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寻亲纪程（三）
寻亲纪程
黄向坚画滇中图
歇平夷卫，【凤麟按：明高廷愉《普安州志》：“平夷千户所城，洪武二十一年十二月，蒙调征南千户刘成等创立于鲁勒旧。二十三年三月，蒙将鲁勒旧改立云南平夷卫，将本所官军移守香罗山，仍立为本卫千户所。城周围一里零二百六十步，高一丈二尺。池，今平。城门四处。城楼四座，城舖十座。”】遇浙东钱公士骕，系旧任云南阳宗知县落职，补署广文。【凤麟按：钱士骕，字房仲，鄞县人。天启丁卯举人，官阳宗知县，明亡留滇，希图再举，卒。《光绪鄞县志》卷三八有传。康熙时其子钱美恭，万里负骨归葬。】芒鞋诣见，瞠目袖手倨视，告之曰：“某从苏州来寻父亲黄大姚的。”觑面注看，叙揖，握手大恸。【凤麟按：遗民心态也。】隅坐，细询父亲消耗，言之甚详，云：“当兵戈抢攘，患难相同，而能出险入险者，惟君家父子。”旋问及山阴景色，又不觉悲喜交集。煮二卵，压壶自倾，谈至篝灯而罢。是日，始【凤麟按：底本无，据大观本补。】知父母无恙，确寓【凤麟按：“确”字前原衍“始”字，据大观本删。】姚之白盐井也。晓起，精心勇行，中道山水瀰漫，褰裳行二十馀里，毫不觉苦。歇沾益之交水城中，遇江右客桑姓者，缱绻如故交，不忍即别。
到曲靖府，城外败垣颓立，仅存“诸葛遗踪”一坊。挂号时，各官在社庙祈晴。门役奉票送验，愕然促语，命吏引见。予短衣草履叩谒，多礼貌，涕泣不敢仰视。见予病目仳离，咸咄咄惊叹劳问。予悲咽不能答。下寓，有古道台讳心者，即回署相邀，留至榻前，备言老父受难之苦、不做官之乐，栖心释典，恬泊无营，有真仙真佛之称。随询中原风景，密语而默应。闻予欲接二亲回家，又默然，久之云：“不做官，可归；无他恋，可归。”继为予计路费之难、虑关津之险，每作皱眉状。把盏剧谈，至更馀赠别。次早，府公刘讳文治者留饭，别去，差骑驰至数里外致赠。古、刘二公，蜀人也，系父同寅，更相守姚，故知父行藏甚悉、待予意甚厚也。
历小关岭，过易隆，溪流侵路。渡杨林海子，龙见雨作，风狂曳舟几覆。冒雨登岸，歇杨林驿，计三四程。由坂桥过归化寺，营房鳞集，严加盘诘。又数里，入云南省。
至白塔关，兵卫去帽严查，多喝叱声，验票放行。歇项伯亮店。少顷，军民挤门，无不惊讶。店主率予将票呈报帅府讫。
自贵阳至此，合二十站，行二十六日。有滇中人宦游于中土者，又有苏、杭阻隔在滇者，凡属亲知，悉来寓竞相叩问不休。
云南自乙酉年九月遭元谋县土司吾必奎叛乱，调临安土司沙定洲援征，兵变，沐镇失守，西窜永昌，沙贼盘踞省中，兵连楚雄。金沧道台杨公讳畏知者相拒年馀，丁亥春，川兵由黔入滇，破曲靖，定洲败走，弃省城东归，省城百姓迎降，故城中无血战之苦。随进攻临安，捣诸夷寨，沿途地方有拒敌者，咸被屠戮。定洲远遁，收其降卒万馀，复回兵攻楚雄。杨公力战，被擒，说以仁义，劝勿杀掠，故滇西赖公，初不受兵。【凤麟按：《明史》卷三一三：“张献忠死，其部将孙可望率余众由遵义入黔，称黔国焦夫人弟来复仇。民久困沙兵，喜其来，迎之。定洲解楚雄围，迎战于草泥关，大败，遁阿迷。可望破曲靖及交水，俱屠之。遂由陆凉、宜良入云南城，分遣李定国徇迤东诸府。而可望自率兵西出，畏知御于启明桥，兵败，被执。可望闻其名，不杀，语之曰：‘吾与尔共讨贼，何如？’畏知要以三事：‘不用献忠伪号，不杀百姓，不掳妇女，吾从尔。’可望皆许之。即折箭相誓，乃以书谕天波如畏知言，天波亦来归。……迤西以畏知在军，得保全。”】寻执沐镇归省，置部下，更用密计擒定洲并其妻万氏，俱磔于市。【凤麟按：《明史》卷三一三：“始定洲归，屯兵洱革龙，且借安南援自固。会可望与定国不协，声其罪，杖之百，责以取定洲自赎。定国既至，定洲土目杨嘉方迎定洲就其营宴。定国侦知之，率兵围营，相拒数日，乃出降。遂械定洲及妻万氏数百人回云南，剥其皮市中。可望遂据滇，而天波卒走死于缅甸。”则是李定国功劳。此处叙述，不甚明晰。】由是土司慑服，悉听调用，兵势益强，复往黔中收诸部落。及己丑年，迤西土司结连边将，拥一女主起义，谋取【凤麟按：二字原作“败谋”，据大观本改。】诸郡，屠戮略如迤东，虽僻远如丽江，亦被所掳，惟省城为之改观。内设重城，大起府第，非复旧日之规模。南城外辟一大操场，多毁民屋，更造营房，惟金马、碧鸡二坊在焉。滇俗用海蚆，今皆毁去，钱法多异铸。【凤麟按：海蚆，贝币也。吾乡坝陵桥，道光时重修，于石罅中得“兴朝通宝”，即孙可望时所铸者。《明史》卷二七九《杨畏知传》：“永明王已称号于肇庆，而诏令不至。前御史临安任僎议尊可望为国主，以干支纪年，铸兴朝通宝钱。畏知愤甚，有所忤，辄抵掌谩骂。可望数欲杀之，李定国、刘文秀为保护得免。”】辛卯春，杨公诣安隆，拜爵回黔，寻被戮。滇民感其庇，咸图像祝之。【凤麟按：《杨畏知传》：孙可望以兵逼南明小朝廷封秦王，畏知闻之，“痛哭自劾，语多侵可望。遂留为东阁大学士，与吴贞毓同辅政。可望闻之，怒，使人召至贵阳，面责数之。畏知大愤，除头上冠击可望，遂被杀。楚雄人以畏知守城功，为立祠以祀。”】
予时逗遛在寓，凡得所闻见者如此。念故乡虽远，喜亲闱渐近，见龙舟竞渡，不免乡思煎人。
初三日，出昆明驿，过石壁村，系崑山邑侯杨公讳永言者家在焉。传一口信讫，歇碧鸡关。望滇海及太华诸峰，山光水色，缥缈相涵，此南诏一大观也。
早达安宁州，闻吾苏张公祖讳尧年者，本州人也，进城寄一口信。州内兵马众多，见予被发，相围诘问。【凤麟按：此可见清人势力渐达滇中，留头留发问题，已为人所知矣。】伊亲邀至家，往三泊县趣长君归。见太夫人，和泪出拜堂前。留楼头，问公踪迹，告之曰：“仍寓江浦，已有子矣。”将信将疑，忽悲忽喜。明早，见旧州侯陈公振奇，黄岩人，受祸落职，赋诗自娱。言念天台、石梁，堕泪沾襟，云：“我有三子在家，缘何不来？”益为之痛悼。欲留过端午，固辞。致赠，泣送至城西。
由禄丰县入黑盐井，行三日，路介岗岭之间。拜门贤王用宾，惊喜相泣。细叩老父行藏，云：“老师出簾后，干戈竞起，迤西道阻，渡滇海避晋宁，一月归县，腊杪惨劫，衣履无存。丙戌，复摄篆三姚，会兵楚城，拥【凤麟按：大观本作“推”。】为武元监军。时粤中行取报到，不及启行。未几，滇事大坏，即挂冠潜避入外拍喇。西兵振旅南旋，强出，以死自誓，即固辞还山。流离播迁，避兵铁索营。至己丑五月，会营将张儒起兵，谋泄，全家被戮，几罹大祸。已作出世想矣，不意今日有此奇缘！”大为吾父子庆。厚赠，遣骑送过琅井，入尹公署中一宿。
晓，历大坡与后山，更上几层，遵石渡涧，树覆浓荫，远近莫辨。过定远县，逾诸葛岭，日晡，达姚安府，俱危垣败屋，一望凄凉。遇昔年属吏史起鹍，痛言三姚受兵之惨，深幸老父去官之早。谒府公任熙、州侯严士龙，皆老父对房门生也。各送程仪。答拜，设席青莲寺。具谈历年乱离，欣幸老父能免祸善全。万里永阔，今又得会合，啧啧不已。差役远送。
宿满海场，晓上委【凤麟按：大观本作“梨”。】武坡，过一滴庵，松杉翼道，路嶔崱，目凝足扬，举体轻脱，栩栩如归故乡。下坡，过柳塘，群峰贴面，屋角笼烟，已到白盐井也【凤麟按：大观本作“矣”。】！【凤麟按：一路码字读来，亦为作者深幸。乱离人不如太平犬，信夫！】
亟询父寓，路人瞩目，问客从何来？予应曰：“自苏州来寻父亲黄大姚的。”无不惊语，遥指。予泪湧忙奔，途遇雨民，恍忽如梦，相揖，携手到父寓。
入门悄寂，惟见旧时婢子坐于檐下。定睛更熟视，高声惊喊：“家乡相公来了！”母亲不信，云：“那有此事？”坚已至堂上放行囊，号呼父母。老父午睡未觉，惊起，忙问为谁？老母应声曰：“儿子来了！”父亦不信。坚遽入寝室，父呓语摸眼，不知所为，猛然相视。坚拜倒榻前，相抱号泣，几绝不得起。起复相持，痛哭不止。旋与二亲罗拜天地。坐顷，问起居，二亲亦相劳苦，叩所从来。见坚茁发蓬鬓，面黑目肿，须间白，短衣草履，状貌非昔，复相顾痛惜，咨嗟不已。问昔年童仆，皆已星散。时弟采薪归，立门外探望，老父呼进，相拜泣。
雨民兄问家乡事，因无书信，为之大恸。诸门人、耆老拜贺，簇拥堂阶，不得率坐。
室中别无长物，萧然如僧舍。壁间悬一大士像，案头惟羲《易》、梵书诸籍而已。
老母具酒，设果肴。坚倾罇为父母寿。老父笑谓母曰：“自分家乡隔绝，骨肉无相见期，冀得通一信足矣，岂望有今日哉！”坐灯下，历叙两地兵戈，侥幸不死。旋问里党姻亲、诸儿女辈兴替存亡，无限欣戚。话至远任未回，有籍没等事。频年受难，赖上枝大兄默为相援，极其感叹。及闻庐墓无恙，丙戌又添一孙，万分欢喜。【凤麟按：黄向坚长子黄占雯，此其次子也。】呫呫不觉鸡鸣，时五月十五夜也。
自苏至此，计驿道万有馀里。缘多间阻，迂回曲折，凡行半年半月，得见二亲，殊不觉足之疲惫、路之蹭蹬，不几天涯咫尺乎？回忆出门时，苕上澄影师来，以远行商之，示予曰：“有愿必成！”今果为左券。
父曰：“春初在琅井，简【凤麟按：大观本作“见”。】李卓吾《续藏书》，载王原寻亲事。其父珣，时年六十有四，与吾年适合，有感录之，叹谓今世不复有此。不意汝乃能之，亦先兆也。”
明日，束冠谒各社庙，拜老父诸交识，盘桓浃旬。见二亲强饭，私心深喜，及计还家，资斧乏绝，归期难卜，回望家乡迢隔，不禁魂梦摇摇，又未尝一夕安枕。知与不知佥云：“可来，不可去。”无可奈何，只得缮一启告归，投府驿递呈主帅，月馀不下。父以命数相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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