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历的3次洪灾:恐惧和腐烂,挥之不去
从六月开始,似乎每天都会下雨。
因为突降暴雨,洪涝灾害严重,歙县不得不推迟了高考。
我的老家就离歙县不远。有同事拿着歙县遭遇洪灾的新闻图片来问我,你们老家那边的洪水真的那么恐怖吗?
是的,在我们那,如猛兽一般的洪水,真的就那么厉害。
在山区很多人家,都靠河建房。一旦大雨不停,或者上游泄洪,那住在下游的你,很可能就要被淹了。
我们家的村子就是下游靠河,地势也不高。
在我们老家,“遭遇洪水”“洪涝灾害”比较官方、书面语,当地的方言一般直接叫“发大水”。
在我的记忆中,我就至少亲历过三个年份的“发大水”。
分别是1991、1998、2002年。
见过洪水的人很多,但自己家被洪水淹,而且是反复淹的不多吧。
我们家就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是1991年。
那时我六岁,第一次见到发大水。
一个夏日午后,灰灰的,黄黄的,浑浑的大水,从远处一片一片漫过河滩,漫过水田,漫过防洪堤,不急不慢地涨到了家门口。
那很可能是我们当地二三十年来第一次遭遇大水。
记忆里很欢快,像看热闹一样。
那一次运气好,大水涨到大门前的台阶时就止步了,并没有淹进家里。
大水退去之后的一天,姆妈牵着我的手,去村上领到了两袋救灾的方便面。
那也是我第一次吃到方便面。好像是个一个台湾的牌子,黄色包装袋,具体名字已经记不清了。
那时候的零食,能有一块鸡蛋糕就不得了了,那两包方便面是个稀罕物。
今天想起来,还是觉得香!
第二次是1998年夏天。
那一年的雨水特别多。
我们在每一天的倾盆大雨中,忧心忡忡地睡去。第二天醒来,大河里的水位又上涨了。
终于,有一天半夜,姆妈紧急拍醒我时,大水已经漫过了防洪堤。
大水来得又快又猛。
刚刚才漫过防洪堤,转眼就到了大门口,然后进了门,涨啊涨啊涨啊。
这一次大水一直涨到了距离我家天花板只有半米多才停止。
家具、厨房里的坛坛罐罐都来不及搬,在屋子里飘来飘去。
我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看着黑乎乎的水,一晃一晃地拍打着楼梯间的水泥台阶。
心惊肉跳。
大家一夜未眠。
天亮了,安点心了。
站在二楼放眼看去,灰黄色的大水,已经盖住了整个村子。树木、死猪、蛇,轮胎,一堆堆飘在水面上的稻草。
水来得快,也去得快,第二天下午就退完了,留下整个屋子的烂泥。
村子里好几家的房子倒了,还有一对老夫妻来不及逃生,被活活淹死在屋子里。
大水淹村是什么样子的,大概就像下面这张图。
第三次是2002年,也是夏天。
那一年似乎没有下没完没了的大雨,但大水却很奇怪,隔三差五的来一次。
而且每一次大水来之前,村干部都会挨家挨户的通知,说一些这样的话:
下午三点,大水就要来了,大家做好准备。
然后下午三点,大水真的就如通知所说来了,特别准时。
这一年特别准时的大水,每过几天就来一次,前后淹了我家五六次。
第一次水位最高,有一人深,然后一次比一次小,最后一次刚刚掩过脚面。
今天写到这里,我才有些缓过神来:为什么当年雨水不多,却有大水,而且那么准时?
很可能是上游雨水太大,为了缓解洪灾隐患,保大城市,不得已进行的泄洪。
村干部的通知,就是例行的疏散和撤离工作。
五六次,反复淹,好像也没什么怨言,中国的老百姓为了大局,默默奉献的品质,非外人能体会。
我对1998年的那次发大水,记忆非常恐惧。
天黑透了,雨不停地下。
我们形容大雨,常常说它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落。
其实错了,真正的大雨,不是断了线的珠子,而是用珠子穿成的线,没有断落,没有止息,从天上源源而下。
一两道划破天际的闪电之下,水光黑乎乎地晃动,一大片,一大片,铺天盖地,漫漫而来。
没有亲历过洪水的人,很难体验那种恐惧。
你逃到了二楼,暂时安全了。
但你心里很慌,因为你不知道水还会不会继续涨,脚下的房子会不会塌,有没有人来救你。
你要跑出了门,早一点还好,要是迟一点,黑天大雨之中,脚下已经没有沟,没有路,都是一片水了。
白天来洪水,还好一点。可以提前预判水势,该走就走。
最怕的是晚上,警醒的人会不停地起床查看洪水涨势,也有人睡着睡着床就飘起来了。
站在岸边高处看大水,可以“事不关己”。在电视看泄洪直播,可以感慨“壮观”。
唯有身处其中者,才能知其痛楚。
比如,98年,还有02年的大水退去之后,我家里到处都是淤泥。
我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从压水泵里压水。有些人家没有水泵,就得到河里挑水。
然后一桶又一桶地提到屋子里,冲洗堂屋、家具、锅碗瓢盆。
可即使这样,那些被红水浸泡过的墙壁、木头、家具,无论你冲洗的多么干净,晾了多久,一到夏天,它们还是会散发出一种潮湿、腐烂的气味。
墙壁上的霉斑,除非推墙重建,否则无论刷多少次石灰,还是会冒出来。
再比如,田地里,等待了一个冬春,却没有来得及脱粒的菜籽,全都冲掉了。
而那本是你下学期的学费、生活费,是下一季水稻的种子、化肥。
再再比如,我家的菜园子、猪圈厕所,也全倒掉了。
除了空心菜和储藏在二楼的马铃薯,菜地里所有的蔬菜,在大水浸泡之后,都会死掉。
98年,我整整吃了一个夏天的辣椒炒空心菜、空心菜炒辣椒,土豆炒辣椒、辣椒炒土豆。
直到今天这两样菜我都不太吃。实在是当年吃多了。
对我的老家来说,每到夏天,很多地势低洼的人家,都会焦虑,祈祷今年不要发大水。
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
有能力的,在亲历了98年的洪水之后,再盖房都会特别垫高地基,或者干脆就搬到地势高的地方了。
我们家也因为搬迁的原因,08年之后也再也没有被淹过了。
这几段曾经的记忆,也真的只是记忆了,不用在现实里重新遭一遍罪了。
但每每大雨之际,那种恐惧和腐烂的气息,又会浮上心头,怎么样也挥之不去。
8
刚才查了一下,我亲历的91、98、02年三次大水,不独我们皖南,全国有很多地方都遭遇了大暴雨、洪涝灾害。
中国实在是太大了,自然灾害多。
每一年不是这里有旱灾,就是那里有雪灾,不是这里地震了,就是那里山崩了。
哪一年如果风调雨顺,啥事没有,说不定心里还觉得有点奇怪。
每一年都难,2020年的这个庚子年似乎更难一些。新冠、洪水、阿三、老美,事情一出一出的。
所以每次看到新闻里,特别是关于暴雨洪灾的事,因为曾经经历过,会多出不少的感同身受。
然后我就想,不唯人,亦为国,关键时刻,唯有咬牙挺住了,熬过去也许就是另一片天。
中国的老百姓要求的真不多,无非就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偏偏这八个字,要实现起来是真难。
也偏偏这个人间,就是这么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