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姥娘家的陈年旧事】◆张连勋

作者简介
张连勋,笔名那慕汗。退役军人,淄博市作家协会会员,淄博市钱币学会理事。
姥娘家的陈年旧事

姥娘家和俺家同住一个村,两家离得近,住在同一条大街的南北两头。童年的时光里,我最喜欢跑到姥娘家玩,听姥娘絮絮叨叨地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姥娘最爱说道她和姥爷下关东和在冷山的那些事儿。
姥娘和姥爷有三个孩子,都出生在东北铁路线上一个叫冷山车站的养路工区木屋棚里。俺娘是她最大的闺女,其他两个男娃就是俺大舅和俺小舅。
常听姥娘说,姥爷当年年轻帅气,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把式。经媒人介绍,姥娘认识了姥爷,年轻好看的姥娘因稀罕姥爷能吃苦能干庄稼活儿,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才从索镇北边的任家庄嫁到了大龙子庄。民国时期,军阀混战,老家又遭连年大旱,庄稼歉收,租种的几亩薄田,交完地租剩下的那几斤秕谷和糠养活不了他们,这才被迫奔向关外去逃活路。在俺庄里,人们管这都叫做“下关东”。
姥爷姥娘下关东,是奔着投亲靠友去的。那时,俺庄里有个在关东铁路上当差的,姥娘说论起亲戚辈份来,我得叫他声常大爷。那时,常大爷在冷山车站养路工区给老毛子(那时百姓们对苏联人的称呼)当工区长。因为,铁路是苏联人修筑的,铁路的事都归老毛子管,给老毛子干活,虽然又苦又累,但是能吃上土豆和高梁米大碴子,总算能填饱肚子,到月底还能发几个铜板,买点油盐酱醋酒,添制点衣物啥的。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歉收年后春季长,没等地里的野菜长出来,姥娘姥爷家中就断了顿。因为饥荒年,村里的树皮草根都剥净刨光了。姥爷想,决不能饿死在家里,不如趁着年轻闯闯关外,找条活路。于是,就将家里的几间破土坯屋交与邻居家照管,简单收拾一下,姥娘姥爷一个人背一个包袱向关外奔去。一路走一路要饭,夜晚,找个庄头的草垛过宿。经河北、热河、到沈阳过长春,一路向东北方向走了个把月的时间,才到达牡丹江。沿铁路向南又走了四五天,到了冷山车站,打听到了养路工区常大爷的家。
常大爷是养路区的工区长,家里条件稍宽裕些。常大爷为人直爽热情,常大娘勤劳朴实。姥娘姥爷是他们一个庄里的亲戚。常大娘见姥娘姥爷到来,热情相待,急忙收拾了一间木棚房,让她三叔三婶子(论亲戚常大爷叫我姥娘姥爷叔和婶子)先住下来。常大娘看到姥娘姥爷衣裳单薄,将自己心爱的夾袄送给了姥娘穿,将常大爷的毛线围脖送给了姥爷戴。常大娘拿出过年才舍得吃的粉条,做了酸菜炖土豆加粉条,用稀罕的高梁面蒸了一锅热饽饽。姥娘姥爷同常大爷、大娘,还有常大爷家的孩子(姥娘说我应该叫他大哥)围坐在一起,吃到了在关外冷山的第一顿饭。从山东老家的大龙子庄到黑龙江的冷山站,姥娘姥爷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吃到了热汤饭,也是第一次吃了顿饱饭。
冷山车站,也叫里道河子、六道河子站,位于黑龙江亚布力镇冷山村,1900年开站。离哈尔滨站200多公里,离绥芬河站300多公里。它的上站是治山站,下站是石头河子站。冷山站较大,是高岭子铁路线上的会让站。这段铁路线上的养路工区,就在冷山车站的后边。
关外的冷山,三月里余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完,山的背面还有星星点点的余雪,早晚的天仍然有些寒冷。常大爷为了给姥爷找个活儿留下来,求了车站的管事,给这个蓝眼睛大鼻子的老毛子买了一瓶烧酒,老毛子才答应让姥爷试工两个月,没有工钱只管饭。常大娘带着姥娘,在车站附近的靠山屯,帮姥娘在一大户人家做了短工,春播时期帮着在田里种大豆和高粱。农闲时,帮着人家缝缝补补、照看孩子洗洗衣裳、做做饭,赚点养家糊口的钱。每逢提起常大爷和常大娘,姥娘的眼睛里总是充满了感激之情。姥娘说过,那些年,若不是你常大爷和常大娘他们家的帮助,我和你姥爷在关外还不知道要流浪到那里去呢。
试工两个月后,老毛子看姥爷干活不疼力气,不偷奸耍滑,手脚干净又麻利,干起活道来挺让人放心的。在常大爷的极力推荐下,老毛子答应派姥爷在治山和石头河子站之间的铁路上巡路。巡道工一个月能多赚两个铜板,姥爷很愿意干这活儿。有句话说得好,“铁路巡查,专管自家那一段。”话虽是这么说,干巡道工却是一件既辛苦又受罪的活,还时常出现一些危险状况。
自此以后,姥爷就身背工具包,腰上卷插着红绿黄小旗,肩扛大铁锤,干起了巡道工。他经历过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日的骄阳,和寒冬腊月的冰天雪地,这一干就干了很多年。巡查起路来,只见姥爷行走在两条铁轨之间,走走停停,仔细查看,经常将大铁锤砸在枕木的道钉上,发出钉钉铛铛的声音,这声音顺着两条悠长的铁轨,传出老远老远,钉铛声不时地在山野里回荡着。后来得知,钉钉铛铛的声音,是巡道工用铁锤,砸下的是那些卡道轨的道钉,因为火车轮碾压道轨后,有的道钉就从枕木里往外窜。为了防止道轨移位,巡道工发现后必须及时地将它们锤打回原位,使它牢牢地卡住道轨,以保证火车运行的安全。
姥爷巡道时,一列火车拖着长长的车箱鸣着长笛驶来,姥爷立马跳下道轨站在路基上,顺手取下卷插在腰间小旗,面对驶来的火车,左手将红黄色的小旗垂下,右手持绿色的小旗伸出展开,绿色的小旗在风中飘逸着,旗语告示火车司机,前方道路安全,请放心地通过。火车鸣着汽笛“呼呲呼呲”地向前方驶去,姥爷转过身,目送火车远去。然后,又跳入两条铁轨间,钉钉铛铛地继续巡检在铁路线上。巡道工的姥爷,一年四季风雨无阻,钉钉铛铛的声音,响彻在黑山白水之间。
巡道工巡道都是单人独行,在人烟稀少的铁路线上,很少碰到人,但是,碰见马虎和熊瞎子是经常的事。
我曾好奇又担心地问过姥娘:“姥爷不怕马虎和狗熊吗?”
姥娘沉默了好一阵子,摸摸我的头,轻轻地将我搂在怀里,说:“傻孩子!你姥爷才不怕它们来这。”
”马虎和狗熊是要吃人的呀!姥爷他才一个人,能打得过它们吗?”我依偎在姥娘怀里,仰起小脸眨巴眨巴眼睛,期待着姥娘回答我。
姥娘郑重其事的说道:“它们算个啥啊。打得过!打得过啊!”
姥娘又说:“因为你姥爷手里有铁锤,每当碰到这些野兽,姥爷只要用铁锤敲打几下铁轨,钉铛声就能把它们吓跑。如果还不行,你姥爷工具包里还有火稔子来,燃烧的火焰也能把它们吓跑。”
姥娘说姥爷用铁锤敲打铁轨用声音吓跑了马虎,使我想起来了我学过的成语,姥爷这应该是叫做敲山震虎吧?不!应该是“敲铁震虎”。
“噢!我知道了。”
姥爷点起了火稔子,那些野兽就不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了,因为它们都怕火。想到此,就打消了我的担心和疑虑。
每次听完姥娘说姥爷斗野兽的故事,姥娘眼睛里总是充满了对姥爷的敬佩之情,她习惯的喃喃细语道:“可惜,你姥爷走的太早了,他早早的去了天堂。”
我虽从小就没有见过姥爷的面,从姥娘的故事里,姥爷那黝黑的脸膛,健硕的臂膀和高大勇敢的形象,却深深的融入在我童年的印象里。
后来,铁路被小日本侵占。日本人心狠手辣,克扣工人们的工钱,天天逼工人们加班干活,时常不给工人们饭吃,还常常用皮鞭子抽打他们。常大爷和姥爷他们,看到木材、煤炭和铁矿石被日本人用火车运往港口,疯狂的掠夺着咱们老祖宗留下的资源,更受不了日本鬼子的凌辱,决定不给日本人干了,想抽机会逃回山东老家。
由于日寇侵占华北,日本兵大都调回了关里,站上只剩下两三个鬼子守站。在工友们暗暗的帮助下,常大爷他们一家,悄悄的离开了冷山车站,历经一路重重困难,终于回到山东老家。随后,姥娘姥爷带着俺娘和大舅小舅,一路颠簸,也回到了山东老家的土坯屋里。这时,日本鬼子已经宣布投降。
为了养家,姥娘在自家办起了馍馍房。姥娘心灵手巧,和面发面、压面揉面做纪子,样样都拿得起来又放得下。她不但针线活儿好,馍馍和花卷也蒸的好吃又好看。姥爷除了帮着姥娘做活外,主要是负责赶集串乡卖馍馍和花卷。大龙子集上,姥爷总是第一个支下摊位,大声吆喝着:“馍馍,花卷,不好吃不要钱!”因为馍馍和花卷做的好吃又比大店卖的便宜,四里八乡就有了些小名气,人们都习惯的称呼姥爷为“卷子客”。
建国前夕老家解放了,姥娘姥爷家同乡亲们一样,分得了自己的土地。姥爷是种地的好把式,地里的庄稼年年收成好,解放后的日子,渐渐的好了起来,两个舅舅也开始上学念书。
解放了日子好过了,姥爷因在关外做巡道工时落下了一身病,自己实在扛不住就生病倒下了。自此,姥爷病倒后再也没有起来,熬了不多日子姥爷就去世了。那时,俺娘才十六岁,大舅十二岁小舅九岁。姥娘这个家又步入了艰辛。姥娘和她的闺女,两个女人硬生生的撑起了这个家。姥娘说:“你姥爷临终前留下过话,一定叫你大舅小舅念好书,日子再难,也得让他们把书念下去。”
大舅小舅念书很用功,也体谅姥娘和姐姐撑起这个家的艰辛,放了学还经常帮着家里打猪草拾柴火。他俩的念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初中毕业后,大舅考入了邹平师范(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崂山脚下一个村子里当老师。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大舅一米八的个子只靠国家发的那点粮票,买的那点粮食根本填不饱肚子。也是在“三级工四级工,不如家里一炮葱”的年代,大舅毅然决然的辞职回家帮着种地,又当回了农民。
几年后,日子好过了,大龙庄的学校缺少老师,村里又推荐大舅干上了民办老师,教学挣生产队里的工分。后来,国家将大舅由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大舅在本村当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对教学兢兢业业,对学生和蔼可亲。他口碑极好,喜欢打篮球、读书和弹琴,学生们总围着他请他讲故事。他是个忠实的教书匠,一直干到退休,年近八十岁离世。
小舅十八岁当兵入伍,去了吉林四平市,当侦察兵四年退役后回乡。后来,县里安排他到桓城粮管所工作,几年后因病辞工回家。在队里当过大胶皮马车的车把式,当过生产队的会计,又干过村里的民兵连长。因病中年离世。
姥娘家的那些陈年旧事,我通过记忆粗略成文。光阴荏苒,转眼到了现在,姥娘姥爷,俺娘和大舅小舅他们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多年。大舅小舅家的表弟表妹们,个个都忙于生活,成年累月的也不经常联系。
迟暮之年的我,只是闲下来时,总爱怀念那些旧时光,这也可能是人老念旧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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