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两首:梦中吟、脸谱(1995)
梦中吟
他身体的各省都背叛了
——W·H·奥登
1
漆黑的风景。梦中的城市墓地。玻璃上
站立着轻若柳絮的幽灵。而星星
已经不真实,像被屠杀后洗涤过的
心脏。啊!恐怖的时辰到来了。啊!
我们奔逃吧!哪怕成为流水;哪怕就此
一去不回。谁愿意成为死亡的俘虏?
在今天,在九五年的第一个月,谁
愿意被梦恐吓?漆黑的风景。仇恨的风景。
2
他的心中升起解构的快乐;片言只语的快乐。
虚伪的时代秩序,纲领性文件,节日
的出场。与豺狼的相遇是什么?草叶,
树叶、屎克郎,他的憧憬已经转向,不是
对幸福理想的转向,是转向一幢建筑;
水泥语言、钢铁语言、铝合金语言,
美是对实在的否定。他已经厌倦对它下定义。
他说:“双簧脸的祖国,我是你最后一个情人。”
3
像垂死挣扎,我犹如潜水员潜入色情小说中。
虚构是至上主义者的武器。淫欲的
灵感的泛滥,从怡春院流淌到大街上。
面具似的青春,假睫毛的青春,圭胶
的乳房。一个搞字便全部概括完。
我是专家水平了,我使得满城乱嚎的
歌手成为小巫。这难道不也是文化大围剿中的
突围?何必要在舞台上哼哼叽叽发情。
4
而嗡嗡蝇蝇的是什么?昨天你听到了
爱情的呼唤。现在听到了爱情的呻吟。
昨天爱情吃着空气也能像树一样
成长,今天喝牛奶啃面包也呻吟不止,
而你却没有成为一座仓库,没有
取之不尽的激情。你也没有成为
一个魔法匣子,一会儿变成房屋,一会
又变出金钱和权力,伟大的金钱和权力呀!
5
可怕的物质的眼珠在他的脸上晃动。一切
不再是风景。正是他,用病理学的
逻辑看到了政治的细菌像虫卵已密布
在语法中。而文明成为汽车的电喇叭,
在大街上制造噪音。为什么不能要
恐怖主义?为什么不与日益增长
的消费欲望握手言和?痴心和疯狂,
激情和专注,证明了教育的失败:没有力量。
6
履带似的电梯把我和你带到琳琅满目的
商场第四层;玩具汽车以高昴的价格
刺激人的神经。这是大围剿的时刻。
心,为之流血吧!因为我满足不了
你的愿望。失望的儿童的目光是可怕的,
犹如针刺向我们的心脏。而做父亲
意味着什么?奉献和宠爱。
但他又怎能对抗物质的陷阱,它的包围。
7
于是,那远走他乡的人,革命的策动者,
新时代的堂吉诃德,把自己安置在
画饼充饥的角色里。于是,他的声音
就像纸一样苍白;飘起来的纸啊!
它怎么能改变人命运的路线?把
地狱说成天堂,把漂泊说成安居?
异乡人,当故乡成为你衣兜里的一张
证件,亲人们成为一叠照片。什么才是痛苦?
8
而我,幻想即犯罪。包括面对年迈的父亲。
他的面孔是遥远的,犹如古老的冥王星,
神秘的光辉中存在着拒绝的成份。很多次,
我认定我和他从来没有在一个空间,
他是飞翔的父亲,而我是他遗落的肮脏的
精液。世界从来不是共同的世界。世界,
对他是光,对我是黑。仰望、仰望,
在对他的仰望中,我变成放大镜也无济于事。
9
他终身奔走在无聊的文字和城市的喧嚣中。
在这里,他将成为庸俗生活的牺牲品。
面对敌人出卖灵魂并不悲哀,而为了
一册书出卖灵魂却让他悲哀不已。
曾经渴望书的拯救。到头来拯救变成
一场闹剧。多少围观者呀!一个人是
蒲松龄,还有一个是吴敬梓。当然,
有一个是自己。他早已成为自己的反对者。
10
平庸的生活是幸福的生活。历史是黑洞。这
成为他的口头禅。肥皂剧的眼泪和他的
眼泪一起洗涤着黯淡的黄昏。他的
神经末梢已交给欲望的旁观者身份。英雄,
征服苦难的英雄,让他们抱怨身不逢时吧!
而他感谢身不逢时;远离伟大的时代
多么好;铁和血,囚禁和逃亡。他
以对待神话的态度对待它们。缥缈的神话。
11
同志们、战友们、先生们、太太和小姐们。
在这些称谓的变迁中,算盘代替了
心脏。个人主义的小九九啊,像戏剧
已到达第三幕;像秋风响彻在大地上。
他的耳朵承受着,就如同鼓承受着重槌。
如果耳朵可以流放,他愿意自己的
耳朵流放,从政治学流放到经济学。
从幻想流放到什么都不想。而寂静就是歌唱。
12
我怀着乌托邦似的乡愁眺望死亡。我看见
在那里修辞学正掀起白色的波浪。我
能以什么样的模样到达那里?以金属的
五脏六腑,还是以一身文字的创伤?
冬日的黎明到来了,寒冷使我苏醒,
盛满尿液的膀胱使我起床。这是九五年
的第一个月。我身体的各省都背叛了。
我看见,我怀着乌托邦似的乡愁眺望死亡。
1995·1
脸谱
1
又一次,古老挽歌犹如潮水,在耳边
一阵阵响起。他看见幕布落下。他
看见曾经车喧马嘶的门庭,只有麻雀。
“帝国啊!你的风尚为什么转移了?
你的天才如今都走入了什么样的天地?”
不得已回忆成为他慰藉自己的手段。
在发黄的书页中,在时间的沙粒中,
他搜寻着,又一次,他扮演一个新角色。
2
终于,在傲慢的锣鼓声中他开始出场。
锦衫绸帽、缎裤丝靴。花园。的确是花园,
成为他全部世界。他的情人要在
这里邂逅;他的功名要在这里获取。
谁还能像他那样踌躇满志?像他那样
是命运的宠儿?哪怕有那么一两次
小小的挫折;患病,与情人的口角,
也只是插曲。他就是花园,玫瑰或者牡丹。
3
厚重油彩涂抹的花脸,把吼叫送向
演出大厅的每一角落。他壮烈地
在最后一幕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战死是光荣。
他知道这是剧情安排给他的结局。
但,是侧身倒下,还是仰面向着灯光明亮的
屋顶?他总是思量着。他从来不将它
看作是技术问题。无奈作为反面角色,
观众给予他的掌声有限,令他喟叹不已。
4
他早已成为观众的情人:男人和女人
的情人,谁能像他那样放弃自己的性别,
既是男人又是女人?生活就是一出戏。
他是真正成功的扮演者。对于他
哪里是戏台?哪里又是台下?他消除了
它们的界限。他甚至消除了自己被
命名的可能性。谁能够说出他是人类中的谁?
谁又能够说出,台上和台下他是哪一位?
5
他虽然已年老体弱,像干树。在时间的
法则中眺望着地狱。但他心中的
锣鼓仍然敲打着:剧烈的节奏,
使他仍希望紧紧抓住眼睛中的尘世。
哟,享乐主义的唱腔占有着他的灵魂,
他总是在独白中安顿着自己。唱
声嘶力竭地唱,他像变色龙一样不断
修改着自己。“面孔,一个花旦,一个小生?”
6
丑啊,丑啊!他总是像猴子跳来跳去。
在灯光中在黑暗中跳。丑啊,丑啊!
他以为自己是笑的发源地。丑啊,丑啊!
直到他成为民族语法中的一个名词。
假的面具,滑稽的面具。戏台对于他
总是小的不能再小。如果给他国家,
国家就是他的舞台;如果给他城市,
城市就是他的布景。他真是,丑啊,丑啊!
7
什么是花拳绣腿?只有他清楚其中的实质。
但他仍然使自己的一招一式,符合
逻辑的推理。这一枪是打向对手的胸膛,
下一招打向对手的脖颈,复杂的技艺,
能将死亡安排的符合悦目的美。
他总是倾尽全力,在锣鼓的催促下,
忘掉自己。当观众把他看作英雄,
他知道,他已经用花拳绣腿阐释了文明之谜。
8
匆忙的出场,短暂的亮相。他充当着
渲染气氛的装饰品。什么是无名小卒?
什么是次要角色?什么是一个人成为
符号的悲哀?他用造型给予证明。
他真是犹如线牵的木偶,总是在戏台上
实际又不在戏台上。观众的心里,
戏目保留单里,没有他的栖息地。
他啊!甚至连命运也没有;他是彻底的道具。
9
商、角、羽、徽、宫,构成他开花的灵魂。
他使坐在宽大的幕幔后也犹如置身
舞台中心。“愤怒时就愤怒,抒情时就抒情。”
就是他,为胡琴与自己描绘着自由的
关系和永恒的图景。但他的确
更像一个影子,在空气中飘来飘去。
音乐怎么能够高于时间?特别是
当他服从着角色的牵制,进入修辞的世界。
10
把无限生活压缩进有限的空间。把观众
当作玩偶。在他眼里,市政厅和家
都无法像戏台支配自由。声音和服装的述说,
就是命运的述说。他打扮成操纵者,
不在戏台上,但戏台上到处都有他。
永远不在就是永远都在。他想象着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世界——
生是他、旦是他、净是他、末是他、丑也是他。
11
谁能够使消失过的再度发生?谁能够
将漫长的一生缩减成一个夜晚?他
总是满足于自己的旁观者身份。他宁愿
获得被篡改的面貌;不断暗自修正
角色的含义。但他又拒绝成为角色。
“对于生活,戏台总是太高,太有装饰意味。”
他啊!能够忍受时间对生命的描绘,
却害怕忍受戏台对生命的描绘。
12
从角色中退出来,擦掉鲜艳的油彩。他的
耳朵里充满遍布帝国的金钱的滚动声。
一架庞大机器正在运转,像帮腔者的高音
不断涌来。“伟大的明天将呈现什么?
我们总是在不断地丢弃中前进。而消失
却那么快,那么急骤地发生,连记忆
也无法挽留。”他的大脑像被洗掉的磁带,
再一次,挽歌犹如潮水,在他的耳边轰然响起。
19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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