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风吹(上)
待风吹
(发表于《人民文学》2014年第八期)
那批领导干部的命令还没宣布,机关便传得沸沸扬扬。一年中每到研究干部的春冬季节,人们都像吃了敏感药和打了兴奋剂,嗅觉变得格外灵敏,头脑转得格外快捷。各种消息漫天飞,好像人人都是干部部长。一位任免干事说:“这也很正常,一个部门的政绩,有时就体现在培养和成长了多少干部上。战争年代如此,和平时期更甚。”
群众配班子,有时一配一个准。因此,陈副部长看上去好像心事重重。有人说,他将接任部长一职,这意味着跨入将军的行列;也有人说,他的仕途到站,即将面临退休。
对每个职业军人而言,从正师岗位退休,仅差一步到将军,这一步总是那样残酷,因此,每个干部退休的那一幕总是格外令人落寞。
其实,无论大家怎样说,他陈副部长还是原来的副部长,每天七点半,便迈着步子去办公室,在电梯里遇到年轻人,还要笑一笑,拍一拍他们的肩膀,关切地问一问过得怎样,谈对象没有,孩子学习怎么样,是不是又有好事了。有些胆大的,便当面恭贺他:“陈部长,听说你要擢升了,恭喜啊。”
陈副部长笑:“你要是上级领导或干部部长就好了。”
大家便同往日一样,在电梯里便笑出声来。但刚出电梯,大家的笑却又嘎然而止。部门正职高明华部长就站在电梯口,等着下楼呢。
大家便收了笑,换上严肃,齐叫一声“部长好”。有人还伸手拦住电梯门,好让高部长先进来。
高明华部长脸色永远严肃,点了个头,先进电梯里去了。大家这才鱼贯而出。电梯刚好合缝时,笑声便再一次在楼道里传出来。
一个年轻的助理对陈副部长说:“真希望你早点接高部长的班,挂个金星。”
这话含着点什么意思,陈副部长只是打了个哈哈,拍了拍这位助理的肩,进自己的办公室去了。公务员已将办公室的门开着,桌子上的茶也泡得正当时,绿色的毛尖叶子朝下,正好喝。
高明华部长则不一样,下楼的脚步有些沉重,他也听到了身后的笑声,早上平静的生活迅速被打破,仿佛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突然丢在了他的心头上一样。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内心自嘲了一下。对他来讲,早已习惯了这座灰色大楼里发生的一切:人来,人往,人走,人留,就像院子里四季轮回的植物;花开,花落,叶长,叶黄,都是寻常之事。有时,他从明亮的办公室向外望去,外面的世界永远喧嚣热闹,云卷云舒,车来车往,一秋又一秋,就像身边走过的战友,流水的士兵,一轮又一轮。看上去,这里似乎永远是波澜不惊,水波不扬。无论有人来时兴高采烈,有人走时痛哭流涕,但到了高部长这个年纪,世事也便渐渐看得开了。什么副师正师,副军正军,最后都是军休所或干休所里一帮老头,有的散步有的打球,有的生气有的平淡,有的感恩有的骂娘。再或,他们便成了陆军总医院门诊楼里的一群百姓,脾气大的,依旧为谁先来谁后来和排队插队吵架骂娘。
在公务员小刘的眼里,高部长与陈副部长性格迥异,从喝茶这个问题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陈副部长喜欢喝浓茶,越浓越好,一天要换几次茶叶。而高部长则不同,他更喜欢喝白开水,特别是刚烧开又凉了几分钟的那种。小刘刚调来时,还曾有点奇怪,那么好的茶,高部长随手就交给办公室处理,自己竟然把白开水喝得津津有味。
能进入这个军级机关的人都不是普通人。所以机关人都知道,高部长是从基层部队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从战士到将军,一步一个脚印,难呀。有人算过,和平年代,如果从当兵提干后算起,一直干到将军,必须一步不拉地往上走,慢了一步半拍,结果不是被裁减了,就是最后超龄了,早就该向后转了。所以高明华部长时常觉得自己挺幸运。他在机关开会时,常这样教育大家:“要好好想一想,自己当年那些战友,现在都在哪里干什么呢?有多少人还在基层,有多少人还没提拔,有多少人还在外地!你们比他们幸运多了,这不是因为你们才能有多大,而是运气比他们好。”大家这样一比,可不是吗?于是对升升降降,沉沉浮浮,也就慢慢地看得平和一些了。
高部长说这话时,也是对自己讲的。他平日有时也想想过去那些战友们,觉得造化弄人,命运无常,但最后就不想了,因为人到一定的地位,有些人便自动不让你想了。位置存在距离,地位有了差别,待遇隔了等级,再去攀亲,多少让人觉得有些那个。就像现在的同学会一样,干得好的无非是想让人知道特别是让当年的女友知道,自己干得很成功,起个广而告知的作用;而混得不好的,一是怕别人瞧不起不愿去高攀,二是正好连份子钱都免了,不用再去凑那个热闹。人生,最后不就是图个平静么?怎么折腾都是过。
高部长也时也这样想。特别是临近人生的最后一站,想得也就更多了。当年一起参战的那几个战友,还偶然会冷不丁的从记忆里蹦出来。多么难忘的岁月啊!那才是真正的生死与共呢。当年战斗打响时,大家互相掩护,互相帮助,生死相依,甘苦与共。等下了战场,那些战友有的已经永远回不来了,就地埋在他乡,有的甚至连尸体也没有找到。那时,高明华站在那些冰冷的坟莹前,眼睛都哭瞎了,泪水都哭干了。等部队撤回时,他进了城,当了干部,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自己从一个普通的士兵干到了副军职,成为共和国新生代里的一名少将,有时想想,可不就像一场梦吗?
对世界而言,他们仅是一名战士
对母亲而言,他们却是整个世界
有一次,高部长坐在宽大的办公室,无意中看到这样两句诗,眼泪竟然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年纪大了,睡觉的目的有时好像就是为了做梦。有时的梦境,还能真实地还原当年的情景。比如,那场战争前,高明华原来农村的对象,突然写来了绝交信,说两人性格不合,要散了。扛着枪走向前线的他,知道对方无非是怕自己死了,当时的心情落到了冰点。在临行前夜,他们大碗喝了酒后,一个个将碗扔在地上甩碎,大家豪情奔涌,誓言杀敌,情绪激昂。只有高明华的泪悄悄掉了下来。排长问他是不是怕死?他说是想死。排长不明白他的意思,批评他的话不吉利。他其实真的想死,战士上阵前接到这样的信,的确令人失望。但他还是果断地写了回信,感谢对方想得周全。一边写一边有泪在眼窝子中打转,后来,上了战场,他再也没有哭过。空中的子弹嗖嗖作响,溅在石头上四处都是火花。俗话说,“新兵怕炮,老兵怕枪”,但他们一个个都勇往直前。最后,排长为了掩护他,在炮火冲天中突然伏在他的身上,当硝烟散尽,排长炸成碎片,而高明华负伤下来却还立了个三等功……
命运真是无情而又无常呀。战后,他去了排长的家。排长的家在农村,只有母亲和一个妹妹。走进屋子里时,那是怎样的家徒四壁呀!他在战场上都没哭,看到排长家白发苍苍的老人和瘦弱纤细的妹妹便哭了,哭得死去活来的。从那以后,他便主动承担了老人和妹妹的一切,直到为老人养老送终。老人的眼睛最后也哭瞎了,但从未当着他的面哭过。再后,他一直瞒着大家,始终供应着老兵的妹妹,直到她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找了工作嫁了人,还管着人家的孩子呢。老兵的妹妹从此就把他当作亲哥了,每年都要到他老家去看自己的亲人。这让他那个农村的对象肠子都悔青了。当他从战场上回来,后来又提了干时,农村对象又写信提出要恢复关系。他当时还未回去,便回信说:“算了吧。我的腿打断了,组织上为了安慰我,才提干,你愿意跟着一个瘸子么?”他本来是想试探对方的,看她是不是真心的爱他。结果,对方又不来信了。其实他的腿是负了伤,但并无大碍。从心底里说,他当时还是喜欢那个农村对象的,只不过,那封薄薄的信,好像一座大山在心里横隔着。前几年,那个对象还突然跑到城里来找了他,听说他在外当了这么大的官,想请他帮自己的儿子找工作。哨兵领着她进来时,他当时吃了一惊,竟然没有认出来。本来,对他来说,当了官之后特别是当了大官之后,“拒绝”这个词,已成为每天生活中必须面对的一件大事。每天,打电话的,写条子的,送礼的,请吃的,求情的,各种各样的人,找了各种各样的关系,为达到各种各样的目的,不停地缠着他,绕着他。他不得不拒绝,他不能不拒绝。但面对这个看上去沧桑无比的,后来嫁给了一个小县城工人但又失去了工作的妇人,他竟然满口答应了。连办公室的主任都觉得奇怪,因为办公室主任那天看到,他一下午在不停地打电话,求人,找人,说好话。办公室主任觉得他有些不可思议,心想来找他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呢?有这么大的魅力与权威?很快,办公室主任便理解了,因为有天一个年轻人来到办公室,说找高明华部长。办公室主任问什么事。年轻人说,他管高部长叫叔,要感谢他的帮助。孩子很年轻,看上去很清秀,普通话说得也比高部长流利。办公室主任对高部长汇报后,高部长说:“就说我不在,你让他好好干。”办公室主任就这样讲了,那年轻人听了似乎很失望,仍在办公室等了一会,最后嘟哝着离开了。走时,年轻人带了几双鞋垫,说是自己母亲亲手绣的。办公室主任转给高部长时,高部长端详了一会,那是多么熟悉的图案与颜色啊。当初未上战场时,他靯里垫着的便是同样的鞋垫。但他对办公室主任说:“你们穿吧,我现在不需要。”办公室分到的人都夸赞那鞋垫手工做的精巧,但高部长当时只是一笑,掩上门出去了。
岁月就像一条河流,无论人间如何悲欢离合,它永远不紧不慢地流着。送走一些什么,又带来一些什么。终于,高部长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不知不觉便靠近了五十八岁。这个节骨眼上,再提一下,当个单位的一号,还可以干到六十,如果不提,意味着职业生涯到了尽头。之前,也有战友在聚会时对他说,再努力努力,凭你的能力和影响,再进一步,干个正军没问题。他一笑,将酒一干而净,却始终不发一言。于是,机关便传出他胸有成竹,还会继续上。所以,一些人对他的态度突然又好了一些,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然,也有另外一些人,对他露出的笑,又淡然了一些。机关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心里的底,这个底由谁兜着,旁人谁也不知道。在机关,不到最后,谁也不知谁是谁的谁。可能经历过战争的考验,高明华部长对此看得很淡然,升升降降,看得多了,世态炎凉,见得也不怪了。
令他奇怪的,倒是自己的副职陈副部长,对自己总是那样的热情。见了面,一定要握个手,道一声好。一个班子里的人,天天见面,还握个什么手?但不握,又怕别人有想法,所以高部长总是“被握”。
凭心讲,他内心有时也置疑过这种热情。一个人,要有怎样的毅力,才能永远做到对每个人都像一团火,都能永远露出如此灿烂如花的笑脸呢?陈副部长做到了。与自己的大波大折大起大落和大刀阔斧的工作方式不同,陈副部长对每个人都是和风细雨,满面春风。在一起工作了三、四年,你永远看不到他有什么个人哀愁,有什么情趣爱好,有什么越位表现。四年前,陈副部长从大机关下来给他当副职时,把高部长推荐的一个干部给压住了。他当时是有些不快的。但军人嘛,位置空出了,无论谁来,都得服从命令,不能有半点含糊。结果他推荐的那名干部,由于陈副部长这一样,便在副师位置上卡壳休息了。这让高明华部长觉得有些遗憾,多么能干的一个将才苗子啊!
高部长很快发现,这个陈副部长,不愧是从大机关下来的,干什么都有板有眼,有条有理,有规有矩,忠实地履行着副职的职责,做事不显山不露水,不抢风头,不越名利,让人挑不出任何刺来。民主生活会上,如果让高部长提意见,他可能给其他成员提一堆的意见,但他真的对陈副部长没有意见。因为从履职尽责上讲,高部长根本找不出陈副部长的任何缺点。平时,陈副部长做事,虽说没有新意,但执行任何任务,绝对到位;陈副部长做人,由于从来没架子,还颇能得到机关年轻人的欢迎。高部长也知道机关有些小聚会,大家轮流请客,都会叫上陈副部长,而自己却经常不在邀请之列。偶尔,高部长闲时,面对桌上的白开水,斜眼看到对门的陈副部长与下属们一起热热闹闹的,难免也飘过一丝失落。但很快,他就释然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谁能要求别人都与自己一个样做人?
所以,高部长下楼时,听到身后传来的笑声,也见怪不怪了。
刚才匆匆下楼,是本单位的一号首长打电话召见他,想听听他关于接班人的意见。虽然,高部长心里偶尔也对陈副部长有点看法,觉得他身上的江湖气重,但军队就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武装机构,带兵要求讲感情,战场上大家才能卖命,你能说有情有义就不好吗?这就像许多领导一样,都喜欢提拔自己身边熟悉的人,下面的人只会骂他们任人唯亲。高部长曾在大会上说:“其实提拔熟悉的人,如果排除了单纯的利益和个人关系小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他话单刚落,看到下面一双双惊愕的眼睛,便解释说:“只有熟悉的人,才了解对方的优劣和特点,能将对方放在合适的岗位上,更好地执行任务。提升一个陌生的人,一来不了解情况,二来再在执行力上打折扣,难免会导致许多本该推行的事,最后不了了之,或是效果不好。所谓用人唯亲,不过是用人唯熟唯能而已。”下面的人听了,掌声开始自发而热烈地响起来。
高部长想,现在呀,说假话表态的话经常是一堆堆的,让人见怪不怪,而说真话反倒没人相信了。这是什么事呀。他一边想着,一边举手去敲一号首长的门。首长的秘书早在一边候着,他弯着腰给高部长拉开门,便出去了。一号首长从宽大的座椅后站起来,伸出手说:“坐。”这个一号向来喜怒不形之于色,但说话总是带着一种威严,令人觉得深不可测。高部长却从来不惧,他坦然地坐下了。都是一个单位的常委嘛,平时在一起惯了,私下也就不拘束了。一号开门见山:“年龄到了,有何想法?”高部长说:“坚决服从组织。”一号点点头,说:“上面征求了意见,我们也推荐了你,但到了这个级别,都是上级考察和配备班子,要综合考虑。党管干部,我们谁都有退下的那一天嘛。”高部长说:“感谢首长,我清楚,没有任何想法。”一号打开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高部长接了,喝了一口,清冽爽口。一号又点了一支烟,问:“你对继任者有何看法?是本单位产生好,还是交流的好?”一号这话说得含蓄,所谓本单位产生,就是陈副部长接任,如果高部长对陈副部长有意见,当然会认为是交流好。但高部长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这是组织上定的事。我只谈谈个人意见,仅供参考。”一号点了点头说:“我相信你”。高部长便接着说:“我认为吧,陈副部长年富力强,顾大局,讲团结,学识比较丰富,为人比较规矩,原则性也有,业务上从未出过差错,就是创新精神弱了些,过于保守。如果负责部门的全面工作,还是可以胜任的。”一号说:“那我明白了。”
首长们谈话,都是点到为止,不再多谈一句。于是,他们接着又谈了一些别的,回忆了一起共事的日子。一号说:“我当初来时,也是外来户,大家有看法,不也慢慢适应了嘛,适应总会有个过程。”高部长笑了。两个人一瓶水对着一根烟,说了半天。
一号说:“放开官不官的不说,我还是高看你一眼的。比如,那次资助烈士家属扫墓的事,让我印象深刻。”
提起这事,高部长的鼻子陡然一酸。有天,一个助理拿着一张小报对他说:“部长,你看看,这个母亲多可怜。”他当时还不太在意,等下了班,他看到一个母亲跪在烈士陵园的墓前,点了烟,洒了酒,苍老的手抚摸着墓碑对天长哭。文章介绍说,战争过后,许多人牺牲在前线,但他们的亲人,特别是那些来自农村的烈士家属,甚至没有钱去看看自己的儿子。而当这个母亲终于在凑足了路费,来到麻栗坡时,哭得晕死了过去……那个围着头巾对天长嚎的母亲,一下子牵扯出了高明华的泪水。他伏在办公室,把门关上,听任泪水哗哗流下而不出声。从此,他便联络当年那些烈士的家属,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联系他们扫墓,给他们解决一些实际困难。这事,还被人告到总部,反映他经济有问题。后来总部来查,发现钱都是从他工资里出的……
高部长对一号说:“感谢你的理解和帮助。”
原来,工作组走后,高部长联络了一些人大代表,先后提出了“让烈士回家”和“给烈士扫墓”活动,在全国引起了很大反响。这事,一号调来后给予了很大支持,还设立了一个专项经费。
一号说:“老高,人呀,我们今天之所以能坐在这里,就是因为他们付出的代价。所以,对待个人问题,我也就不多说了。”
高部长点点头说:“首长,这个道理我是懂的。我的态度是,提了不客气,不提不生气”。话单刚落,他们大笑起来。
这时秘书又敲门进来了,他看了看高部长,高明华知趣地站起来。作为一个军级机关,一号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要见的人排成长队,要批的文件堆成小山。于是,高部长与一号握了个手,又敬了个礼,便回自己办公室了。
从陈副部长门口过时,高部长瞄了一眼,发现陈副部长正在看书。猛然,高部长心里有些期待陈副部长来对自己说些什么。因为,陈副部长也知道是一号首长在找他。以高部长的性格,首长不找,他是绝对不到的。曾经,高部长手下有一个处长调走时,向他请教如何与主官相处。他送了那位处长十六字:不叫不到,不问不说,问啥说啥,说完就走。那位处长击掌叫绝,后来还称之为至理名言。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可现在却希望陈副部长能够主动一些。但陈副部长看上去心无旁骛,轻描淡写,没有任何动静。高部长不禁想,陈副部长到底是机关下来的,还真沉得住气。他于是对公务员说:“请陈副部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虽然办公室隔着办公室,但主官一般都不会亲自去请副职或下属的。
很快,陈副部长便进来了,他敬了个礼,腰板站得笔直说:“部长您找我?请指示”。高部长这才想起,从自己第一次见到陈副部长来时起,他的腰板好像一直站得笔直。而且,除了开会,陈副部长几乎从未在自己的办公室坐过。高部长便站起身来说:“请坐。”陈副部长这才坐了。高部长说:“外面说我快退了,这是真的。好久未谈谈心,你有什么想法没有?”陈副部长说:“高部长水平高,能力强,威信广,影响大,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估计应该会再高升一级吧,组织上也不一定让你退呢。”高部长说:“年龄是个宝,到了就成草。终究到了,还是要下来的嘛。副军正军,组织对我够好了,都一样。”陈副部长说:“也有人说你不是高升,就会延长,再干一年。”高部长一惊:他在试探我?但面上不露声色,哈哈一笑说:“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应该首先遵守规矩才对,如果大家都延长,把风气搞坏了,下面的人怎么进?一挤一大堆,大家会暗地里骂娘的。我坚决响应号召,不进则退,你放心。”陈副部长脸红了一下,迅速恢复了常态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还真希望您能延长呢。您要是延长了,我们还可以多享点福。不是说,当官要当副吗?我在你手下,干得挺舒服的。”
高部长见陈副部长就是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嘴里也掏不出什么来,似乎有些失望。他们便又聊了一些别的事,如部里其他人的情况,单位未来发展建设如何搞等。陈副部长只是听着,不表态。高部长顿时觉得无趣,便说:“今天聊到这儿,改天再说。”陈副部长便替高部长续了一杯白开水,就退出来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陈副部长关上门,又换了一次茶水,他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出神。当年,自己来机关时,高部长似乎并不欢迎的情形犹言在耳。那天,他来报到,高部长在会议室向大家介绍他时说:“下面,我们欢迎组织上为我们配备的新副部长。”这句话话音刚落,当时就像响鼓一样,让陈副部长永远记住了。“组织上为我们配备的”——要说这半句话也没什么错,谁不是组织上配备的?但这句话明显是有抵触情绪的。何况,高部长还把一个“副”字拉得那么长,更让人有了猜测的意味。当时,陈副部长的脸便刹那音红了并发烧了。大家在下面唧唧喳喳起来。从此,陈副部长对高部长的心门便也关闭了。他给自己定下原则:做任何事,只要不出错,就是最好的;哪怕有新的想法,也以高部长定下的为准则。比如有次演习,如果按照导演部的方案,可能出现其它意想不到的失误,但他觉得这是组织上在考验自己的忠诚,还是不折不扣地遵循了。结果,人车都未出事,只是被“蓝军”差点拿了后勤指挥部。幸亏当时的参谋长,在高部长到上级机关开会的时刻,果断改变了方案,才使后勤部没有丢脸。这件事,陈副部长回来也反省了好一阵:明明自己发现了,却没有去纠正,往大里说,是对部队不负责任;往小里说,没有担当精神。但他又想,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却也证实了自己对上级的忠诚。
高部长虽然在演习的总结大会上批评了参谋长自作主张,但人们都能听得出来,那实际上是在表扬参谋长临机应变呢。陈副部长坐下主席台下,又不自觉地红了一阵脸。从那以后,他做任何事,更加变得谨小慎为,小心翼翼,从不越雷池半步。机关人都这样,表面上嘻嘻哈哈,藏着掖着是常有的事,有棱有角的人,也渐渐被岁月磨平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