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盛云:富连成科班的“打戏”
科班学生练功
俗话说“打戏、打戏”,那年头学戏没有不挨打的。打人成了施教的唯一或主要的方法。
挨打,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家常便饭:练功稍不恰当要打,学戏略慢一点儿要打,舞台上没要下“好儿”来要打,演错了、演砸了更要挨打;犯了错的挨打,其他没犯错的也要陪着挨打,这就是“打通堂”。
我在富连成科班坐了七年“大狱”,每天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挨一顿没头没脑的暴打。那蘸水的刀坯子和藤子棍打在身上火烧火燎,登时鼓起一道道肉棱子。每回挨打我都从心里往外哆嗦。
我刚进科班的时候,有一回上一班大“盛”字的师哥们演《太湖山》稍欠整齐,散了戏回去,当晚就被打了个通堂。打通堂的老例,是从出错的这个戏头一场打起,一直打到最后一场为止,休想漏掉一个人。师兄弟们湊到一块儿就发恨:“这招儿真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人兴的……”
看着师哥们被打通堂,我们的心一个个跳到嗓子眼,心想,我们可别赶上。
不想过了一年多,我们班也挨上打通堂
那天下午,富连成科班的东家沈秀水请客看戏,点戏点了我们班的《嘉兴府》。因为东家请客看戏,教师们加倍小心,学生们也暗自卖力,一开场就演得很精彩,看着东家和客人们鼓掌点头,大家绷紧的神经オ稍稍松弛一些。在最后武场中打“八根杆”档子的时候,扮演大马快的徐盛安稍一迟钝,但绝不能算是错儿。这下子可坏了!我们回到“下处”,就看见“汤罐”里泡了许多把刀坯子,一个个心里打开了小鼓。吃饭时,我们私下小声说:“不知道谁又要倒霉?”“兴许得让徐盛安赶上!”我一边吃着米饭熬白菜,一边为徐盛安捏一把汗。
晚饭后,主教《嘉兴府》的大师兄刘喜益来了,站在当院大声喊:“凡是《嘉兴府》有事儿的,一名不落,都出来!”我们聚齐以后,刘喜益也是一肚子怨气:“今天东家点的戏,是我教你们那么唱的吗?是我教你们那么唱的吗?”越说越气,于是从第一场开始打起,连龙套,前后五十多人,没偏没向,每人10板。
当轮到我挨打时,我磨磨唧唧走到前面:“我演得挺好,也没出错儿啊!”我一边装傻一边拖延时间。
“趴下!”
“我真没错儿!”我就是不往那大条凳上趴。
算我走运,怎么那么巧,正好这时候阎岚亭来看他的儿子阎世善,就上前劝解,又听我说演得挺好,没出错,就说:“没错就算了!”刘喜益说:“您甭管,今儿一定得打!”老先生就对我说“让师哥打两下,给师哥消消气就算了”我只得在板凳上。刚打了两下,我就从凳上滚下来了。这时老先生顺势说:“得了,打两下算了。”我没等大师兄刘喜益说话,连忙爬起来作了一个揖走了。还算好,大师兄碍着老先生的面子,没跟我不依不饶地追究不放。这样,我比别人少挨了八下。接着,刘喜益叫扮演老头的李盛祥:“趴下!”噼哩啪啦就是10板。这时老先生才明白这是在打通堂,所以也就不劝了。
打完通堂,几个同学对我说:“你倒不错,老先生糊里糊涂救了你啦!”
挨打以后,轻的,两股青紫,行动不便;那被打得重的,两腿就皮开肉绽,鲜血迸流。还得自己买鸡蛋,调鸡蛋清敷上,这样可以好得快一些。但是,想因致伤而中断学戏、练功和演出,那是一点门儿也没有。在这当口,棒伤要崩裂,疼痛难耐。愈合、崩裂,再愈合、再崩裂……这样反复多次伤口才能痊愈。
有的先生知道你挨打以后心里不服。就又找碴打你,这叫“揭嘎渣儿”。
科班学生演出
如果说犯了错误被打,即使打得很重,从情理上也还勉强说得过去。但是,累了、病了同样挨打,这就是残酷了。
不论头天晚上睡得多晚,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被打起来练功。这日复一日的学、练、演,十几岁的学生们,精神和体力消耗极大,加上伙食的营养眼不上,必然很疲倦。有时坐在那闭闭眼、养养神,打一个小盹,要是让看功的先生看见,他手里的藤棍绝不留半点情面。那回有个演武戏的同学,练功耗腿时,耗着腿就闭上眼。看见看功先生往他那走,我们几个同学使劲咳嗽,他根本没醒。看功先生走到他跟前看着他,不言不语慢慢举起藤棍,照准头顶猛地就是一下。那个同学一惊,立时跌倒……我看见他头顶上肿起一个“大鹅包”。
如果学生着凉得了感冒,头疼、发烧、四肢酸懒……向教功先生请假,坏了!这样不仅不许休息,还立刻对你说:“这是懒病,好治!拿把大顶赶出汗来就好啦!”说完就叫学生去耗顶。耗顶不许你随便下来,即使两臂酸疼忍受不住,也不能下来缓缓劲。总之,不论是什么情况下来的,都要受藤棍、刀坯子的抽打。所以,无论如何痛苦,学生也得坚持忍受,直到双臂发抖热汗从头上流下来滴湿了一片地,两只手按的地方,要湿出两个手印。这时先生オ问你:“好了没有?”到这份上,为了快点免去折磨,除非傻瓜才说没好呢!学生当然迫不及待地说:“好啦!”先生就说:“好了,下来。跟着一块儿练去吧!”这才算完。
有的同学实在受不了这种痛苦,就偷偷逃跑了。
记得有个和我前后脚入科的学生,名字忘记了,只记得他的外号叫“疤痢会”。因为他脑袋上的头发稀稀拉拉,东一撮西一撮,长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疤痢,有的同学就和他开玩笑说:“这些疤痢在你脑袋上开会呢!”从此,同学们送给他这么个外号。
疤痢会的脑子来得慢,接受能力差,又兼身子僵硬,所以学功的时候很困难,尤其是下腰就更受罪了!下腰时,全体学生一顺齐都下去了,唯有他不行。要强迫他下去,总是挨死摔。只得用手抄着他下去。就是这样,他的手和脚的距离还是很远很远。时间不大便四肢发抖、通身是汗。再加上教功先生紧着向他的两条腿和胳臂肘的地方抽打,看着他真够痛苦的!但是还不能“卧槽”(四肢一松背部着地摔下),如果这样,更要遭一顿狠打。后来,这个疤痢会实在受不了这个罪,逃跑了。
《京剧谈往录四编》
北京出版社
1997年10月出版
京剧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