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教师跑进教室去,按照课本上所说的复述一遍……太无聊了!

我如果当大学教师,还是不将我的行业叫做“教书”。依理说,大学生该比中学生更能够自己看书了;我或是自己编了讲义发给他们,或是采用商务印书馆的大学丛书或别的书给他们做课本,他们都可以逐章逐节地看下去,不待我教。如果我跑进教室去,按照着讲义上、课本上所说的复述一遍,直到下课铃响又跑出来,那在我是徒费唇舌,在他们徒费时间,太无聊了;我不想干那样无聊的勾当。
我开一门课程,对于那门课程的整个系统或研究方法,至少要有一点儿是我自己的东西,依通常说法就是所谓“心得”,我才敢于跑进教室去,向学生口讲手画。我不但把我的一点儿给与他们,还要训导他们、帮助他们,各自得到他们的一点儿。惟有如此,文化的总和才会越积越多,文化的质地才会今胜于古,明日超过今日。这就不是“教书”了。若有人问我这叫什么,我的回答将是:“帮助学生为学”。
据说以前的拳教师教徒弟,往往藏过一手,不肯尽其所有地拿出来;其意在保持自己的优势,徒弟无论如何高明,总之比我少一手。我不想效学那种拳教师,决不藏过我的一手。我的探讨走的什么途径,我的研究用的什么方法,我将把途径和方法在学生面前尽量公开。那途径即使是我独自开辟的,那方法即使是我独自发现的,我所以能够开辟和发现,也由于种种的“势”,因缘凑合,刚刚给我把捉住了;我又有什么可以矜夸的?我又怎么能自以为独得之秘?我如果看见了冷馨的书,或是收集了难得的材料,我决不讳莫如深,绝不提起,只是偷偷地写我的学术论文。别的人,包括学生在内,倘若得到了那些书或材料,写出学术论文来,不将和我一样的好,或许比我更好吗?将书或材料认为私有的东西,侥幸于自己的“有”,欣幸于别人的“没有”,这实在是一种卑劣心理;我的心理,自问还不至于这么卑劣。
我不想用禁遏的办法,板起脸来对学生说,什么思想不许接触,什么书籍不许阅读。不许接触,偏要接触,不许阅读,偏要阅读,这是人之常情,尤其在青年。禁遏终于不能禁遏,何必多此一举?并且,大学里的工夫既是“为学”、既是“研究”,作为研究对象的材料该是越多越好;如果排斥其中的一部分,岂不是舍广博而趋狭小?在化学实验室里,不排斥含有毒性的原素;明知它含有毒性,一样地要教学生加以分析,得到真切的认识。什么思想什么书籍如果认为要不得的话,岂不也可以与含有毒性的原素一样看待,还是要加以研究?学生在研究之中锻炼他们的辨别力和判断力,从而得到结论,凡真是要不得的,他们必将会直指其要不得。这就不禁遏而自禁遏了,其效果比一味禁遏来得切实。
我要作学生的朋友,我要学生作我的朋友。凡是在我班上的学生,我至少要知道他们的性情和习惯,同时也要使他们知道我的性情和习惯。派与我的课程,假定是宋词研究或工程设计,似乎没有关系,可是谁影响他的确没有关系?我不仅仅在教室内与学生见面,当休闲时候也要与他们接触,称心而谈,绝无矜饰,像会见一个知心的老朋友一样。他们如果到我家里来,我决不冷然地问:“你们来作什么?”他们如果有什么疑问,问得深一点的时候,我决不摇头地说:“你们要懂得这个,还早呢!”问得浅一点的时候,我决不带笑地说:“这个还要问吗?我正要考你们呢!”他们听了“你们来作什么”的问话,自己就想,说不出来作什么,以后就再也不来了。他们见到问得深也不好,问得浅也不好,不知道怎样的问才不深不浅正合式[适],以后就再也不问了。这种拒之千里的语言与态度,对于不相识的人也不应该有,何况对于该是相亲的朋友?
我这是不忘记“教育”那个总目标;无论我教什么课程,总得对那个总目标负责。假定我的课程是宋词研究或工程设计,我决不作如是想:教了宋词研究或工程设计之外,再没有我的事儿了,我不妨纵情任意,或去嫖妓,或去赌博,或作其他不正当的事。我要勉为健全的公民,本来不该作这些事;我要作为合格的大学教授,尤其不该作这些事。一个教宋词研究与工程设计的教师,他的行为如果不正当的话,其给与学生的影响虽是无形的,却是深刻的;我不能不估计它的深刻的程度。我无法教学生一定要敬重我,因为敬重不敬重,在学生方面而不在我的方面;可是我总得在课程方面同时在行为方面,尽力取得他们的敬重,因为我是他们的教师。取得他们的敬重,并不为满足我的虚荣心,只因为如此才证明我对课程同时对那个总目标负了责。
无论当小学、中学或大学的教师,我要时时记着,在我面前的学生都是准备参加建国事业的人。建国事业有大有小,但样样都是必需的;在必需这个条件上,大事业小事业彼此平等。而要建国成功,必须使参加建设各种事业的人个个够格。因此,当一班学生毕业的时候,我要逐个逐个地审量一下:甲够格吗?乙够格吗?丙够格吗……如果答案全是肯定的,我才对自己感到满意;因为我帮助学生总算没有错儿,我对于建国事业也贡献了我的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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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叶圣陶文集》、高校人文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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