读其方音,并在剧本上特别加以标注。这样做,既符合现代汉语方言读音的事实,也符合传统京剧的读音习惯。
“刚”字由于历史音变,致使在某个义项(甚或全部义项)上由洪音n 而变为细音jin,使“刚”字读jin在全国范围内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以此也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北京话里的“刚”“将”二字同音的语言事实,从而为京剧家提供了借“将”写“刚”的文字条件,结果就是:不仅“刚”字的表示“行动或情况发生在不久以前”的意义误植于“将”字,而且在京剧实践上也随着“将”字被读成尖音而使得现代汉语音系遭到扭曲。
本文的目的,只在讨论传统京剧剧本中写错和演员在舞台上唱错、念错的“将”字。“将”字作为剧作者随意为“刚”字制造的一个假借字,偏误多年,影响深远,笔者以为实在应该认真地加以修订了。刚才说过了,对于自幼操分尖团方言的演员,他们具有天然的区分尖团字的能力,遇到尖团字自然不会唱错、念错;但是对于自幼说的是不分尖团的方言的演员来说,因为他们除了学习而再无其他先得之利,所以就只能一个一个地学习和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