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与小说互证

  《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5期有王笛文章,曰《城市之韵:19世纪竹枝词里的成都日常生活》,文章云越来越多研究中国大众文化的历史学者开始以文学作品——如地方戏、通俗小说、谚语等——作为主要资料,去寻找相关的历史信息。虽然民间歌谣并非对历史事件的直接描述,但它们的确揭示了一种文化观念和想象。文章又云,正如民间诗歌可以被视为研究者了解民间传统和大众文化的渠道,竹枝词毫无疑问也可以作为一种更为客观的历史资料。葛兰西(Antonio Gramsci)在对民间文化中的通俗歌曲进行考察时指出,通俗歌曲可能有三种形式:(1)“由民众为民众而谱写”,(2)“为民众谱写但不是由民众谱写”,(3)“既不由民众谱写也不为民众谱写,但表达了民众的思想和感情”。如果我们将竹枝词看作民间歌谣的一种,那么它可能会被归入第三类,但竹枝词并非一定表达民众的“思想和感情”。或许,我们可以将竹枝词看作第四类歌谣,即不由民众谱写也不为民众谱写,且不表达民众的思想和感情,却记录了民众生活。“民间传统是基于历史发展而不断变化的”,竹枝词这种文体从定义上就涵盖了社会的变迁和发展中的种种信息,因此我们完全可以从历史的角度来解读竹枝词。按《竹枝词》是由文人模仿民歌形制而创作,近现代民歌时调,则确可用葛兰西三公法概而括之。王文城包括城市景观与公共空间,节日、庆典和宗教仪式,大众娱乐活动,对城市人的描述,阶层、族群和性别,精英对民众的批判等部分,我所做“近现代民歌与社会”系列,包罗更广,如前说民歌中大事件,民歌中时尚,民歌中博戏,民歌中社会新闻,每一种均可展开,均可做长篇大论。某兄曰:何不做专论以谋发表?我答:话题过多,专论费时,先以札记形式与人分享,得空细说。我放长线,作长远打算。

话题过多,还须有新意,如只是罗嗦闲扯,即沦为体力劳动,了无意趣。学术圈许多悲剧,都因体力劳动而起,我不做体力劳动。如地域文化研究,我选取扬州文献中民歌做专题,即远胜泛泛而谈,言不及义。文献分三类,一是民歌文献,有《晓风残月》与聚盛堂鸿文堂唱本,韦人《扬州清曲》,历年积累,唾手可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二是笔记方志等,如《广陵妖乱志》《野客丛书》《陶庵梦忆》,包括《扬州丛刻》。三是小说戏曲,有《皮五辣子》《风月梦》,汪曾祺《露水》,李寒秋《广陵潮》。三种文献,相互印证,互为补充,结论只有一个:扬州是民歌时调的富矿,民歌是扬州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可惜世人开挖不够,了解不多,认识有限。前曾调侃专家好做大而无当学问,眼前宝贝,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即是大而无当一例。我做江苏运河城市民歌整理与研究,以苏州为苏南民歌代表,以扬州为苏中民歌代表,以徐州为苏北民歌代表,是企图收提纲契领纲举目张之效,也即借助三地民歌历史内容的梳理,勾勒出江苏民歌的大致面目。苏州民歌可说无多,徐州民歌资料稀少,惟扬州民歌有无限空间。如历史,五代郭廷诲《广陵妖乱志》记唐末高骈、吕用之、毕师铎等在扬州佚事,其中即有与民歌有关叙述。如云:吕用之,鄱阳安仁里细民也。性桀黠,略知文字。父璜,以货茗为业,来往于淮浙间。时四方无事,广陵为歌钟之地,富商大贾,动逾百数。如明张岱《陶庵梦忆》说其时邗上青楼唱曲云: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惟作呵欠,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或发娇声,唱《劈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从“歌钟之地”至“发娇声唱《劈破玉》”,直至《露水》所写男女艺人唱小曲,脉络清晰,全无中辍。另如细节。小说中有细节,前说《风月梦》颇多细节,《皮五辣子》有细节,《广陵潮》亦有细节。其第三十二回《卜书贞替人吃醋  林雨生拚命戒烟》有云:

  杨靖笑道:“何其翁,你不是秦洛钟的舅子,秦洛钟不是云麟父亲的舅子,云麟又是他的舅子,云麟的姐姐是秦洛钟的外甥子儿,便算你的舅外甥女儿。”何其甫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这就是田老板令郎田福恩。”说了这一句,更不开口,窥那意思,很看不上田福恩那个样儿。田福恩也不理会,早扯着杨靖一直向自己家里走来。田福恩一面走,一面将那只手搭在杨靖肩上,口里更唱着《五更里姥姥调》,正唱到“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莫不是才郎在外边贪恋女裙钗”,其时离着他店铺已经不远。杨靖笑道:“喏喏,你家店门首有个女裙钗等着你呢。”此处“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聚盛堂唱本作“新刻五更里誇誇调”,前两更云:

  一更京儿里,月儿照花台,才郎约定今日晚上来。叫丫环打上一壶酒,四个菜碟子摆已摆下来。一碟子黄芽荳,一碟螃蠏,一碟罗皮一碟大头菜。象牙筷子拿两对,一对酒杯对面来摆开。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郎在外面贪恋女裙钗。小奴家等你你不到,酒冷饭凉你又不来。叫声小丫环,快把酒暖来,小奴家再去热小菜。酒也暖来菜又热的来,耳听得樵楼上二更鼓儿排。

  二更京儿里,月儿见见高,姐在房中好又不心焦。前思后想双流泪,只哭得两眼赛过紫葡萄。那日你去后,约定在今朝,为甚么此刻还不到,胆小又怕狗要咬,怕他黑路怎样跑。自从你别去,时刻挂心苗,算来也有数十朝。从来男子心肠恨,只怕你半路之中来跳槽。骂声薄清的,一去不来了,小奴家心肠为你想坏了,共死人儿不要来偿命,日后谁人怎样与你交。

  这是小说细节与民歌文献的互证。另第三十九回《万树梅花新旧党   一江榆荚去来船》云:

  汪圣民见红珠只管向云麟亲热,不禁有些吃醋,趁着酒遮住脸笑说道:“红姑娘,你不用尽看中了小云,你看他虽然生得一个小白脸,是中看不中吃的,床功又没有,钱又没有。至于我呢,又不然了。你看我这肚兜里是甚么?”说着,用手拍得腰里那几百铜钱叮的响。红珠呸了一声,便将月琴拿过来笑道:“唱个甚么呢?”云麟低笑道:“就是栽黄瓜罢。”红珠将头扭得一扭,笑道:“这少爷到会闹顽笑呢,甚么黄瓜不黄瓜,我须是个清倌人,这唱儿我不会唱。”云麟笑骂道:“你是清倌人,你怎么会懂得这黄瓜便不唱呢?怕你不但唱了还是尝过味儿的。”红珠将眼向云麟一唆,故意咳嗽了一声说:“我替你说了罢。”

  此处“栽黄瓜”,当作“摘黄瓜”,音近而误,各地多有流传,词过淫亵,依例不录,早稻田大学风陵文库藏有《新出时调摘黄瓜》,有心者可往一览,红珠云“我须是个清倌人,这唱儿我不会唱”,亦即此意。资料云上世纪80年代末,由江苏音像出版社录制出版、省淮海剧团和泗阳县淮海剧团演员演唱的《苏北民间小调集锦》盒式音带中,收有《摘黄瓜》,李淑玲演唱。资料又云,磁带由原淮阴民间文化人士史玉华(史利智)统一筹备组织,除《苏北民间小调集锦》盒式音带,史先生还编有《苏北民间小调唱腔集》一书,收录了他整理的所有苏北民间小调、民间音乐素材的唱腔曲谱和唱词。史先生与已故张仲樵先生,均是为本省民歌时调整理研究作出重要贡献者,吾道不孤,幸甚至哉。另网络有陕南民歌《黃瓜歌》,已做改良,起首云:姐在哟园中哟摘黄瓜哟喂,郎在外面撒了一把沙啊,打掉了黄瓜花呀,咦呀咦子喂咦呀咦子喂,打掉了黄瓜花呀。打掉了公花哟不要紧哟喂,打掉了母花呀不结瓜啊,要招爹娘骂啊同,咦呀咦子喂咦呀咦子喂,要招爹娘骂呀。小说所说《摘黄瓜》,除起句同,其他全不一样。由小说与民歌的互证,还能校正“栽”当作“摘”这样的讹误,算是另外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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