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族人和亲友的哀泣声中,大妗的棺椁缓缓沉入墓穴,这时,天仿佛一下子暗了,远山与近丘在我眼前模糊起来——透过迷蒙的泪液,俯视渐堆渐高的黄土,蓦感大妗离我远去了。哀杖与花环窸簌于初春的冷冽里,时间凝固在2017年农历正月十九日。墓地的空气在素常便沉郁,今添新坟尤为凄切,说添新坟其实是按大妗遗愿,她与早年辞世的大舅合葬,将老坟切去一部,葬下大妗棺木,封土筑成一坟。
岁月风掠去一个个亲人,又霜染了一代代人的鬓发,而新生命在晨曦开启中不断诞生,这是生与灭演绎的轨迹,不是宿命。想到生死轮回问题,固然有斯地的诱因,但给我触动的还源于大妗倒卧病榻的模样,每次去医院探视,她眼角几乎都有泪水溢出,有时似乎想道白什么,又有种梗阻掐断了声息,因而在她住院后期,大家再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但从她看儿女亲人的眼神里,我还是读出了老人的眷恋与无奈。今年农历正月初三,当表哥晓晨哽咽着把大妗的病情告诉我时,其实已经预示了今天的结局,至于进一步复查病情,希望医院结论是个误断,只是绝望里寻求一丝亮光罢了。他们能想到的都已付诸行动,在使用药物上不吝其价,尽量减少患者痛苦,昼夜轮流守护,从表姐到表哥其兄妹五人通力协作,儿媳女婿倾力而为,孙辈孝敬有加,把殷殷之情、拳拳之心,化作对一个长辈的关爱与依恋。在大妗最后的日子里,前来探视者络绎不绝,无论亲戚族人,抑或是街坊邻里,都叹惋不已。祥贤表姐为母亲闭眼一刻,自己不在身边愧疚不已,其实,她已做得够好了,为了多陪伴老人,经常一脸倦容,身子骨象散架似的。表兄表姐无疑为后代树立一个标杆,而他们本身就是中国道德禅宗孟子的后人。孟姓,是常村街大族户,崇儒学尚礼仪,人众而无霸气。听本地老人讲,打他们记事起,没有听说孟氏家族出过暴戾之徒,即使在战乱年月,也不曾有当土匪或做汉奸的人,大凡与孔孟之道墨香不辍关联,族间有一种向心力,凝聚起同仇敌忾精神,维护既有的荣誉。1928年农历七月二十五日,大妗出生于夏李乡焦楼村,取名张俊平,乳名鲜。焦楼离常村街仅6公里远,两地间有一条马路贯通,村民赶集用个把小时即可来回一趟,民风民俗别无二致。大妗从幼时起,便在河北滹沱河名门外祖李家接受家风教育,学会了刺绣、缝纫、剪纸等女工。旧时的张家算得上大户人家,雇有长短工,帮助打理稼穑杂务,工钱一般用粮食支付,没有拖欠过。有一年,天旱庄稼歉收,家里收支失衡,打算辞掉磨倌,磨倌诉说家道窘迫,遂留下改做他用。若有乞丐上门讨饭,没有饭菜,大妗会做给吃,把施舍当成积德修行。大妗年青时,身段匀称,容貌姣好,端庄贤淑,加之性情豁达,对新生事物接受得快,不拘泥于传统模式,由她经手的各样窗花图案剪纸,既乖巧又新颖,给人活灵活现感觉,结果引来了不少女子登门讨教。若干年后,大妗在其次子晓晨家,看到床头摆一布艺马装饰,不禁童心回还,操剪刀几个剪裁,纸落样出,形象逼真,轻松搞定。村上有娶媳妇、打发闺女人家,每每请她剪囍贴户,以沾喜喜,或有老太太人好,且享高寿因由吧。在毛线针织上,她亦不含糊,如后来兴起的沙发罩沙发垫等,一看就会,竟至于儿女们免得付费购置了。让人服膺在于德艺双馨。偌大一个常村街,大妗是唯一会织提花布的人,凡有请托织布者,她都应允;对求教布艺做工的人,也不保留制作技术,她明白尊重与被尊重的理由,修桥总比拆庙好。
大舅孟凡书,生于常村医学世家,精于疮疥治疗,以施救为本,从不收费,在街坊中享有很高威望,历任区、大队、生产队等基层干部,直到六十岁退下来。是时,乡村干部没有办公地点,所有公家材料均存放家里,大妗时常提醒大舅,搁在家的公文、票据、账本等,一定保管好,处事要公道有底线,不能违反纪律;训诫子女不得乱扒乱动父亲的物品,不能假借父亲名头沾公家便宜,更不许擅自接受他人馈赠。大妗的两个约法三章,端的起到“紧箍咒”作用,在历次运动筛查中,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大舅却从没有犯过错误,终其身以廉洁奉公为本。食盐俗称青盐,产自青海湖,早年由于析盐技术落后,颗粒大颜色发乌,炒菜下锅得把盐疙瘩捣碎,更因交通运输跟不上,造成食盐紧缺,一般人家只有在节庆或家有来客,方在汤菜里放足够的盐巴,到邻居家捏一撮盐救急,也不是啥新鲜事。一天,挂在老榆树上的大钟咣当咣当敲响,大妗听说生产队分盐,匆匆赶到队部,排队等候。回家后,她发现手里盐比定规多了点,便估摸可能司秤员弄错了斤两,抑或是自己系干部家属的缘故?想到这儿,她急忙折回分盐处所。生产队长得知事情原委,悄悄将其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大嫂,你咋这样傻啊,错了就按错的来呗,还用回来说!”大妗弄清来龙去脉后松了口气,执意要退回多余食盐,图个心安理得。在物质稀缺年份,吃是头等大事。每年金秋,她会搭梯子撷下院子里的果子,一部分留给亲族小孩解馋,一部分送给邻里饱口福。本族人中,有几个脾气见长的前辈,独独折服大妗的处世之道,每每掖着稀罕吃食塞给她,她往往嘴里应承着吃,转身又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孩子们,呵护弱小成了习惯动作。1960年前后大饥荒中,大妗捡回家晒干储起来的萝卜缨派上了大用场。同街一个妇女,人饿得头晕打寒噤,她悄悄拉她到家里,揪出一把干萝卜缨熬汤救了命,她自己却忍着饥肠辘辘。大妗年轻时患有胃疼病,犯起来浑身发颤不止,在人民公社吃大锅饭年头,不出工要招麻烦,她也不愿当搁庄稼活,每次发病又都忍了下来,结果落下病根,多年不能治愈。吃水靠井口打水挑回家饮用,在外工作的二舅特意买了副水桶送回老家,于是,前来借水桶担水的人不断上门。大妗干脆把挑具搁在临街屋后的石榴树下,谁使用拿去便是,不必打招呼,结果解决了十字街口以西、几乎半面街的担水问题。一条街几口老井,吃水不易,她要求不谙柴米之艰的孩子们用清水淘菜,水浑了浇树浇花,洗脸洗手水,看不见脸盆底才泼掉,而当看见童稚作祟,她会顺口溜出几句鬼怪故事,唬他们逃离浪费。人心里有座山,始有敬畏,而后便有高的眼界。大妗恰是以最朴素的思想,着眼点落在最普通的事务上。她在教导儿女时常说,马有卧槽有奔跑,人有走运和背运,是亲眷老邻,不能一会儿丢冷眼,一会儿热脸贴上去,是非曲直分得明白就好。逢节过年,她总要儿女看望老亲旧眷,图个心里敞亮。大舅的伯父早亡,膝下无子,伯母年迈失助,大妗主动将她从其娘家接回赡养,免受孀居之苦,直到终老葬去。左邻右舍目睹大舅大妗孝道,无不翘指称许:老孟家娶个好媳妇儿。有一年,我同母亲到郑州探视在那里住院的二舅,歇脚在晓晨表哥家,当时表哥出差在外,叙家常中,他的岳母流露出对亲家母的推崇——潜意识里有种亲和力。我家与大舅家同住一条街上,一在街东,一在街西,相距不过百米,我母亲每次回老家祭祖,都要与大妗畅聊,两人一路走来,历风历雨,转过了半个多世纪光阴,能不回味过往的日子?有天深夜,我母亲回街东老宅,大妗非要打手电送她,三妗也陪同过来了。仨人边走边说笑,不觉来到家里,我父亲见状感慨不已,后来不止一次谈到这件事。早年,大舅家由于住房窄狭,家里人口多,有的孩子只能在当门打地铺,次日天明卷席子腾空儿。有天,祥周表哥起夜,见母亲靠在纺花车上打困儿,催她歇息,她应付两声,悄声把纺花车挪到院子里,借着月光继续纺花,几乎一夜未眠。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干裂的嘴唇,是儿女们一个抹不去的记忆,更坚定了奋斗报娘恩的信念。祥周表哥从赤脚医生干起,在中医治疗疮病上有独到之处,成为孟氏中医外科第五代传人,获得了优秀专家荣誉称号。后来,凭借专业知识,走上叶县县直养猪场副场长岗位,并当选叶县政协委员,这些无不印证了一个奋斗者的誓愿。晓晨表哥说,他崇拜母亲有一颗平常心,却装得下万象百态。恢复高考后,他是第一个走出常村的学子,靠自己的成绩单冲破户籍藩篱,一路奋斗一路歌,在县处级领导岗位上发光发热。“没有母亲的抚育和感动,不会有后来的自己!”晓晨表哥如是说。二表姐祥贤跟丈夫一道扛着铁锨,挑着行李卷随建筑队出外打工,靠一股吃苦劲儿,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不仅在城市安居下来,而且将儿女培育成才,在花甲岁安享天伦之乐。“跟娘一起锄草掰玉米,我老落在后头。”这是祥瑞表姐絮叨的一句老话。骑在娘脖上下地的弟弟妹妹,在地边玩耍中浸染了泥土的芬芳,渐长渐高,也学会了农活儿把式,植下对黄土地感恩的种子,在家守业的表妹继红夫妇说起田产物种时,喜悦之气溢于言表。大妗多半时间生活在乡村,经历了沧桑巨变,把一个普通家庭带上隆盛之路,其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她的修为不仅仅得益于家庭熏陶,更在于对家乡历史文化的参悟和对民俗的理解变通力,非一般女辈所能及。扩而言之,在社会特定背景下,那代人能挣扎着活过来,并将众多儿女养育成人,不因有什么崇高的展望,而在于他们最朴实的念头,相信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于是,在时代演进中,不断催生希望的叶芽,澎湃起感恩心潮,吃苦耐劳精神便在家家户户生根开花,出现了田间地头扶老携幼农耕的一幅幅历史画卷。大妗去世前一年,思维时有混沌,见我进家门,喜极而泣,拉住我手道:“俺外甥来看我啦!”接着,要表妹继红生火做饭。已而,又问我,“你奶奶还好吧?”我奶生于较殷实家庭,谙熟风土人情,素日与大妗相敬相惜。九五年冬,我奶病殁出殡时,大妗和三妗赶去吊丧,述说老亲旧眷凋零凄凉,我晓得她们代表一个家族的声音。继红见她母亲又犯起糊涂,冲我使个眼色,我笑答,在怀旧。午后,我要启程回市区,大妗说什么也不让走,我只好与继红串好词揶揄她。不卑不亢,平等看人,乐善好施,胜于修庙祝愿,这是大妗的人生信条!在孟家七十余年风风雨雨日子里,作为长媳,她撑起了一片天,无论下田劳作,还是育儿成才;无论处理家政,还是和睦邻里,都有她自己的风格——去世前几年还在为街坊劳碌奔波,操持红白喜事儿。我们从长龙似送殡人流中,也可感觉出什么!从宗教角度来说,不也印证了善有善报的佛理箴言?一份回忆盛满泪与星光,一个久远的故事唤回童真与热望,一幅平实的图画成为绝版与喟叹,因为我们心中有一条泛着鳞光的河流,时或扣响心湖的闸门……大妗的墓地坐落在村西北丘陵上,这儿是孟氏家族墓群所在地,安卧着姥爷家逝去的人,有的已记不得音容笑貌,唯姥爷孟庆堂和大舅孟凡书犹如两枚蜡烛,在我心空燃烧摇曳。而今,已作古的大妗安寝于他们中间,化作又一尊雕像,屹立在萧瑟寒风中。作者介绍:
艾平,笔名,中尉,平顶山市人,散文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2001年开始发表文章,04年被《九头鸟》杂志评为年度优秀作者,06年、07年作为特邀人员出席北京·第二届中国当代散文论坛和中国散文年会。作品发表于《小品文选刊》《散文选刊》《九头鸟》《文艺界》《湍河》等21种报刊,获当代散文精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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