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对仗”宜分解到单字(一)

“对仗”宜分解到单字(一)

钟振振


对仗,是中国传统诗词创作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技法之一,早在《诗经》时代就有,如《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而且还是“扇面对”。此后一直到近体诗定型的唐代,在汉、晋、南北朝、隋等历代古体诗里,也都有。只不过那是“自选动作”,用或不用,是诗人的自由。到了近体诗里,它才成了“规定动作”。一般来说,五七言律诗与五七言排律,必须对仗。至于词,虽没有硬性规定,但在某些词调的某些句位,采用对仗句式往往成为多数作者的自觉选择,是所谓“约定俗成”。

五七言律诗与五七言排律,特别是五七言排律,对仗既是“规定动作”,又是“主要得分手段”。如杜甫的七律名作《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就通篇都是对仗。传统诗词的其他样式,对仗虽只是“自选动作”,但也可以是“主要得分手段”。如王之涣的五绝名作《登鹳雀楼》,也通篇都是对仗。王维的五律《使至塞上》,以一联精彩的对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传诵千古,但其他六句,似乎并不特别出众。这就好比某些在“世界杯”足球赛中取得了不俗战绩的球队,未必个个球员都是大牌,但只要有两三位超级球星组成“黄金搭档”,也可能杀进决赛。

任何“得分手段”都只是“手段”,最终能否“得分”,还要看你是不是善于运用。若不善于运用,则“得分手段”也可能导致“失分”,诚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对仗也不例外,写得好,活色生香,灵动流走,珠联璧合,川媚山辉;写得不好,陈腐落套,呆滞刻板,彆腿掣肘,两败俱伤。

下面,结合自己的创作体会,说一说我所理解的对仗。

当下许多介绍诗词格律的普及读物,包括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诗词格律十讲》等,谈到对仗,都说上句与下句须语法结构一致,相对的词语须词性相同,如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之类。但这只是教初学者要守规矩。按这些规矩去对仗,像清人李渔《笠翁对韵》那样去“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虽然中规中矩,却未必能写出精彩的对仗来。古人写文章,写诗词,靠的是熟读经典,举一反三;靠的是语言感觉,习惯成自然;哪里讲什么“语法”?如今各大学中文系所教授的“古汉语语法”,是近代学者马建忠《马氏文通》借鉴西方语言的语法而构建,又经过后来诸多学者的不断改进与完善才定型的,它的出现很晚。又,古人讲词汇,只粗分两大类——“实词”与“虚词”。所谓“实词”,指的是实有的名物词,也就是现代汉语里的“具体名词”,如“柴米油盐”、“桌椅板凳”之类。与现代汉语里凡“有实际意义”的词汇都叫“实词”,不是同一个概念。所谓“虚词”,则是除“实有名物”之外的一切其他词汇,与现代汉语里“没有实际意义,只有语法功能”的“虚词”,也完全不是一码事。总之,在古人那里,并没有我们现代汉语中分得那么明确、清晰、细致入微的“名动形数量代副介连助叹”等词性概念。因此,在古人的诗词创作实践中,不同词性的词语相对仗,不同语法结构的句子相对仗的情形并不少见。明白这一点,我们便知道,当下那许多介绍诗词格律的普及读物,关于对仗的界定是不完备、不准确的。初学写诗词,固不妨像小学生初学写毛笔字那样,把它当作“描红簿”,点横竖撇捺,依样画葫芦;但写到一定的程度,就要明确树立这样一个意识:那些所谓的“规矩”,并不见得就是古人的“规矩”,更不是“金科玉律”;必须“敢”越雷池,打破那些条条框框,万不可画地为牢,“守”法自弊!

对仗的要诀,我个人的领悟是:宜分解到单字,而不仅仅是单词。用自然科学来打比方,物理学意义上的物质变化一般只到分子为止,分子不变,故不产生新的物质;而化学意义上的物质变化则一般要突破分子的界限,到达原子的层面,旧分子拆分重组为新分子,故能产生新的物质。对仗而以单词为最小单位,就好比物理学变化到分子为止;以单字为最小单位,则好比化学变化可到达原子层面。若论全新变化与千变万化,当然是“化学变化”较“物理变化”更占优势。因此,从理论上说,对仗而分解到单字,较之仅分解到单词,有可能更新、更活、更多变。从实践上说,写得好则可能会更有趣,更有味,更奇妙而匪夷所思。

试举拙作若干首为例。如五律《洪洞大槐树》(二〇一四年):

寻常一槐树,八九百年身。

见惯别离事,走过千万人。

迁移曾活国,苦难只生民。

不死根犹在,神州神此神。

其中“迁移曾活国,苦难只生民”一联,说明代的几次大移民曾经改变了全国因元末战乱而造成的人口与土地不平衡的局面,对国家的经济发展起到了重要的历史作用;但离乡背井、颠沛流离的苦难却是由老百姓来承担的。“活国”是“使国家活起来”,是一个动宾结构;“生民”则是“人民”,是一个集合名词。语法结构与词性都不同。但分解到单字,“活”对“生”,“国”对“民”,却很工。

又如五律《忻州怀古》(二〇一三年):

三关多壮节,千古几雄争。

山有奔腾势,水无柔媚声。

大农劳馈饷,颇牧作干城。

微此风霆护,哪容云雨耕。

其中“大农劳馈饷,颇牧作干城”一联,“大农”是户部长官(军粮的征集与运输,是户部的职责)的别称,而“颇牧”是战国时期赵国两位名将廉颇、李牧的并称。二者虽同属名词,但结构并不一样。然而,如分解到单字,则“大”对“颇”,“颇”借其形容词或副词义;“农”对“牧”,“牧”借其行业名词(“农林牧副渔”之“牧”)义,看起来就工了。

又如五律《桂平》(二〇一四年):

涛惊藤峡壮,邑叹桂枝香。

二水分秋月,一山收夕阳。

金田通大泽,玉汝成小康。

愿景群飞蝠,周天舞吉祥。

其中“金田通大泽,玉汝成小康”一联,“金田”是广西桂平市的金田村,太平天国起义之地,是一个地理专名;而“玉汝”则是宋张载《西铭》所谓“贫贱忧戚,庸玉女(即'汝’)于成也”(贫贱忧戚如同打磨璞玉一样磨练你,使你成功)之意,是一个动宾结构。语法结构与词性都不同。但分解到单字,“金”对“玉”则工。“大泽”是陈胜吴广起义的“大泽乡”,也是一个地理专名;而“小康”则是一个偏正词组。语法结构与词性也都不同。但分解到单字,“大”对“小”则工。

又如五律《登北固楼》(二〇一四年):

词唱南徐好,楼登北固高。

檐牙啮银烂,犄角瞰金焦。

塔影春秋笔,江声日夜潮。

书生便文弱,到此亦能豪。

其中“檐牙啮银烂,犄角瞰金焦”一联,“银烂”是圆月,唐卢仝《月蚀》诗有“爛銀盤從海底出”之句;“金焦”则是金山与焦山的合称。语法结构与词性也都不同。但分解到单字,则“银”对“金”、“烂”对“焦”(借为“焦头烂额”的那个“焦”),就很工。

又如五律《游布达拉宫,恨无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灵塔》(二〇一二年):

一抹云飞白,四垂天静蓝。

琳宫百折上,灵塔几寻探。

独不见嘉措,同谁作快谈?

所欣诗有在,真气拂林岚。

其中“琳宫百折上,灵塔几寻探”一联,“百折上”是二一句法,“几寻探”是一二句法,语法结构差异更大。但如分解到单字,则“折”对“寻”,“折”本义虽是动词,这里却作为“百”的量词;而“寻”这里虽是动词,借其量词“八尺为一寻”之义,与“折”对仗便工。类似的例子还有五绝《为中国韵文学会贺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开幕》(二〇〇〇年):

学术因时变,文章有代雄。

好裁天水碧,快写满江红。

其中“学术因时变,文章有代雄”一联,“因时变”是二一句法,“有代雄”是一二句法,语法结构差异也相当大。“代雄”语出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若无新变,不能代雄。”“代”是“替代”,为动词。借用为“时代”之“代”,与“时”对仗亦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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