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冷天上学
英国作家利·亨特曾用戏谑的口吻写过一篇文章叫《冷天起床》,其中洋洋洒洒列举了几大段不愿冷天起床的理由。一来冷天起床与地狱一样遭罪,所谓“诗人在详论地狱受罪者所受折磨时,无不以为最痛者莫过于猛然将其由酷暑抛入严寒”;二来他自己意志薄弱:“吾辈根本尚未下定决心(起床)”,一派 “赖床不起,你奈我何”的惫懒模样。
我读此文感同身受——我儿时在东北度过,不仅经历过与他一样的冷天起床的折磨,起床后还有一段冷天上学的故事。
我的老家再往北就到了西伯利亚地区。每年的西伯利亚寒流就像打秋风的远房穷亲戚,一到冬天都要跑来肆虐一番,让无数小朋友闻寒流丧胆,一起床就发抖。
彼时我早上七点半上课,六点要起床,而其实五点半就醒了,剩下半个小时都是在做思想斗争。有俩小人在脑海里争吵,其中一个说:“再睡一会吧,时间还早,被窝多暖和,你看,外边又下雪了。”另一个正气凛然道:“不行,我们成长在红旗下新时代儿童就得克服一切困难,不怕严寒,不怕烈日,为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应该早点起床,快去上学。”
两个小人总是一个形象可憎畏畏缩缩,一个正气凛然理直气壮。前者畏畏缩缩是因为我不敢睡懒觉,后者理直气壮是因为有我爸的巴掌给他撑腰。
当我下定决心不想挨巴掌后,先试探着悄悄把胳膊探出棉被外,然后感觉像中了吸星大法,热量不断流失,从手指间开始一股寒流顺手臂涌上,眼瞅任督二脉就要被冰封。我挣扎趁着功力尚存之际,迅速抄起放在床边的棉衣棉裤,拿到被窝里,咬着牙往身上套。待穿好袜子,套上棉裤,总算觉得有了底气,可与这可恶的寒冷魔头一战,于是猛然一掀被子,一跃而起,总算正式起床。
那时候,我爸开着一辆破旧的松花江微型车,天天摸黑早起开去上班顺道送我去学校。此车破旧不说,兼且燃烧不好,跑起来排气管里“嘟嘟嘟嘟”向外喷着一大溜的黑烟,比乌贼逃命时喷的墨汁还浓。只听声音的话,别人以为是手扶拖拉机在冲锋。所以那年头大部分中国人还没见过喷气式飞机,就率先见识了喷气式微型。
待到洗漱完毕,我爸早早坐进车里点火。而我刚刚起床,慢悠悠地洗脸,一边洗一边冷得龇牙,接着听到我爸喊:“不行了,电瓶冻了,发动不起来了。你小子赶快打车走吧!”
如果车侥幸发动了,我还是慢条斯理地坐在桌子前吃早饭,等着热车。很多时候会听到“嘟嘟”的排气声,车开动起来后“嗡嗡”的玻璃振动声,然后“咣”一声,万籁俱寂。
我爸又喊了:“不行了,车冻熄火了,你小子还是打车走吧!”。
拜这辆车所赐,我上学迟到过很多次,每次都有理直气壮的借口:天太冷,我爸的车坏了。那时我不喜欢上学,一到冷天,就悄悄期盼着那辆车熄火。
后来等我真正回忆起这段冷天上学的时光时,早已离开了学校,来到了社会中。对于学校而言,大学毕业的我,已经老了,时光不复。
而对于社会而言,大学毕业的我,却还年轻。年轻得一如我总是想找借口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