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这些年
冬歌文苑
我的这些年
参加一饭局,席间一男同事酒后对我说:"你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身上的沧桑感太浓郁……"那一刹那,我误以为说我老,心里有些不舒服。后来经常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我,我细细品味,我这四十年的确历经了沧桑变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我内心真实写照。
一
孩提时期的记忆大都已经模糊,依稀记得几件小事,想来倒是简单而有趣。我出生于七十年代末,那是个物质及其匮乏的年代,吃的是糊糊,喝的是白水,菜里没有油,荤菜不着边,衣服套补丁。可孩子的世界却极易寻找快乐,下河摸鱼,上山偷瓜,偷桃摘李更是不在话下,甚至连菜园里才长出来的小黄瓜头洗都不用洗,照样吃出"天下第一美食"的感觉,漫山遍野都是我们淘气的天堂;滚铁环、斗跛子、跳田、抓石子……野的满头大汗,晶莹的汗珠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孩子中又数我最为单纯可爱,甚至有点傻傻的感觉,要不也不会几乎天天尿床,一尿就尿到六七岁。有位叔叔打趣我,为我编了一首《来尿歌》:我是船老板,撒尿直直淌,裤子水淋淋,骚的不能闻。叔叔念一遍,我也跟着念一遍,最后只要见到他,不用他说,就脱口而出。渐渐一个村的小孩都会了,一见我就念,个个哈哈大笑 ,我也跟着念,也哈哈大笑,这下他们笑的更欢了。
突然有人手指着不远处,羡慕的对我说:“来尿王,你爸爸从贵池回来了。”我回头一看,果见爸爸双手拎着大袋小袋的,我骄傲的飞奔而去,爸爸赶忙放下手中之物,将我抱起,用他的胡子扎的我“咯咯”直笑,小伙伴们都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个个两眼发直的盯着地上的袋子,有的馋的口水鼻涕一起流,他们知道爸爸每次回来都会带上饼干啦、豆圈啦、糖果啦、奶粉啦,这些东西他们不说吃啦,有的看都没看到过。这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和哥哥的威信陡增,他们唯我们马首是瞻,那号召力绝对一呼百应,因为我和哥哥会视他们拍马屁功夫的大小,用我们的小指甲盖儿掐下一丁点儿饼干、豆圈来论功行赏。等把家里吃的一吃完,他们又会像从前那样编排我,笑话我是个来尿王。
见哥哥天天背个小书包去上学,我也吵着要去。妈妈把我送到学校红儿班(相当于现在的学前班),我天天连蹦带跳的,屁颠屁颠的跟着哥哥去上学。没过几天,就哭着闹着不去了,因为那时候冬天奇冷,屋檐下的冰溜子足有几尺长。脸儿冻红了,手儿冻疼了,脚儿冻木了,妈妈心疼的连夜赶做了个小火球(用类似于我们今天装奶粉的铁桶,里面放上火与碳,再在盖子上钻上大大小小的一些孔,让火与氧气接触,防止熄灭,桶子两边再钻两个洞,穿入铁丝做个拎的环,方便携带),有了小火球,我又上学了。下课以后,小伙伴们便捯饬起小火球来,个个忙得不亦乐乎呀,吹呀,甩呀,加柴呀,每个小火球都烧得旺旺的,而手上都是黑灰,脸上个个都像煤炭工。大家互相对视着,突然手指对方,弯着腰,揉着肚,笑的岔了气。
六岁时,举家迁到贵池。我对故土的热爱与想念超乎了大人们的想象,大半年里,我几乎没有哪一天不吵着要回老家,没有一天不在梦里哭醒。一个月内不愿坐厂车去新学校,天天坐车就跟要杀了我一样,拼命跑,拼命哭,爸爸气的脸都绿了,尽管屁股被打肿了,嗓子也哭哑了,我还是要回老家。爸爸无计可施,只好扛起我就上车,到了学校,和老师交代一下,狠心的转身就走,铁门一锁,任由我哭的稀里哗啦,一个月后,我才渐渐有所好转。现在想来,也许正是这种与生俱来的倔劲才让我面对后来的磨难如此坚韧。
咱家虽然是单职工,但生活并不比双职工差,这都源于妈妈的勤劳能干与精打细算。那时候我们家一个星期能吃上一回肉,隔三差五的可以去食堂买回雪白的馒头、花卷、包子,夏天厂里还发冷饮票,有汽水、香蕉冰棒、牛奶冰棒。爸爸是车队会计,托出差的叔叔们从各地带回批发价的水果,香蕉、梨子、苹果在那个苦难年代,我和哥哥已经屡吃不香了。妈妈开了一大块地,种了各种时令蔬菜,自家根本吃不完,全厂几乎每个人家都吃过妈妈送的蔬菜,妈妈的贤惠与温柔有口皆碑。没过两年,我们就从单身宿舍楼搬进了大杂院,家里陆续买了电视机,自行车,成套的家具,爸妈也恩爱有加,我和哥哥也乖巧听话,一家人其乐融融。
命运却在1988年被改写。有一天家里来了两个男人,爸爸说是老家县里的领导。席间我偷听了一二,他们在老家一个叫姜坝的地方建了个冷冻厂,看中了爸爸能开能修冷冻机的技术,请爸爸回去当厂长,爸爸婉言拒绝了。这之后,那两人先后六上贵池去请爸爸,家人坚决反对,可就在最后一次,爸爸不知是被他们感动了,还是考虑老家奶奶没人照顾,再还是向往那顶厂长的高帽子……竟鬼使神差做了一个他这一生当中最悲催且后悔终生的决定。
二
转学到姜坝,是我和哥哥人生的转折,告别了童真与快乐,使我们过早的尝遍了人生的酸涩与悲苦。
父亲兴冲冲的坐上厂长一职,本以为会八面威风,哪知道面对的是一个烂摊子。厂子里的人见爸爸初来乍到,做事都不服从分配,爸爸性子急,脾气爆,弄不好就吵将起来,甚至动起手来,妈妈出来打圆场,爸爸面子上挂不住,回来就同妈妈吵。厂子业务做不上去,越来越举步维艰,工资发放越来越不准时,基本上靠贷款维持。爸妈从贵池带回来的一点积蓄,这些年一点一点的被生活所掏空。妈妈越来越节约,爸爸脾气越来越坏,开始酗酒,打麻将,而且一输就是几百,妈妈不给,爸爸就对妈妈动起手了,妈妈尽量忍让,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可他那时似乎有些不可理喻,妈妈好心关心他,让他少喝点,他会暴跳如雷,将满桌子的盘子掀翻在地,一地狼藉。他像疯子一样逼着我和哥哥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逼着妈妈滚出这个家门。等酒醒之后,又逼着我和哥哥在寒冬凌晨一两点钟出去找妈妈。那时候虽小,我们已经懂得生死了,生怕妈妈寻了短见,就在河边、井边寻找呼喊。记得有一次,我和哥哥一路走,一路找,一直走了将近二十几里路,直到天亮,才在奶奶家找到一夜未归的妈妈。爸爸越来越偏执,与妈妈的吵闹打架已成家常便饭,更可怕的是他会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里做傻事,恐惧担心笼罩着家人的心头。一次长达一个月的争吵,从腊月十五吵到正月十五,那个除夕之夜全家饿着肚子,我和哥哥被强行从被窝里拉起来,爸爸逼着我们说跟谁,他们要离婚,那一刹那,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对这个家已毫无留恋,我跪在父母面前,泪流满面:"求求你们别闹了,我和哥哥都要疯了。你们要么好好过,别再吵,要么就离婚吧,我和哥哥随你们要。"(那年我才11岁,是不是他妈的很早熟呀?)
我和哥哥在爸妈无休止的争吵中度过了小学与初中,我做梦都想早点考上高中,就可以早点离开这个家了。爸妈原本打算让哥哥上中专,让我读高中上大学的,因为我是个读书天才。我也满心憧憬圆我的大学梦,可老天偏偏不遂人愿。哥哥与中专无缘,只考了个普通高中。哥哥上高中以后,爸爸给我下了个硬性指标:"咱们家供不了两个读高中的,你只能上中专了,而且必须考上。"我万般无奈的接受了这个现实,可中考前夜,却遗失了准考证,虽则找人担保进了考场,可情绪波动太大,表现不佳,只考了个委培中专,学费白白多交七千多。加上生活费,得凑集万把块钱。为了这笔天文数字,爸妈几乎一夜白了头,七大姑八大姨的钱都借来了,这才勉强凑齐了这笔钱。
到了学校,为了减轻父母的经济压力 ,我把每天的生活费控制在两元钱左右,多花一分钱都觉得是奢侈,是罪过。每餐只吃二三两饭,什么菜最便宜就吃什么,而且中午买一份,一分为二,一半中午,一半晚上,巴掌多的饭菜瞬间就进了肚子,望着比狗舔的还干净的饭钵,似乎根本就没吃过一样,不敢在食堂久待,害怕闻到菜香,那样会更加增添饥饿感。夜里早早睡觉,因为睡着了,就不饿了。尽管家离学校不过百里的路程,甚是想念父母的时候,也不敢回家,因为来去的路费可以抵得上我个把月的生活费了。放长假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返校之时,总是叫妈妈烧上一瓶又一瓶的腌菜带上,这些腌菜最起码要吃上半个月,有时时间更长。由于长期吃腌菜,得了严重的便秘,痔疮发作,上个厕所,犹如酷刑,有好几次差点晕倒在厕所里。
父母的打闹愈演愈烈,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妈妈身上有新的伤痕。有一次五一长假,一回到家门口,邻居阿姨就把我叫到身边:“丽丽,你可回来了,你可知道你爸妈昨天打得可凶了,你差点就见不到你妈了。”阿姨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你爸拿了个榔头跟在你妈后面追,要不是我和赵阿姨扑到你爸身上摁住他,估计你妈的头就没了。”那一刻,我心如刀绞,飞奔到家,妈妈的眼睛框肿的像个大熊猫,周围全紫了,我们母女两互相对视着,彼此的泪水都像断了线的珠子,那一刻,我的心情无比沉重、愤恨、绝望……
班主任老师看我家里这么困难,就介绍我去做家教。做家教的这家人父亲当官,母亲很势利,孩子桀骜不顺,很是瞧不起我这寒门学子,那孩子对我极不尊重,有好几次想夺门而出,可我忍住了。因为我太需要钱了,虽然每个月只有可怜的80元,但对我来说,意义重大:那时候,爸爸已经下岗,他出门打工无果,只好和妈妈回老家种地,农作物卖的钱只能糊口。为了一双儿女,爸爸放下面子去了窑厂拉砖胚,整天灰头土脸的;妈妈就一边干农活,一边做小工,甚至跟着一帮大老爷们去芦苇场打芦苇,那活根本就不是女人家干的活,整天手脚并用,汗流浃背的,最易伤害关节,落下风湿的毛病,妈妈至今还留有后遗症,一到变天,肘关节就酸疼不已。那时候农村里条件都不好,每当我和哥哥要钱时,妈妈总是这家借一百,那家借几十。
在那家坚持了大半年,真的受不了自尊心被践踏的感觉,我主动提出不干了。很快接手了同学放弃的一份家教,这家人对我很好,我也用心去教,但每天晚上十点回家要走过一条长长的、漆黑的巷道,我就拼命小跑,回到寝室,同学们早已进入梦乡。我尽量轻手轻脚,可开门声还是吵醒了某个人,一句:"真讨厌,天天半夜三更回来,吵死人了!""对不起!"爬上床,缩进被子,任泪水滑落……那年我15岁,挣到了人生的第一笔存款300元。
那年暑假回到家,我给妈妈递上一个存折,告诉她这是我做家教攒下的,妈妈的眼睛里分明闪动着泪花。哥哥回来了,吵着闹着说不读书了。问他原因,只字不提,只是地低垂着头,样子颓丧极了。当他得知我做家教存了300元,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忙问:"妈妈知道这笔钱吗?""知道。"哥哥顿时又陷入了绝望的神情。在我的追问下,哥哥告诉我半年的补习费压在箱底,结果被人偷了,他怕母亲伤心,因为那笔钱是借了好几家才借到的,再说他高三光补习就补了两年了,他没有信心再读下去了,害怕又是去年的无果,害怕见到父母失望的眼神。妈妈读书不多,可深知"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郑重的告诉儿子,必须去补习,钱她来凑。哥哥走后,我就跟着妈妈一起去安庆贩卖那种烂了一点的苹果回来卖,哪里是卖苹果,其实是卖亲戚的面子,七大姑八大姨带着我和妈妈挨家挨户的卖面子,一元两元的积攒起来,还是不够我和哥哥的学费。爸爸还在窑厂做工,为了多赚钱,他愈发的拼命了,每次回家,看到他瘦的像个猴似的,心里就愧疚难当,要不是为了我和哥哥,他何至于此。就这样还是没凑齐,只得去借,妈妈每次借钱都会把我带在身边作伴,我亲身体会到穷人借钱时的那种有口难言,欲言又止,闪烁其词的复杂、矛盾、度秒如年的的心理感受,什么自尊与骄傲通通都得抛掉,还得赔尽笑脸,表现出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所幸妈妈所借之人都敬重她的为人,几乎都能伸手相助。
生活的苦难我能挺住,令我恐惧的是一些同学的挖苦、冷眼、势利。有人无意中嘲笑过我的“吝啬”,也有人冷言斥责过我的晚归,还有人瞧不起我那过时的穿戴……刀剑杀人于有形,犹如快刀斩乱麻,痛苦是短暂的,可以一了百了;冷言冷语杀人于无形,仿佛钝刀割皮肉,痛苦是长期的,足以销毁一个人的自信。
师范三年,正是我的豆蔻年华,同学们在畅享青春快乐的时候,我的内心却被贫穷、自卑、沉重、痛苦……折磨的千疮百孔,它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如同噩梦一般,从不愿,也不敢去回忆。如今提笔写来,看似已经放下,却仍旧隐隐作痛。
三
终于熬到毕业,1997年的那个暑假,别的同学都在找关系,忙着分配的事,可我却在骄阳下帮妈妈收割稻子,在家烧饭洗衣。当爸爸妈妈问到分配一事时,我故作轻松道:"没事,我们是包分配的,总有一个单位会接收我的。管它分到山里还是山外。"家里那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实在拿不出钱去找关系,穷人有时候只能学会听天由命。
就在我准备去拿派遣证的前夕,(我们那时候,念师范是包分配的,拿着派遣证就可以去有关单位报到上班了)妈妈打药水中毒了,开始以为她中暑了,让她喝水休息,可一会儿就发现她口吐白沫,意识模糊。我赶紧和一位亲戚将妈妈扶着送往医院,家离医院估计有半个小时的脚程,妈妈越来越四肢无力,没办法,只好与那位亲戚轮流背着,当我们大汗淋漓的来到医院之时,妈妈已进入昏迷状态。我心急如焚,哭着求医生救救妈妈,医生让我先交钱办好住院手续,才能救人。出门时我将家里仅有的几十元钱匆忙揣在兜里,当我将那些钱奉上时,却告知远远不够,还差三百多。看着亲戚扶着妈妈坐在医院冰冷的椅子上,我泪流满面的冲出医院,可等我跑到胜利街上,我一下子就绝望了,满眼都是陌生人……当时脑子里有一种可怕的想法:如果借不到钱,如果妈妈走了,我也不活了。或许是老天可怜我,我突然想起老家的一个邻居,他这些年一直在胜利街上做生意,他的店面大致的地点我也知道,我几乎飞奔着来到他家,还没开口说话,就已经泣不成声,哽咽的说了来由。他们夫妻犹豫了片刻,似乎……我顾不上擦掉眼泪,几近哀求道:"叔叔阿姨,妈妈还在等这笔钱救命呢,你们放心,等我工作了,一定很快还上的。"
拿到钱,妈妈住上了医院,药水中毒的人需要以毒攻毒,打一种叫阿托品的药水,药水打下去以后,妈妈开始像医生所说的那样发狂了。我用一块布将她的嘴堵上,防止她咬断舌头,然后和亲戚将她的手脚死死掐牢,不能让她动弹。可是发狂的人力道太大,我又太瘦,有好几次差点让她爬起来,我只好整个身子压上去,手被她抓得血痕道道,身上的衣服也被扯得不像样,看着她疯狂,抽搐,口吐白沫,说着胡话,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抖的散了架,被我们压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一边哭着,一边跟她对话,唤醒她的意识:"妈妈,我是丽丽呀,妈妈,你别发狂了,妈妈,你不能离开我,妈妈……"
经过两三个小时的折腾,妈妈的狂劲过去了,医生说妈妈已无大碍了,看着妈妈精疲力竭的睡着了,我喜极而泣,哭的让所有在场的医生都跟着我掉眼泪。刚刚从窑厂下班才得知消息的爸爸一路狂奔赶到医院,我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爸爸抱着我痛哭流涕。
第二天妈妈就吵着回家,医生要求留院观察,但考虑到我家的经济情况,医生同意妈妈回家,但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静养,要慢补。
回到家,妈妈卧床休息,我整天烧饭洗衣,照顾妈妈。大姨让我去她家一趟,她准备了点鸡蛋,买了点肉,让我拿回家给妈妈吃。临走时,大姨质疑的问我:"雪珍(我的师范同学)都拿到派遣证了,你拿了吗?"我低着头,眼泪不由自主的"啪嗒啪嗒"只往下掉,大姨急了:"这么重要的事你都不急,今天就去拿。"我喉咙里好像哽了一块大石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没钱去东至拿派遣证。"大姨听了,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转身回到屋里,又匆匆跑出来,把五十元钱塞到我的手里:"这是我早上卖辣椒的钱,拿去做路费,赶紧把证拿回来。"
证被我拿回来了,我满心欢喜的以为我可以上班了,可以拿到工资了,可以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出点力了,可谁知命运之神再次为难了我们。那时候的教师工资属于地方财政发放,地方上的乡长书记说了算。书记与爸爸是老相识,答应得很爽快。可乡长却不答应,我和爸爸跑了好几趟乡政府去找他,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死活不接收我。我亲眼所见爸爸为了我低三下四,恨不能跪下求他了。我远远的站在乡政府门口,那种屈辱感与受挫感几乎淹没了我。爸爸思前想后,终于意识到症结所在:礼没到。家里实在没钱,只好到小店里赊了两瓶酒,一条烟,夜里偷偷送到他家。
我被分配到一个叫阜康的小学,离家将近二十里路,爸爸用扁担挑着被子及生活用品送我去了那个偏僻的学校。我上班没几天就到了棉花采收期,妈妈正在修养期间,身体特别虚弱,爸爸又在窑厂,哥哥在学校补习,我每天放学以后就骑着自行车赶回家,一个人在一个两亩四的棉花地里干活,挑不动一担,我就挑大半担,一开始肩膀就磨破了皮,洗澡的时候钻心的疼,一个月下来,肩膀才终于适应不疼了。
最是害怕夜幕降临时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孤单的小身影就像一叶小舟在黑色的大海上飘荡,周边的小山,坟头似乎会动,慢慢向这边压过来,望眼欲穿的等待下班的父亲打着手电筒来接我。夜里还要熬夜到十二点把这些棉花播出来,清早五点吃点东西又得赶往学校上课,那段时间尤其清瘦。
第二年哥哥终于铁树开花,在念了四个高三的前提下考了个省外大专,尽管学费惊人,但爸妈仍然从心底里乐的开了花 。哥哥去大学不到一个月奶奶又去世了,接着爸爸需要自己交养老保险了,这一笔一笔的钱爸妈凑一点,但大部分都是我从学校、从同事那儿借的,我被这些债务压得透不过气,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半来,工作三年没买一件新衣、一双新鞋,天天吃的是家里带来的小菜,别人都用液化气灶烧菜,我用的是能做古董的煤油炉。
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老天爷似乎想考验我的忍受力,哥哥大三时,爸爸在窑厂干活时塌方,差点没了性命,脚受伤了,妈妈又在镇医院查出有尿毒症,我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吓得不知所措,这时哥哥打电话来,叫我寄生活费给他,其实他用钱不多,关键是我一个月才四五百的工资,他的生活费却已经增到八九百,那次在电话里我第一次大声骂了哥哥:“你能不能节约一些,你的生活费是我工资的两倍,现在妈妈又病了,我该怎么办?”哥哥在电话那头急了:“妈妈什么病,我这就回家。”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吓到哥哥了,赶紧解释:“没什么,只是劳累过度,休息一下就好了。”哥哥半信半疑:“你别骗我哈,妹妹,如果没钱,就别寄了,我暂时问同学借借吧。”挂完电话,我就问同事借了一笔钱,一部分寄给了哥哥,一部分留了下来,第二天心急火燎的带着妈妈去了安庆重新检查,心都悬到嗓子眼了,结果是肾炎,需要打针消炎,那一刻好比卸下了千斤重担。医生要求住院,妈妈坚决要带药回家打,因为住院费太贵。
四
结婚一年后怀孕了,先期反应,有些呕吐,还在坚持上班,一心只想着把假期攒到孩子分娩时一起休。不知不觉,肚子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当孩子有七个月的时候,妈妈的右手在干活时断裂,打上了石膏,爸爸还在外地看工地。妈妈坚持不告诉爸爸,怕他担心。就这样,我每天挺着个大肚子,骑着摩托车飞驰在家和学校之间,同事看我那风风火火的样子,都替我紧张着呢,我笑说:"我是打不死的小强。"因为肚子大,到河里洗衣,根本蹲不下,家里那时还没装自来水,更别说洗衣机了,于是每天都把衣服拿到婶婶家水池里去洗。一开始,婶婶要帮我洗,我说我行,因为婶婶家里农活忙,还有个小孩要照顾,妈妈的手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婶婶见我动作麻利,羡慕的对妈妈说:"丽丽,可真懂事孝顺,我家两个女儿要有她一半就好了!"
洗好衣服,我就忙着给妈妈做饭,听说多喝骨头汤能让手好得快,我就天天给她炖,然后我们母女俩一人一碗,但妈妈每次都把骨头多的那碗给我。看着我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又骑着车,她真是不放心:"丽丽,你就别跑了,就在婆家住吧。"我知道她在担心我,宽慰她说:"妈妈没事的,我会慢慢的,我有分寸的。"在我的照顾下,妈妈终于赶在我分娩时拆了石膏,基本好了,我笑着打趣她:"你看我多有算计,要不是我精心照顾,这会儿谁来照顾我和孩子呀,我是有私心的。"(我写到此处的时候,女儿夺过手机去看,风趣的对我说:"妈,我在你肚里七个月的时候你还这样疯狂,我能安全降生,简直就是个奇迹,你经历这么多磨难还能好好的活着,更是奇迹中的战斗机。")
五
脑部的两次重创,至今仍留有后遗症,记忆力衰退,见了熟人喊不出名字的尴尬倒是小事,每到天气变化之时,头就会昏昏然,甚至隐隐作痛。
婆婆和公公是地道的农民,养的儿女多,基本上都读过书,有几个甚至读了高中、中专,大专,他们没有别的收入,完全靠土里刨食,是典型的勤劳能干的中国式农民,我深知他们的不易,所以非常尊重他们。尽管儿女都已成家,尽管没有人再伸手向他们要钱,尽管婆婆乳腺癌开过刀,可他们依然起早贪黑的干,就在帮我照看孩子的同时,仍然挤出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去地里干农活。每天早晨,家里就跟打仗演习似的,婆婆洗衣,公公烧好饭去放牛,我背着女儿刷牙洗脸,然后急匆匆的喂好孩子,自己勉强扒拉两口饭。等婆婆弄得差不多了,把孩子接过去时,已经到了上班时间或者已经迟了几分钟,我火急火燎的骑上摩托车疾驰而去,上完两节课又得赶回来送一回奶给孩子喝,喝完以后,又骑车去学校上第三节课。(那时候乡下学校缺老师,我们都是包班制,一人一个班,一天到晚的课,没有空堂,所以只好趁下课时间回来送奶)婆婆为了能多干活,就把孩子养成了白天呼呼大睡的习惯,一到晚上,女儿的尽头十足,一直要吵到凌晨五点才睡去,整整一年,我每天几乎只睡到一两个小时的觉,人都到了几近崩溃的地步,走路都能睡得着。身心疲惫,心力交瘁,导致一天上班途中,被突然飞起,擦到车轮的老母鸡弄得车倒人翻,只听"轰"的一声,血流了一地,人就不省人事了,事后大家告诉我,我再往前半米就没命了,前面堆有一户人家做房子用的长钢筋。大家七手八脚的将我扶起,送往医院急救。赶到医院,我已苏醒,可脑袋却沉得厉害,一团浆糊的感觉,整个右边严重擦伤。医生告知有轻微脑震荡,为了不让脸部留有疤痕,医生用双氧水给我清理伤口,那种痛撕心裂肺,我咬牙坚持着。婆婆癌症手术不久,晚上孩子从不敢劳累与她,她要打电话给妈妈,让妈妈来照顾我,我回绝了,我怕妈妈担心,再说家里的七八亩棉花正是采摘期,她的手还没好彻底呢。回到家,老公的大姐陪我睡了一夜,被孩子吵了一夜,她身体不好,白天又要干农活,我实在不好意思让她继续来陪我。第二天,我忍着痛给孩子洗,喂孩子吃饭,撑着床板起来给孩子把尿,继续忍受着她的吵夜。第三天,学校校长来看往我,临走时闪烁其词,意思是让我早点上班,我也理解他的难处,毕竟我们是包班,我请假了,意味着那个班就停课了。第四天,我带着伤痛与满脸的伤疤走上讲台。
转眼间孩子会走路了,依然吵闹不休,尤其爱哭,我从没见过像她那样爱哭的孩子,几乎十分钟哭上一回,十个林黛玉也抵不上她啊。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是她的哭声,那段时间我好像得了抑郁症,终日郁郁寡欢,不爱说话。那天我在衣橱里拿衣服,她又在我身边哭个不停,我精神很差,就没理她,继续翻找着衣服,突然,一个重物倾倒,我本能的用手去扶,防止砸到她,手没接住,头却接住了,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究竟昏迷多长时间在地上没人知道,待我睁开泛着星光的眼睛,看到女儿在瓷器的衣架下哭个不停,我在半清醒状态中挣扎着扶起头上的重物,原来是五六十斤的瓷器衣架被女儿扳倒了,幸亏我个大替她挡住了这一劫,否则……她安然无恙,而我再一次血流一地,用手一摸,头上被衣架的瓷尖角打了三个大洞,血还在"汩汩"的往外冒,我把孩子托付给隔壁的一位邻居,来到医院清理伤口,包扎了一下,这次被告知受伤很严重,以后记忆力会差,天气变化会头昏。
孩子三周岁之时,婆婆的病情恶化,孩子我只好带在身边去上班,孩儿脸,说变就变,上一秒还高兴的在操场上玩耍,下一秒就抱着我的腿求抱抱,而且哭闹不休,有时候只得抱着她给学生上课,实在无理取闹之时,会气急败坏的揍她一顿,推她出去,关上门,任她哭,任她闹,可自己的泪水却会不争气的往下掉。那段时间,同事们没课,会帮我照看一下,甚至有些早来接孩子的家长也会陪孩子玩会,大家都说我太不容易了。回到家,就一头钻进厨房,先得给生病的婆婆烧点营养的东西,再来给看望婆婆的亲戚们准备饭菜,三岁的孩子哪里懂事,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撒尿,一会儿要抱抱,一会儿坐在厨房的小椅子上睡着了,看着孩子歪着脑袋,挂着泪痕的睡态,我鼻子酸涩,内心下着泪雨……饭菜端上桌,上班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三下五除二的喂好孩子,自己有时囫囵吞枣的吃上几口,有时就饿着肚子带着女儿去上班。
婆婆痛不欲生,大汗淋漓,为了让她舒服点,每天晚上,我都会给她的全身擦拭一遍,帮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她怜惜我,疼爱我,家里每来一个亲戚和朋友,她总会说:"我有一个好媳妇,她太辛苦了。"其实她那一代人才是真正的不容易,她一生育有十胎,不幸夭折四个,以前老听她和公公忆苦思甜,知道他们的艰难胜过我千倍万倍,所以格外敬重他们,从没和他们红过一次脸,他们也待我如亲生闺女。
婆婆走了,悲痛的泪水化作无尽的哀思,我深切的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孩子从此与我形影不离,我整天忙的像个旋转的陀螺。可2011年生活再次让我体会到失去亲人的切肤之痛,爸爸突然病了,病的无药可救,无计可施。日子好了,他却得了肺癌,而且是晚期,甚至是时日不多了。哥哥不相信从未住过医院的父亲会得此重病,一连跑了几家大医院去检查,得到的仍是那个可怕的结果。从知道他得病到他离去,只有短短两个多月,看着他饱受折磨,痛的死去活来,我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种无奈与心痛就像一把利刃在心上一刀一刀的割着,鲜血淋漓。……
古人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看似古人所说的苦与难我都有所受,而且都坚强挺住了,可是大任在哪儿,我依然是一介布衣 ,依然是一名穷老师。苦难到底给予了我什么?难道仅仅只有同事所说的"沧桑"之感吗?不,它给予了我丰厚的人生内涵,让我宠辱不惊,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让我懂得了百善孝为先;让我学会坦然面对人生得与失,生与死;让我学会感恩,宽容;让我知道晴日总在风雨后……
董卿在《朗读者》中说过一句话:人生不可测,在任何时候,都要抱着一份希望。我想把这句话送给正在阅读我这篇文章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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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朱红丽,安徽池州东至人,小学乡村教师,喜欢文学,“我手写我心”是写作的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