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早春北仓门文化讲堂
《二十四诗品》讲义（上）
行其庭
诗言志。《毛诗序》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袁子才云：“诗如鼓琴，声声见心。”诗教，乃是格物，乃是美育，乃是德教。诗教，教人以温柔敦厚。马一浮先生曰：“六艺之教莫先于《诗》。”今日之中国，仓廪实，而诗教其缺乎！《毛诗序》：“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一在《学而》篇。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一在《八佾》篇。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子贡因论学而至于诗，子夏因论诗而至于学。诗岂仅格律平仄乎？“告诸往而知来者”，“起予者”，皆兴也。兴者，感而遂通。兴即感，感即仁。吾与点也，乃是与仁。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自三百篇，至汉乐府，至唐，经而子，子而集，可谓源远流长。明儒胡应麟《诗薮》云：“《三百篇》降而《骚》，《骚》降而汉，汉降而魏，魏降而六朝，六朝降而三唐，诗之格以代降也。”品，类也，《说文》云“众庶也”。《乾》云“品物流形”，《坤》云“品物咸亨”。品，《广韵》又云“式也，法也”，故今亦曰“品味”、“品格”、“品德”。表圣之前，有南朝钟嵘诗品，品评汉至梁百余人诗。钟嵘颍川人，齐梁时作过记室小官，故亦称钟记室。其论曹植诗出国风，阮籍诗出小雅。其谓阮步兵诗：“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可见记室先生善品诗者也。表圣乃晚唐司空图字，今山西运城人，唐懿宗咸通十年进士，召为殿中侍御史，唐亡绝食死。清光绪时探花俞陛云（字阶青，俞樾之孙，俞平伯之父）言：“表圣为唐末完人。”表圣诗品，鼎堂先生云：“这本书我从五岁发蒙时读起，要算是我平生爱读书中之一。我尝以为诗的性质绝类禅机，总要自己去参透。参透了的人可以不立言诠，参不透的人纵费尽千言万语，也只在门外化缘。这部书要算是禅宗的‘无门关’，它的二十四品，各品是一个世界，否，几乎各句是一个世界。”表圣二十四品，如二十四桥，步过去，就入了有品之人生。本次北仓门讲堂《诗品》讲义，余择取清儒孙联奎《诗品臆说》，并发挥之，与诸师友切磋琢磨。孙联奎，字星五，山东淄川人。其《诗品臆说》云：“得其意象，可与窥天地，可与论古今；掇其词华，可以润枯肠，医俗气。图画篆象，靡所不该；人鉴文衡，罔有不具，岂第论诗而已哉。”又云：“《二十四诗品》以《雄浑》居首，以《流动》终篇，其有窥于天地之道也。”讲义凡例：加粗字为诗品原文。细黑字乃星五先生注，细蓝色字乃余之补义。《大风歌》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高祖为人，气象近于雄浑，故其诗亦雄浑。项王为人，则雄肆矣，而《垓下歌》亦适肖之。（项羽《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观刘、项初见始皇语，一浑、一肆，则知楚汉兴亡已决于此。（《史记·高祖本纪》：“高祖...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本纪》：“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庭按：星五雄浑雄肆之比甚切，老子曰“直而不肆”，孔子曰“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雄浑者，太极也！）【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腓，庇也。《诗》曰：“牛羊腓字之。”外有所庇，必内有所主。故欲大用外腓，必先真体内充。“理扶质以立干”，是体；“文垂条而结繁”，是用。（《诗经》“腓”字共三见：《四月》之“百卉俱腓”、《采薇》之“小人所腓”和《生民》之“牛羊腓字之”。毛传训《四月》之“腓”为“病也”，训后两个“腓”俱为“辟”。朱熹释《生民》之“腓”为“芘”。）（庭按：《易》曰“咸其腓”。腓，腿肚也，墨翟摩顶放踵，徐悲鸿所绘愚公，皆可见其“外腓”之状。二句并观：大用外腓者，雄也，气之鼓荡，畅于四肢；真体内充者，浑也，神之内敛，黄中通理。）【返虚入浑】未有题目，理尚虚悬，此犹无极，故言虚。已有题目，约理入题，此犹太极，故曰浑。（庭按：犹濂溪曰无极而太极。）【积健为雄】语语雄杰，积而为之，即所谓“群山万壑赴荆门”，又如“狭巷短兵相接战”者也。○“返”字有心力。“积”字有笔力。（庭按：虚者太虚，浑者浑朴，皆道体也。积健为雄，即孟子所谓养浩然之气。孟子曰集义，庄子曰集虚，所指一也。集即积，“积”字大好，朱子曰：“用力之久，一旦豁然贯通。”圣人可学而至，学无捷径，唯积而已。“健”者乾也，天行健，《阴符》开篇：“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备具万物】是浑。○“浑”固非一味含糊者也。（庭按：此雄健之气，周流六虚。）【横绝太空】是雄。○“入门下马气如虹”（李贺《高轩过》句，此亦可为“劲健”品“行神如空，行气如虹。”注脚）。“雄”又非一味桀骜者。【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荒荒，即浑沦意。寥寥，即雄劲意。（庭按：孟子曰“油然作云”。《易》曰：“云从龙，风从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人画山水亭屋，未画山水主人，然知亭屋中之必有主人也。表圣《诗品》大段“超以象外”者也。读者本此读之可矣。（庭按：《庄子·齐物论》：“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此八字，具足大易精神。虽以象显，而萃之以中；虽以环中，而涣之以象。）【持之匪强，来之无穷】雄浑之气，即浩然之气，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者。养之以自然，故来之无穷。若勉强而袭取之，示有不立馁而败者，故为是之切嘱也。（庭按：此气非义袭而取。老子曰：“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晋陶渊明之人、之文、之诗，俱足当得“冲淡”二字。（庭按：老子曰：“道冲而用之”、“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又曰：“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素处以默】冲淡人，断无不平素处以静默者。明道先生逐日端坐如泥塑神。（庭按：“素处”亦《履》初九“素履”也。默字大好，子曰“默而识之”。《庄子·在宥》：“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妙机其微】机者，触也，契也。微，微妙，机其微，谓一触即契其微妙也。心通造化，自然妙契希微。此时之妙，乃妙不可言。○妙机，神理，与宣尼“己欲立而立人”两个“而”字，即所谓“立之斯立”四个“斯”字相仿。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庭按：老子曰“微妙玄通”。《系辞》曰：“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又曰：“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素处以默，正是此事。元气在心，而又加以静养，故曰饮之太和。太和曰饮，德可食，自和可饮矣。（庭按：易曰保合太和。《泰》六四“翩翩”，此境也。）【犹之蕙风，荏苒在衣】《归去来辞》：“风飘飘其而吹衣。”（庭按：陶渊明《与子俨等疏》：“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邵康节《清夜吟》：“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音可阅乎？阅音，当即听香，读画之意。此如曾点之咏归。（庭按：《大学》引《卫风·淇澳》：““瞻彼淇澳，菉竹猗猗。”形容君子之止。虽曰冲淡，美不胜收。）【遇之匪深，即之愈希】深，艰深也。希，稀微也，冲淡自不艰深，不艰深，得句便是天籁。即之愈希，盖即“妙机其微”也。（庭按：老子曰：“湛兮似或存。”此八字可为陶渊明诗一好注脚。）【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不着迹，不费力，乃许冲淡。袁简斋云：“狮子搏兔用全力，终是狮子之愚”。⊙会家不忙，只以淡语写之，语自可敌人千百。细玩陶集，当自得之。⊙二语与《超诣》篇“少有道契，终与俗违”语，一样笔法，一样用意。（庭按：紧接上二句。脱，离也，蜕也。桶底脱落。僧肇曰：“回也见新，交臂非故。”握手已违，不沾不滞，如芙蓉出水也。）【蓬蓬远春】蓬蓬，春气盛也。蓬蓬远春，春无不到。⊙采采，蓬蓬，活画“秾”字。⊙入手取象，已觉有一篇精细、秾郁文字，在我意中，在我目中。文字摄人，信然。【窈窕幽谷，时见美人】窈窕，深曲；幽谷，寂静。果有西子入吴，经过其中，如火如荼，艳光四映，虽山灵当为之喝采也。（庭按：好一想。此山灵亦定有极纤秾面貌也。）【碧桃满树，风日水滨】风水相遇，而又有旭日相照，不秾而秾矣。（庭按：王安石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余尝观群莺会矣：黄鹂集树，或坐鸣，或流语，珠吭千串，百梭竞掷，俨然观织锦而听广乐也，因而悟表圣《纤秾》一品。⊙学其品句，已足破俗。（庭按：冲淡不必雅，纤秾不必俗，雅俗在有无品。）【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庭按：与上一品“遇之匪深，即之愈希”对参。愈希者，观其妙也；愈真者，观其徼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妙在曲终不见，江上峰青，实能与古作相颉颃也。○“将”字“与”字紧相贯注，《超诣》篇“如将白云，清风与归”，句法亦与此同。（庭按：弥漫时空，如斯纤秾，无以复加。）沉著，对剽浮言。意思剽浮，故语不镇纸。斗南云: “沉著便峥嵘”，信然。【绿林野屋】境，无些子喧嚣，是可思之地。诸本多作“绿杉”。【脱巾独步】于是沉思独往。佳在脱巾，脱巾便无头巾气。【时闻鸟声】其时，他无所闻。诗肠鼓吹，正须乎此。（王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鸿雁不来，之子远行】尺素未达，所以致思。曰之子，则其人必非寻常人物，必非泛泛交情。【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是思之极境。（庭按：平生二字，见其练达，练达自沉着。）【海风碧云，夜渚月明】风云停，千潭月印。观“海风碧云”二句，而知沉著即在空灵中也。【如有佳语，大河前横】有佳意，必有佳语，所谓词由意生也。（庭按：情景交融，字字沉着，字字横刀立马。）【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纵】此四句，取高古之象于人。驾鹿乘龙，无非乘其真气。泛彼浩劫，即仙人修炼，几历劫灰。窅然空纵，即修炼既成，轻身飞渡之类。（庭按：《庄子·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贯休、陈老莲、任伯年，皆善绘此气息。乘真者，陈寅恪所谓“脱心志与俗谛之桎梏”。芙蓉者，出淤泥也。淤泥、浩劫，皆俗谛也。有本作“空踪”。）
【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如此风月，有卑俗气否。（庭按：《洪范》：“星有好风，星有好雨。”）【太华夜碧，人闻清钟】太华亦高亦古，于夜见山之色碧，更觉高古。且于夜而闻山之清钟，所谓令人发深省者。【虚伫神素，脱然畦封】神明于斯，畦封自去。畦封者，卑俗气也。（庭按：若《道教神仙图》所绘。畦封，界限也，亦引申为约束，星五释为卑俗气，甚好。）【黄唐在独，落落元宗】黄，黄帝时，唐，陶唐时。落，疏落。疏落而又疏落。元宗，得元理之宗。（庭按：古，道也；独，道也。）庭按：典者，重也，孔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雅者，正也，孟子曰：“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吴毂人诗：“沽春屐上街。”正用此典。读此二语，宛如展看《东坡先生笠屐图》。【白云初晴，幽鸟相逐】（庭按：光风霁月，幽人贞吉。）【眠琴绿阴，上有飞瀑】高山流水，典雅何如。此景，吾欲倩画工图之，惜尚未逢高手。【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花如解语还多事。”（陆游《闲居自述》：“花如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菊，花之淡而有品者也，人淡如之，其品当于九日之时东篱，采菊盈把之时遇之矣。【书之岁华，其曰可读】三百篇、汉魏六朝、以及韩、柳、欧、苏，历劫不磨，耐人讽咏玩味者，只是典雅耳。表圣之品，或者注意于此乎？（庭按：最早之“书之岁华”，三坟五典也。所谓大国，岂能无典，岂能无雅。今春央视《典籍里的中国》，用心可嘉也，期乎将来，更为雅正。）不洗不净，不炼不纯，惟陈言之务去，独戛戛乎生新。（庭按：《大学》引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系辞》云：“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老子曰：“涤除玄览。”《儒行》云：“澡身而浴德”。洗炼之义大亦哉！）【犹矿出金，如铅出银】矿如何出金？铅如何出银？不求洗炼，难免夹杂。【超心炼冶，绝爱缁磷】（庭按：缁，黑色；磷，薄也。缁磷，喻洗炼也。《论语·阳货》：“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人岂能超然物外，亦必有事焉，动心忍性而已。）【体素储洁，乘月返真】曰白、曰坚，本质自好。其身与月，是一是二、是二是一，盖极形洗炼之极也。【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星辰无暗光。幽人无秽行。《易》曰“幽人贞吉。”曰“载瞻”，曰“载歌”，是仰慕其洁之意。【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抚我今日，有如流水；仰看明月，是我前身。渣滓去，而清光来，此时方见洗炼之效矣。此等语，定非食烟火人所能道。（庭按：闻之忆弘一大师语：悲欣交集。）
劲健，总言横竖有力也。通体松懈不足论已，一字失势，遂使通体无神。杜诗：“群山万壑赴荆门。”易“群”字为“千”字，便不协调。【行神如空，行气如虹】一篇文字，字如散钱，神、气则贯所也。【巫峡千寻，走云连风】巫峡而有千寻之高，是“健”。云走其上，而风连其中，是“劲”。【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孟子》养气章，所以言“配义与道”。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即神、气之所以行处。下文“存雄”，盖指乎此。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则可以养而至。（庭按：此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句。）外强中枯，断不济事。孟子所以重养气也夫。【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气本天地之气，以天地之气还天地，是神化攸同。（庭按：孟子曰“立天下之正位”，健者，乾也，性也，正位也。《鼎》曰：“正位凝命。”神化攸同者，一体之仁也。）【期之以实，御之以终】诚者，物之始终。诚则不息，不诚无物。文笔蓊茸，只是心不实而不足耳。谈诗小技，然司空氏常往往论及天地。如“天地与立，神化攸同”及“荒荒乾坤，悠悠天枢”等语，即终以“载要其端，载闻其符”。则欲人之因小技而窥天地也。《中庸》言至诚，而必推本于天地。表圣《诗品》其有见于此矣。谈诗岂小技哉！（庭按：实者，真实不虚，此身心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易》曰：“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终者，极也，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此之谓行健存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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