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淑华 散文 爱“折腾”的父亲
想到了父亲的好多事,用一个词来形容,想来想去,还是用爱“折腾”来表达吧。对,我的父亲爱“折腾”。
唐山刚解放时,父亲就来到了唐山钢厂的炼钢车间,做了一名技术工人。历经战争的袭扰破坏,此时新中国刚刚恢复建设,百废待兴,国家建设急需钢铁。为了能大幅度增加钢铁产量,唐山钢厂在全厂范围内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增产运动。父亲解放前读过私塾、念过初中,有一定的文化基础,于是就成了厂里响当当的“知识分子”,他响应号召,全力投入到增产运动中去。围绕着炼炉改造,父亲下功夫,搞测量,算数据,查资料,甚至回到家还把妈妈做饭用的面团给捏成了炼钢炉的型状,揉来揉去反复试验,试图找到炉改的最佳答案。在认真思考计算的基础上,他向厂里提交了钢炉的技改报告,用科学数据去说明技改的必要性可能性,有目的有方法,有过程有检验。父亲的建议得到了厂方的采纳,显著提高了工作效率和炉钢产量。为此父亲受到了工厂的表扬,被评为先进生产者,当时的《唐山劳动日报》还用两整版篇幅报道了父亲的攻关事迹,父亲因此也和采访记者成了朋友。记得我上小学时,记者带他儿子来我家,还送我一枚不知什么时期的邮票。只可惜,现在那张报纸和邮票早不见踪影,不知道是被大哥或表弟谁收藏了,或是在历史的河流中遗失掉了。
父亲后来调钢厂安全科工作,安全科的压力较大,随时有可能承受安全事故责任。一次意外事故,父亲负有间接责任,因此“败走麦城”,被调离了唐山钢厂。当时唐钢整个生产环境都比较原始粗陋,尽管炼钢工人们在班上都穿着厚厚的帆布工装,戴着厚的帆布手套,脚上穿着结实耐用的大头皮鞋,头上戴着柳条编织的工帽,紧扣眼睛的有防辐射眼镜,但还可能随时被飞溅出炉的高温铁水烫伤。我很小时候妈妈领我去过唐钢的炼钢车间。里边的炉火、闪光、浓烟,一并喷溅闪烁,交相辉映;轨道车、天车隆隆穿行,瞬时编织出一张张复杂多变的“网”;炼钢炉转动着,出钢时钢水奔泻,铸槽中铁水快速流动得像条窜动的火蛇。这一切都让我害怕、紧张,以致于之后多少年梦中都出现过在钢铁洪流里穿行,总防着被撞、被烫这种场景。钢厂工人出工伤这种情况是不少见的。我长大后读中学,学校搞教育革命,提倡学工学农学军,我们去钢厂采访炼钢工人,再次看到工人们炼钢的场面。虽然安全保障等各方面条件越来越好,但工人们的鞋上、手套上、衣服上依然有很多被钢花烫成的小点小洞,面庞也让炉前高温烤得黑红,炼钢工人的辛苦让我们唏嘘。现在这种情况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工人们的生产条件已经大大改善了。在网上看到整个炼钢的生产由智能终端控制,现场只有几个工人,车间现场整洁规制有序,钢水“火龙”被彻底控制住了,和我过去见到的截然不同。但不管怎样,生产在一线劳动者的辛苦是无庸讳言的,劳动者最光荣,我们要向他们致敬。
父亲新去的是市一轻局下属的一个小企业——唐山市黑白铁厂,负责生产人们生产生活中所需要的初级黑白铁制品,有水泵、小型锅炉、烟囱等。当时的工业有轻重之分,国家重点扶持的是重工业,像钢厂,开滦,电厂等,轻工业被排到后面的位置,生产中能够支配的资源要少。在轻工业工作的人们,工资也比较低,口粮定量也比在重工业的每人每月要少二三斤。国家这样安排资源既属无奈,也是当时条件下最好的分配办法。父亲在这里任副厂长,虽说职务不低,原工资也没有下降,但他从这时起一直到退休,近二十年的时间一次也没有长过和调过工资。仅有的几次调资机会,父亲都因工资高而被错过了,而且那时候调整工资,人们之间还讲究互相礼让,条件好的把调资机会让给条件差的,这在现在可能会不被理解。
父亲在这厂呆了三两年,一切还算平稳,上下级关系不错。但这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运动,初期群众都要向当权派造反。据说厂里的群众组织曾让父亲坐在板凳上,检讨自己的“路线错误”。父亲回来和探亲在家的大哥说起这事,表示不服。大哥在上海当兵,见过更多的群众运动中涌现出来的激情,大哥安慰父亲说,坐着板凳检讨已经很不错了,“当权派”总要过过水,有所触动啊。是啊,虽是调侃的语言,说得也是个理。那是一次很深刻的干群关系调整,有的人在这调整中被打倒了,更多的是在以后经历了“三结合”,“洗心革面”,在一种新型的干群关系中重新走上领导岗位。父亲算是后一种。
黑白铁厂位于市内重要的商圈小山东侧,父亲有时候带我到工厂值班,休息时就带我上街转转。记得那正是小山繁华的时期,商场剧院书店饭店一应俱有,街上行人络驿不绝,各种小商贩的吆喝声,特别是卖小吃的,不仅有吆喝,更有香味传出,实在诱人。我忍不住地想转头看,父亲说:“不买就不能盯着看。”是啊,不能买的时候,馋馋地看,是很没面子的,以后我一直记住了这句话。但父亲带我在大世界剧场曾看了一场新放映的电影,是根据黄梅戏改编的《柳毅传说》。看到电影中精美的场景设置,特别是柳毅代龙女传书到东海一场,唯美的舞台布景让我以为真地到了龙王水晶宫,画面确实好美!父亲还带我去过新华书店、小人书铺,有一次给我买了一大包旧的小人书,足够我和二哥看好一阵子。我想这就是父亲的教育和引导吧:学知识比多吃一口美食、多穿一件漂亮衣服更有意义,更加重要。
很快,一轻局要建一个新厂子——合成脂肪酸厂,要调父亲去筹建。筹建的地方比较偏僻,附近没有食堂,挺长时间父亲都是早上上班前,装上一个饭盒,自带饭菜。那时候生活条件比较艰苦,主食多是窝头和高粱米饭,菜多半是白菜豆腐白菜粉条之类的,鱼肉少见,大家大多是这个样子。去上班的地方不通车,父亲每天都骑一辆旧自行车上班,那辆二手的外国牌子的脚闸自行车,买它花了几十块钱。为了建厂和生产,父亲每天还要学习,要读一本叫《合成脂肪酸》的专业书。记得那书挺厚,估计约有三、四十万字,里边有各种看不懂的符号和分子式。现在想起来,父亲那个年代的建设者们,比我们更有一种拼搏精神和家国情怀。父亲初中毕业,而他看的应该是现在研究生们要读的书,中间的困难何其大,这是可以想像的。而那时工人中的孟泰、王进喜、石传祥;科学家中的邓稼先、郭永怀、钱学森、李四光;我们身边的“特别能战斗”的开滦工人队伍……他们都是时代的明星,是中国人民的脊梁,他们都在拼着命地发展生产和科研,奉献自己,为新中国争光。父亲他们的这个厂一年多就建起来了,并开始批量生产。这是市内第一家生产合成脂肪酸的企业,在六七十年代为全市的工业生产和人民生活提供了必需的化工原料。合成脂肪酸的生产解决了制造洗涤用品只靠动物脂肪提供原料的制约,利用石油产品来替代,丰富了市场,方便了生活,开拓了石油制品利用的广阔空间。
合成脂肪酸生产中需要一种媒——矾触媒,来催化石油发生化学反应,这有点类似于我们发面要用酵母。其实工业生产上好多地方都有媒这东西。记得我高中时候学校有小高炉,炼铁时不光要投铁矿石,还要投焦炭,还要投一些辅料,这辅料里就有媒之类的。父亲的厂子是新建厂,而且是小厂、唐山市地方企业,当时需要的各种原材料都不能像计划内大厂那样,通过向上级打报告很方便地获得,只能靠自己去跑去找。要命的是,当时几乎一切资源都是由国家计划分配,没上国家计划,一切简直寸步难行。像矾触媒这类生产用料,在全国都是紧俏货,如何得到它保证合成脂肪酸厂的生产,解决唐山市化工原料生产的瓶颈,成为摆在全厂职工面前的大问题。这时候父亲的犟劲儿上来了,他要亲自出差去南方,到有矾触媒的企业去“求媒”。
当时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还在全国升温。局部地区一段时间内社会秩序有些失控。不少人放下手中的工作与学习,上街游行,对心目中的“坏分子”和“走资派”不时地批判揪斗,扰乱了生产生活。更有个别坏人浑水摸鱼,趁机上街打砸抢,搞个人报复。这后一部分人对社会的破坏很大,对社会风气起了不好的影响。毛主席党中央及时地发现了问题,派出军队深入到运动中心,结合工人和被群众认可的各级领导干部,组成“三结合”小组,先期混乱的局面得到了控制,生产生活开始回归正轨。父亲出差去采购矾触媒,正是在这回归之前。
父亲为单位生产去找矾触媒,大概跑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上海某厂发现有货。但那是个大厂,生产销售直接和国家计委挂钩,何况父亲他们的厂既没有计划也没有规模,上海厂有货也不会轻易出手。父亲去厂里好几趟都吃了闭门羹。眼看着家里带来的食宿费日趋见底,要坚持不住,父亲退掉了旅店,在街道边的椅子上睡了两宿。好在是夏天,没有挨冻之忧。当时社会上还乱,大街上被砸碎的汽车窗玻璃,一小颗一小颗地撒了一地。但父亲没怕这个,白天在大家开工前来到大厂的销售科,继续软磨硬泡,做最后的努力。最终销售科觉得父亲确实诚恳、执着,真心为企业生产着急,最后打破惯例,实实在在地卖给了父亲所在厂一批应急的矾触媒。我记得那次父亲归来,一身半旧的蓝色中山服满是褶皱,一双旧的黑布鞋也沾满尘土,一顶大草帽,还有窜长了的胡子茬,满身风尘扑扑,像极了一个在田里劳作的农民。而且这次父亲出差时间长,厂里规定的差旅费不够花,最后还要从家里的生活费中补充,结果那个月母亲从父亲手里只得到了一半生活费,一个月我们全家的日子过得都比较节省。合成脂肪酸厂在七十年代初期就停业了,代替它的是在城郊开平,市里新建的一家规模更大的相关企业,名字叫做唐山市合成化学厂,父亲几年后转到了这里工作并在那里退休。
父亲在来合成化学厂上班之前,还按上级安排,去唐山市最南面的学警路边,负责新建的唐山市畜药厂的相关工作。这也是唐山市第一家相关企业,投产挺快,几年内生产了防治鸡瘟猪瘟的几种药,投放和服务了唐山及周边的城镇农村。父亲离开后,这家药厂相继改变了产品结构,升级到生产人们所吃的药物。我的一位高中同学在那里工作过。刚刚在网上搜索,查到了唐山市第一制药厂,也叫人民制药厂,成立于1965年。这大概就是父亲当年去过的那家工厂了。现在它还在生产,每年有十几种常见药出厂。在网上还看到唐山现在有四五家药厂正在生产。想到这个产业的发展都和唐山市第一家药厂相关连,更感叹父亲那一辈人创业的艰辛和贡献。
父亲刚去合成化学厂的时候,连接市区和开平的道路还没有修好,沿途有附近厂矿的大堆工业废物,也有市区倒出来的生活垃圾,再加上农村土路的逼仄坎坷,一下雨遍地泥泞,行路很辛苦。记得很长一段时间,父亲上班总要在自行车的后架上绑上一把短锹,为的是骑行路过的时候,遇到坑坑坎坎,用锹铲土来平一平。父亲说他多费点力把路铲平,不仅今后自己上班方便省力,别的人路过也能得济,何乐而不为呢?所以父亲修路的事儿激励着我,之后出门在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些公益的事我都会记着做,觉得这样子大家和自己都能受益,做起来有意义,心里高兴。这一段我腿不好,出门时用助力车,遇到一些沟沟坎坎,路上的行人多会帮一把,甚至有时连人带车一起给我抬过去。我想这就是社会向善的力量吧,它是人们幸福快乐的源泉,也是中国悠久深厚的优秀文化传统。79年父亲在合成化学厂退休,之后父亲每月会回厂里一次,交党费,参加退休人员活动。父亲被选为退休人员活动积极分子,厂里还组织他们去无锡旅游度假。我有时去厂里帮父亲办事,厂里的人们说起黄师傅都很热情,让人感受到来源于国有企业中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和健康的情感互动。
父亲从厂子退休后,曾在街道的小企业干过两年,修过钟表,站过柜台。后来彻底休息了,就自己养花养鸟。经常在花木上搞个嫁接,比如在仙人掌上嫁接个仙人球,在一株月季上接上两个不同品种的枝芽,别说,有好多成功。但养的八哥,训练它们说话,似乎没训成。养的虎皮鹦鹉生了蛋,但也没有孵化成功。父亲买了不少新书旧书,主要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也有一些外国文学和传记文学的,用阅读享嗣思想,开阔胸怀。父亲也爱旅游,唐山近处的小景点,非常高兴地和我们一起逛一起玩,领略家乡的山水隽美和风土人情。父亲有时候也在纸上涂鸦,画一些他感兴趣的题材,比如将孙子外孙的日常生活、淘气搞怪的事情,他都画下来并配上文字,配上诗。去年我把这整理了一下,拍下来,做成了电子相册,看起来很生动。父亲关心国家大事,自己看到的想到的,觉得对社会有用处有好处,就写下来作为建议提供给政府。我老家有一片洼地叫油葫芦泊,有大片水面和芦苇,父亲曾写过开发建议,把信寄给了政府有关部门。在街道邻里间,父亲总是用阳光心态来为人处事,对大家多看优点多鼓励多表扬多开导,因此大家都乐意和父亲交往,因为从父亲那里能够获得满满的正能量。
父亲说自己是老共产党员了,老共产党员更应该时时刻刻保持先进性,这就是父亲的初心和生活态度。勇于承担勇于探索、积极奉献又不断“折腾”,这就是大家熟悉并热爱着的好同事好邻居好长辈,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新中国的建设者。
作者简介
黄淑华,女,河北丰润人,退休教师。现为唐山市作协会员,有散文在《唐山文学》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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