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爷爷的三宝

爷爷的三宝
爷爷在世时根本不晓得何谓权利,但他追求幸福的权利、吃饱的权利和存活的权利始终没有放弃过,他努力将有限的生命拉长、变宽,使其更具深度,延续到更遥远的将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爷爷的故事,他从县城北部的山村乞讨到家乡落户,那时的村落只有十几户人家,满村都是饥饿不堪的生灵。爷爷年轻时有的是力气,常和村里的年轻人摔跤,没人能比得过他,仅凭这点就当上了民兵连长。爷爷穿着羊皮袄,背上挎着三八枪,走路都生风。据说日本人入侵时,汉奸出卖了爷爷,他被关进了大庙,两个看守的日本兵看中了爷爷的羊皮袄,爷爷机智地用一壶老酒灌醉了日本兵,趁其不备杀死了日本兵,借着月光跳墙逃进了山。爷爷激怒了日本人,他们把全村男女老少集合在一起,要村民供出爷爷的下落,否则就有人头落地的灾难。父亲也在人群中,只不过他还是个娃娃。父亲从大人的裤裆里爬了出去,一口气跑进山里给爷爷报信,爷爷对着天空放了一枪,才把日本人的注意力引进了山。村里的人们趁着慌乱摆脱了控制,谁也说不清捡回多少命,直到解放后,乡亲们还常常念叨爷爷的好。
爷爷在山里度过了三天三夜,取暖全靠那件羊皮袄。羊皮袄差点让他丢了命,也让他捡回了命,爷爷觉得羊皮袄是他的福分,每到天冷的时候,他就早早穿在了身上。爷爷的羊皮袄可以里外换穿,干活的时候,皮子有毛的面朝向里,无毛的面朝向外,穿起来能够够到小腿,穿上了它,如果再戴上顶狗皮帽子的话,那就活像是电影“智取威虎山”中的土匪了。爷爷打过土匪,斗过地主,他的斗争精神在奶奶面前却提不起来,甚至有点发怵。奶奶是旧时代地主家的闺女,嫁给他只能住进土窑洞,心里憋屈。爷爷不识字,但发生在太行山愚公移山的故事听过,毕竟都是一座山脉的子孙,根脉都通哩,爷爷决定讨好奶奶,箍窑洞。他白天黑夜进山背石头,农忙时,一天两趟,剩余的时间,爷爷在村西口的土坡上挖土,硬生生将一块平地下挖了三米左右,四周打上土墙,只留一条巷道出行,最里面挖出两个足够大的大巷道,中间是两道天然土墙。
北方的冬天向来很漫长,白昼如光阴似箭,不能让它白白流失,爷爷得抓住时间,白天大都用来背石头,一天数不清跑多少趟。爷爷背石头也穿上羊皮袄,只不过肩膀上多打了个补丁,他担心皮袄被石头磨破。羊皮袄厚实,防寒还缓解压力,即便如此,两年后,两间窑洞的石头背回家,爷爷的背上还是布满了疤痕。爷爷的精神感动了全村,村里最好的箍窑匠师傅带着一帮人,几天的功夫两间新窑成型,只留拱顶正中一块砖石料的位置空着,等待吉日吉时一到填充合拢,以表示龙口已合。合龙口只能是一处,寓意是“二龙不聚头”,而且按规矩必须选定合适的位置。合龙的日子选定后,奶奶按照风俗请匠人们吃顿油炸糕,吃糕的人满嘴是油,只吃不计数,吃塌了锅底也没有吃饱,原来,奶奶的糕面是借来的。爷爷过意不去,又拿不出值钱的物件,情急之下,说要用那件羊皮袄抵扣,箍窑匠师傅摇摇头,“那等于要你的命哩!”
箍窑匠不收工钱也是有道理的,当年日本人抓村民时他就在人堆里,要不是爷爷那声枪响,说不定他已经在阎王殿里转悠,也学不了箍窑的手艺,他是靠手艺吃饭的,吃得比别人强,奶奶的这顿糕没吃饱,他以后还可以吃别人的,命比什么都值钱,他的命是爷爷给的,理所当然不能收爷爷的工钱。
爷爷用命换回来的窑洞自己并没有住多久。自我记事以来,爷爷就住在生产队的饲养处,家里人多没有他的栖身之地,他在饲养处住了多少年,只有他清楚。爷爷的一生都是在贫穷中度过,贫穷的日子显得时间有点过剩,他住在饲养处,和饲养员胡巨宝闲唠就成了打发光景、消磨光阴的一种特殊消遣方式。羊皮袄白天穿在身上,夜间铺在炕上,直到老死,也是他最奢侈的陪葬物。
爷爷相信穷不生根这句话,他和命运抗争了78年,并没有摆脱肚饥的侵扰,甚至是饿着肚子离开了人世,那两间窑洞以及从寒窑走出来的几代人,繁衍着他生生不息的香火。每次回到家乡,少不了站在窑顶上,眺望那座养育爷爷的大山,两岸青山对峙,绿树滴翠;抬头奇峰遮天,脚下清流潺潺,怪石卧波。忽然觉得爷爷的情趣依然在山色若有若无之中。
爷爷身体硬朗,年纪大了也不吃闲饭,他习惯性地行走在那座山里,只不过他上山是为了捕猎。村里的人一年四季很少见到荤腥,爷爷想起自己的枪法很准,自制了一把火枪。狩猎才能得禽兽,山里的野狼多,打猎人不怕豺狼,他经常饿着肚子进山,脸色暗淡无光,布满皱纹,那皱纹使他的脸像树皮一样粗糙,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只要发现猎物就有神。那支火枪打死过一匹狼后,惹得狼群进了村,每到夜晚,狼群就蹲在沟畔的对面,只要头狼嚎叫一声,其余的也要引颈长嚎,声震四野,听了令人毛骨悚然。狼群先是空嚎,其实也是在挑衅,后来干脆入户吃鸡,甚至是吃羊和猪,要不是全村的狗抱团作战赶走了狼群,说不定会伤及到人。爷爷后怕了,总觉得自己的自私伤害了乡亲,他放弃了打狼的念头,火枪就派不上用场了,于是挂在了窑洞的墙壁上,让众人都不能忘记他的威武。
爷爷真正捕猎的工具是地夹子。他捡来一口烂锅,送到铁匠铺打制成地夹子,满山遍野地下套,他常常幻想,要是能套住一只獾子,肥肥的吃上一顿,油水就足够耗一个冬天,哪怕是只野兔,也能解馋。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热量不热量的,只有好吃不好吃,只有填满肚子,人才能活得实在。爷爷用弹弓打来麻雀,绑在地夹的中间,顺着野兽出没的方向下套,却常常是无功而返,惹得奶奶一顿臭骂。
有年冬天,雪下得很频繁,放眼望去,雪花像流星一样直垂而下,像风一样轻,纱一样的白,飘飘摇摇,玲珑剔透,粉雕玉琢,满山满村纷纷扬扬笼罩成白茫茫的雪帘,堆积在树丫上。这样的日子里,野兽比爷爷还要饥饿,爷爷顾不得犹豫,准备踏雪捕猎。他走在雪地里,总会有暖暖的阳光打在肩头,连时不时刮过来的风都冷冽清新得令人愉快,所有与之相关的记忆充满轻盈快乐。走到半山腰,爷爷就发现有狐狸的足迹,他小心地潜伏起来,发现对面的沟坡上,一只火狐紧紧地追赶着野兔,它那红色的身体在青山坡上像团跳跃的火球。不一会儿,曲起后腿蹲着,立着耳朵,狡猾地东张西望,还不时用尖尖的鼻子,去嗅嗅空气中的气味。
那只狐狸诱惑了爷爷,他绕过狐狸的视线,转身到了山背,把地夹下在了雪地,爷爷故意用弹弓打断两只麻雀的腿。麻雀拴在了地夹上,翅膀不停地扑打在雪地,果真引来了那只狐狸。狐狸被爷爷生擒了,还故意装死,看似奄奄一息,任爷爷摆布,其实是想借机逃去。狐狸无论如何不知道爷爷是当年能瞒过日本人的人,它那小小把戏,在爷爷面前,早就被看穿了。
爷爷套住狐狸的消息沸腾了全村,有来看热闹的,也有想吃狐狸肉的。听老人们说,狐狸肉似鬼肉,是酸的,爷爷不信,毕竟没有人吃过鬼肉。爷爷把狐狸吊在树上示众,它的鼻子很大,脸是黑色的,还有一双长长的耳朵,一张小嘴长在鼻子下面,鼻子和嘴凸起在脸上,火红色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爷爷,一脸的恐惧,丝毫感觉不到寒意,通身棕色没有一丝杂毛,仿佛是纯种高贵的化身。狐狸在紧张的空气中气绝,立在一旁的奶奶埋怨爷爷不该套狐狸,爷爷这才慌了神,他忽然想起狐狸是大仙,动了狐狸就是动了大仙,他闭上眼睛开始祷告:“狐仙有灵,不是我害你,该找谁找谁,和我没关系啊”,他默默地祈祷了几句,趁着狐狸还有热气扒掉了皮。
去掉皮的狐狸肉血淋淋的裸露着,和杀死一只羊没什么两样,它的诱惑力早已超出了想象力,奶奶感觉手臂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再不吃了它,她感觉就要原地爆炸了,急忙抱回家,案板上响起“铛铛”的剁肉声。肉香味散发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垂涎三尺,立马感受到那突如其来的美味,令人心醉。爷爷再次摸摸光滑的狐狸皮,他想拿到收购站卖钱,忽而想到比钱更重要的是,这张皮子能给家里几个念书的娃每人做顶狐皮帽子,好看不说,还能御寒。那年,我正好上小学,戴着那顶狐皮帽子,走过了一年又一年,再严寒的冬天也没有冻着,周身都冒着热气,继而生成一种动力。我知道,那是爷爷给的力量。
爷爷一辈子没有亲手花过一分钱,他很清楚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有次,他在饲养处回家的路上竟然捡到五毛钱,眼前一亮,欣喜若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捡起了钱,继而蹲在地上半天不敢动弹,在那个钱比命还值钱的年代,谁还能丢钱?爷爷觉得很奇怪,这可不是一分钱的事情,丢钱的人要是找不回来,恐怕能急得上吊。爷爷为了等失主早饭都没吃,一直到该出工的时候才回到了家,他没有敢吱声,生怕奶奶拿走买了盐。我放学回家后,爷爷怯声怯气地递给我,让我交给老师,说不定还能评个拾金不昧的积极分子哩。
爷爷吃够了没文化的苦头,每次看到我领回奖状时,他额头的皱纹就舒展开了许多,他不认识奖状上面的字,但他知道它的分量,他也知道,我比其他孩子都懂事,懂得用知识改变命运,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爷爷到了古稀之年,再也没有了冲动,消瘦而憔悴,脖颈上也冒出很深的皱纹,腮帮上长出了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该是太阳反射的光线所引起的良性皮肤癌变。爷爷两鬓斑白,头顶中间光秃秃的,周围只剩下几根稀疏的灰发,像罩了一层白霜,一双大眼睛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嘴里的牙也已经快脱落光,一双粗糙的手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但他依然挺身坐着,闲不住的双手开始摆弄起那把很久没用的板胡。
爷爷什么时候学会拉胡琴的,估计奶奶都不知道。老话说得好,“百日笛子千日箫,小小胡琴拉断腰。” 想要把胡琴拉得精益求精,是要把腰拉断的。爷爷每天坐在沟坡上的那颗榆树下,练习拉板胡,他仅有的那点简谱知识,也是从村里老艺人那里偷学来的,其实他只懂得点皮毛。爷爷这把胡琴,老掉牙了。琴把熏得发黑,琴筒开裂,用麻线扎着;那支马尾弓,又细又软,好像一用力就会断掉。拉起来,声音像锯木头一样难听,如哭伤了的喉咙。爷爷悠长的二胡声,哀怨、苍凉,丝丝缕缕、欲断又连,声声都在如泣如诉中流露着自己的内心:或命运多舛,造化弄人;或苦苦挣扎,自强不息;或自暴自弃,感慨不公。
板胡,一根琴杆好似顶天立地,两根琴弦连接东西。内弦如男人,沉稳雄厚;外弦如女人,高亢明亮。在阴阳的融合中演绎着爷爷这辈子的绝唱,伴着微风在寂静的夜空画出了一条空灵的弧线,打开了爷爷尘封很久的世界,让他再次看到了阳光。爷爷的这份光亮来自于他的子孙,虽然他们都还只是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屁孩,但骨子里透着不服输的灵气。
阳光从窑洞的窗户上洒下,笼罩着的阴影撤回到了沧桑的历史中,爷爷抱着胡琴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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