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选刊||浙江“越界诗群”作品选辑
浙江“越界诗群”作品选辑
还乡记:后视镜里的落日
◎蒋立波
后视镜里的落日,像一颗硕大的头颅
滚动在故乡的断头台上
农药的气味里,挖掘机沮丧于
已经没有多少乡愁可挖
酒桌上迟到的秘书,沮丧于一根格律的权杖
那伸得过长的手臂像非法的破折号
引申出一个“无主体”的深渊:人皮绷紧的
天空。词源里无法查找的沃罗涅什
松开的领带,让中年的乡绅
拥有了一个伦理的喉结
蚕还在桑叶上爬行
一枚生锈的图钉,把陈旧的耻辱
摁入嵊州的一片桑园:一个桑葚喂养的共和国
地图过于辽阔了,以至那些积极的镰刀
也练就了新月的忧伤
后视镜里的落日,终于抹去垂死者的面孔
缓刑的犁沟
在严厉的逼迫中写下供词
鸟儿们组织的作协,刚刚结束了一场事先排演的座谈
一支刺鼻的烟囱,在向天空输诚
铁钳咬紧的落日,沮丧于一条无法申辩的
舌头。滚烫的弹道上
秋瑾刚刚追上了王金发
自我突然多了出来
◎回地
自我多了出来:
需要处理的自我。
世界于瞬间变成一个触手可及的
老太太的恼怒:
她不解于,何以被世界抛弃。
她的神经系统和大脑的电流早经流失,
无法感应场景的磁场。
子女们遥远地等待她的电流
统统流失殆尽。
费尔南多·佩索阿,
里卡多·雷耶斯,
阿尔伯特·卡埃罗,
彼此保存自己的电流。
对此,你心知肚明。
六月十七日,
巴西龟病了,四肢瘫软。
北方的闪电在龟壳上发射时间导弹
发明新的词源。
高山流水记
◎杜客
刚见面时,例行公事般的风景
反而使你显得更幽深,深得
仿佛你真有一个尽头。
对尽头的期待,让我
有了装作一个知音的劲头。
一路上,只有风和水在演奏:
你用蜿蜒给流水押韵,
用崎岖给流水节奏。
每一个岔道,都不是歧途;
每一次拐弯,就像从一个梦
进入下一个梦。一路上
我们弯腰跟随风声和风景上升;
一路上,只有螳螂挡道。
过了山腰,手机已经没有信号,
仿佛时间已经不会消逝,
而你在一块石头上为记忆对表。
但没有弹琴的人,你也不是琴的替身。
没有比高山更像高山的,
也没有比流水更像流水的,
除了知音,没有比知音更渴望
成为知音的了。叮叮咚咚,
你依然顾自笑着,也可能是流着泪。
你并不召唤,但总有人回应。
在山顶,提前上山的人
已经提前下山,一个水库
像一张刚刚翻开的底牌,铺在
我们期待的地方。这就是你的尽头,
但你的尽头并不是世界的尽头,正如
我不期待知音,却渴望一个尽头。
现在,我必须成为你的知音。
*“高山流水”,系浙江嵊州市浦口街道故江村后山上一摩崖石刻,据载,明嘉靖已亥年(1539年),大将童墅山在回嵊路经此地时触景抒情时题写此四字
青岩,青岩
◎骆艳英
是岩石对岩石的复述。
一个孩子,在这里学会
第一个单音词。
木质窗棂,仿佛被施了魔法
始终保持起飞的姿势
这个孩子,曾经骑着它
飞过屋顶
而带走的月光,永远只在一瞬间。
这是你的故乡,金钱松
每天为你搬来乡愁的金币
供你在异乡的银行挥霍
在桥上
◎陈铿
我们在桥上,像发光的星体彼此照亮
像银河系的幼稚园,开办了桥上的哲学课
有兄在啤酒里点灯,有母亲在月下祈祷
有神在黑暗里烧火,有猫在夜枝下喜悦
有古人从上空飞过,有吊臂在垂钓蛙声
有铁锄露宿远郊,有蟋蟀在织夜的灰布匹
一定还有诗人赶着词语的鹅群前来桥上
集聚这些迟迟早早的出生,和长长短短的离别
我们诅咒雾霾也在桥上参与雾霾的制造
时代的夜宵摊上一定还会升起迷人的牧歌
桥下,一条城市的内河宿命般地流着
鹳山下,石矶像一个按钮链接着海的潮汐
来 往
◎可红
我明白,很多事物
与生俱来
他们的最终结果,必将
与死同往
也许,在我的历史上
我一直想对自己轻徭薄赋
放下活着的使命和生活的负担
与人类和星空处处为善
因此,我需要并渴望与人来往
但我一直不习惯与人来往
大多数时侯,我独处一室
只与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来往
在孤独和寂静的天空下
我试图在精神的版图上
建立自己的庄子、老子和神的国度
由于他们不肯和我来往
我的精神上始终田园荒芜
身处立国失败的痛苦之中
我在夜晚的大地
用手托着脑袋,试图顶天立地
我像暴君一样用胡须刀屠杀身体旷野上的须发
我行走,在阗无一人的大街
声势浩大地举行反对自己的游行
我坐下,陪自己喝酒、聊天
醉意朦胧中,酒精、天、神整夜交战
当黎明来临,我回顾过去
看到送子观音护送每一个生命蹈海而来
我眺望未来,看到死神就像潮水
抹去我用生命写在沙滩上的诗句
白宅墅
◎刘雨昕
白宅墅,岁月的锋刃雕刻
梅墅堆琼和石泉漱玉的骨骸
错过花季的梅和无名的
竹,见证着风霜
“文物保护点”像某张市侩主义
者的脸,又像是墓碑
朱砂勾填的丰满敌不过
记忆,记忆更具有选择性
忘却比刻骨铭心容易,忘却
无须墓志铭
定稿的悼词成为必答题
看见和不见,成为柴米油盐
梅竹无言,香枫和溪涧
长眠于人烟的历史
是夜,我看不清升起的满月
是白还是黑
是照亮了沟渠,还是跌落在
南山的风里
注:白宅墅,位于浙江嵊州市贵门乡,明朱熹曾讲学于此,留有“梅墅堆琼、石泉漱玉”摩崖石刻、访友桥等遗迹。
缪家桥8号:话题
◎昙花
“不,我们来谈谈那只可怜的乌龟”
(在黑暗的灯火里,一定需要有反对党)
香烟吱吱地燃烧着
像一根地雷短短的引信
兔子打着哈欠
作为既得利益者
她的缄默,保持着足够的明智
在缪家桥8号
光线正好符合这些阴暗的话题
五只透明的杯子,像是
专业的听众
一一装满,再一一倒空
“然后呢?”
“然后,乌龟赢了,呵呵!”
这个答案我们和乌龟一样满意
甚至兔子也是满意的
隔河的恒济当,一只被教育过的灯笼
挂在屋檐下
在物欲恣肆的夜里
红得像一只愤懑的眼睛
大雪·月夜
◎益飞
隔岸的灯火
闪闪烁烁,仿佛从未靠近
又不曾远离。脚下
还是山径的尽头
沉实的土地上瑟瑟落叶
收存满地的银光——
远处,风声比
水声、比月光更为神秘
比月亮边上缓慢消失的烟云
更为虚构
我承认,我也是虚构的
站在泥土上,我是虚构的森木
靠在泥土的肩头,我便是虚构的月亮
在这月光中,在这到访的瞬间
他们早已被风化为尘土
安放在各自沉寂的记忆里
没有对与错,没有短暂和漫长
只有在相互的指缝间流走的时间
是正确的
是的,这时间如一个迂回婉转的甲骨文字
正以一个特定的符号
倾尽所有,包括
他们呓语般难以挽救的孤寂
丙申年岁末的一场诗会
◎余峰
高楼被雾霾按进混黄色的水中
京杭大运河静静地流淌,往昔的繁华
早已不在。
岸边锈迹斑斑的塔吊,似乎它再也不能转动,
再也无法亮出自己的肌肉。
一旁搬运工的雕像,正吃力地背负着时代沉重的箱子
壮观的拱宸桥一块块缄默的石头,像极了这个时代
拱辰书院里正举行一场迎新的诗会
问候,总结,祝福,似乎预示着新年新的诗篇
诗会当然也少不了软语的朗诵,词语变得温婉可人
倒立的福字。正立的福字。写福字的人。
写上福字的红纸,怎么也写不下生存二字
我旧年的咳嗽终于在新年终结了
我是应该庆贺呢?还是该隐忧呢?
在西白山
◎毛君娣
见面时我在疑惑:
我们见过那么多次,还说过那么多词,
却怎么仿佛连一次也没有见过似的。
后来有人同我说起婚姻,我仍在疑惑:
婚姻我可不怎么在行,
要是谈谈爱情,说不定尚能敷衍两句。
再后来有人向我指出榧林。
榧树三世同堂。那好比认识之树啊。榧子!
我说榧子你要拼命生长啊榧子!
我说榧子你要拼命腐烂啊榧子!
榧子你要压到胃上,
想尽办法对付我们隐秘的痔疮,榧子!
榧子你要清幽扮相绾髻飘带成为美学将领,榧子!
我这样不知对谁说着。
我这样说着说着却想到老舍。
我想到告白和多重构造这些不着边的词。
想到博弈对手竟不是速度时间海拔距离而是政客雨水和螺丝钉。
然而然而很快更多人说起孩子繁衍孕育果实种子工具等等等等。
更多人吼叫起稻草稻草稻草。
救命救命救命。
救命一瞬间我确信我已经受够了。
救命膝盖骨在风中冷得要死。
如果有人把雨水关进博物馆关进千年老石就好了。
“我赞同!”
如果有人把绅士变成混混让榧子烂成妃子就好了。
“我赞同!”
如果有人使书生染上狂犬病,使斧头和匕首像这些云啊雾啊飘来飘去及时行乐虚度光阴就好了。
“我统统赞同!”
除此之外我还有权蔑视幸福。
我有权蔑视早熟榧子的渴意;
有权蔑视无可救药的风月与爱情。
疯癫症候中我揣度赌局压了一注牌。想赢。
想:如果能使赌徒变得更像赌徒使瞎子变得更像瞎子那便如满山青苔无话可说万无一失了。
零点的钟声
◎苏波
这一天是该结束了
最后的火星在烟灰长长的甬道里熄灭
钟声敲响,在时针陡峭的阴影里
但这么早睡去并不被允许
一种不安,并不必然地
以浪漫的或是性的方式结束
在灯光更深的暗影里,在椅子陷落的国度
总有什么东西在前面,在烟雾绕颈的柔波里
下一首诗或并不分行的故事
在暗影交错中,川端康成,或海子
声音,词语,面影,高过肉身的雕塑
看得见,但,无法触及
要完全理解它,就要任它折磨:
一块石头,某一种声音,牙齿咬开坚果,不是词
那首诗就在某处,已经完成
在那个声音的内部,深处
那首已经完成的诗
像一座灯塔,你游向它
它就后退,在凌晨冰冷的深水中
(本期组稿: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