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安澜|一片冰心在西湖
□赵庆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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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毓秀江南,风情万种,总有时光磨灭不去的历史记忆,伴随着微醺缠绵的春风,悄悄潜入世人的梦里。我推想,1200多年前的白居易对此也是有所体会的,要不然他又怎会在离开杭州多年之后,晚年隐居在洛阳履道坊宅园里,犹忆江南旧游,创作出《忆江南》呢!
那是1200多年前一个莺飞燕舞的初春,钱塘西子湖畔,湖面春水新生,白堤春草刚绿,堤岸春花渐开,树上春莺争鸣,空中春燕衔泥。长长的白沙堤犹如春姑娘手舞的彩练,不仅搅热了一湖碧水,还搅的西湖之畔“乱花溅欲迷人眼”。一大早,西湖白沙堤上,游人踏春赏景,络绎不绝。一位50多岁的中年男子,手捋胡须,骑马由孤山方向一路悠闲行来,衣袂飘飘,好不惬意。此刻,仿佛满目的西湖绝妙山水早已写入他的胸怀,俨然一副“胸中元自有丘壑,盏里何妨对圣贤”的神态,随口吟出的便是那首千年吟唱不绝的《钱塘湖春行》:“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男子独行醉吟,沉浸在春光美景之中。从此,这首诗便伴随着微醺春风,飘荡在西湖千年时光里。我想,这应该是大唐帝国长庆三年(公元823年)的春天,西湖之畔,白堤之上,最为浪漫的一幕。而对于这种浪漫,也只有当你走在春天的白堤上,看着澹澹湖水在你身边涌动,如丝烟柳在你眼前飘逸,似仙如梦,才能够完全体味的到诗人当时的情感与心境。
此时的白居易已经离开帝都长安一年有余。诗人与常人的区别,往往就在于他们无论处于何时何地,面对何种艰难困苦,他们都会用一种独具魅力的浪漫心境去诠释,或抒怀,或明志,或纪事,或慕人,以此寄托自己的情感,消除心中的忧郁,诗人的浪漫或就在于此。我想,当年诗人白居易千里迢迢从帝都长安来赴任杭州刺史,肯定也是带着这种浪漫而来。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江南就像是一个梦,一直储存在白居易的记忆里,“苏杭”是他从小的向往。早在建中元年(公元780年),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在彭城(今江苏徐州)任县令时,母亲就曾带着他来江南投靠亲戚,躲避战乱。那时,白居易就与杭州有了擦肩而过的邂逅,自此他就喜欢上了这座因水而兴的江南名邦。在来杭州赴任的路上,白居易还描述了他记忆中的杭州:“余杭乃名郡,郡郭临江汜,已想海门山,潮声来人耳……”浪漫归浪漫,但是作为年届半百的白居易,京官外放,心情还是有些五味杂陈的,禁不住感慨道:“退身江海应无有,忧国朝廷自有贤。且向钱唐湖上去,冷吟闲醉二三年。”
杭州对白居易具有魔力般的吸引,他想到了那里汹涌澎湃的钱塘潮,他想到了那里碧波荡漾的钱塘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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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长庆二年(公元822年),唐穆宗发布了一道极为普通的人事任命: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按常理说,这种州官的任命在中国的历史上可谓司空见惯,但对杭州和白居易来说却是意义非凡。正是这份人事任命,从此将一座城与一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在千年时光中演绎出治水和诗情并重的千古佳话。
作为中书舍人的白居易,外任刺史的主要原因是越级言事。所谓“中书舍人”,外表看似个光鲜的职位,实际就是中书省掌制诰(拟草诏旨)的小小官员。白居易人微言轻,却多次上疏,言论当时河北的军事状况。未被采纳,自觉无趣,这一次还未等到别人来弹劾,他就主动请求到外地任职。当然,对于这次自己外任的去向,白居易也是经过仔细斟酌的,他想到了自己念念不忘的江南名城杭州。
“朝从紫禁归,暮出青门去。勿言城东陌,便是江南路。扬鞭簇车马,挥手辞亲故。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这首《初出城留别》,记录下了白居易离别长安时的心情。由于京杭运河受阻,白居易由商山道经襄阳、汉水辗转至杭州。赴任道上,行行止止,寄情山水,至公元822年十一月朔日终于抵达杭州。51岁的白居易,这一路走了3个多月,长途跋涉虽然辛苦,但自己外放请求得偿所愿,心情也比7年前被贬江州时好得多。
西湖是有幸的,得到了历代大诗人的吟诵,白居易也不例外。白居易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喜欢这里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尤其欣赏杭州的那颗明珠——西湖。白居易寄情山水,在杭州写了许多优美的诗歌,咏唱青山绿水,于是也就有了那首吟诵千年而不绝的《钱塘湖春行》。这首诗既写出了西湖的怡人风光,同时又为读者构建出舒缓和谐的氛围,与苏东坡的《饮湖上初晴后雨》相比,更加具体,也更加有意境。千年已逝,诗情常青。而今,人们依旧喜欢咏着这首《钱塘湖春行》,去西湖、去白堤,寻找诗人的踪影。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也是诗人白居易的为官之道,一个“民”字在他心中重千钧。作为刺史的白居易,公务上不仅鞠躬尽瘁,还要忙里偷闲,利用业余时间进行自己的诗歌创作。“心安是归处”,他要让自己的治世抱负像莲花一样,盛开在杭州这片山水之间,像“三秋桂子”一样,弥漫清香在江南大地。
杭州,一座傍水而生、因水而兴的城市,西湖在给这座城市带来灵秀与荣耀的同时,也让它饱受痛苦和灾难。白居易经过实地仔细考察发现,杭州靠近钱塘江,遇有大潮,江水倒灌。城中居民主要依靠六口水井解决用水问题,而这六口井还是唐德宗时刺史李泌组织开挖的,并不是地下水,而是由暗渠将西湖之水引入井里,以供城中居民饮用。而今,40多过去了,水井年久失修,暗渠淤塞,水井干枯,居民吃水成了大难题。“其郭内六井,李泌相公典郡日所作,甚利于人,与湖相通,中有阴窦,往往堙塞,亦宜数察而通理之。”白居易在他的《钱唐湖石记》里详细记载了这些。于是,白居易马上组织整修水井和暗渠,最终解决了杭州城里人用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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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随着白居易调研的不断深入,他还发现了更为重大的问题,那就是西湖堤坝不够高,平时的蓄水不够用,雨水多了还要漫出去。另外,遇有钱塘江大潮时,海水漫过堤坝,影响西湖水质,人民饱受水患。当然,这也只是一方面原因,都是历史遗留问题。细心的白居易还发现了另外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西湖中有十来顷无主土地,一些“聪明人”就把这些无主田擅自耕种,遇有西湖涨水时,无主田就会淹掉,于是这些“聪明人”就买通了管水闸的官吏,偷偷放水。这些在白居易的《钱唐湖石记》里也都有详细记载。白居易查明情况后勃然大怒,严惩了那些腐吏,完善了相关管理制度,严禁任何人私自放水。
治标更要治本。为解决西湖蓄水量不足的问题,白居易还下了个大胆决定,组织民工兴修西湖堤坝,把西湖四周的堤坝加高数尺。当然,更难能可贵的是白居易在治理西湖时,并非一味筑坝提高水位,他知道一旦遇到暴雨成灾冲毁堤坝,就会发生更大的水灾。为此,白居易研制出一套严格的西湖管理规制和精密计算方法,以确保西湖水位始终保持在规定水准之上。
江南杭州,春季多雨,秋季干旱,治水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利用西湖之水,这一点白居易比前几任刺史都深谙此理,理解的更透彻,执行的也更到位。
西湖作为杭州唯一的淡水资源,在农田灌溉上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白居易认为如果堤坝修筑得合乎规格,雨季及时蓄水,旱季及时放水,精密管控,那么西湖附近的一千多亩农田就再也不会有荒年了。
白居易经过反复测量,他发现西湖放水时,湖面水位每降低一寸,就可以灌溉田地十五顷之多;每一昼夜可以灌溉五十多顷。为此,每次放水灌溉田地前,白居易都要挑选两个得力干将,命他们分别站在农田和湖边,根据农田面积,约好放水时间,算好放水尺寸,限量放水,精确灌溉。
为了保障钱塘至海宁盐官一带的农田灌溉,白居易还提出了:“从钱唐到海宁盐官镇,应该依靠运河灌溉的农田,必须放湖水入河,河水入田。按照盐铁转运使的老规矩,又必须首先量好河水的深浅,等农田灌溉完后,使运河水位还原”的建议。
白居易这些治理西湖的方法举措,都详细载入他于长庆四年所作的《钱唐湖石记》一文里。为示后人,白居易还专门把《钱唐湖石记》刻在石头上,立在西湖边,收入在自己文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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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
唐穆宗长庆四年(824年)5月,白居易被朝廷召回长安任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杭州百姓闻讯,扶老携幼,自发赶来,拦路相送,并备了水酒满筵。面对依依难舍的父老乡亲,年过半百的白居易眼睛湿润了,他由衷为认识一座城、一个湖而高兴,更为认识眼前这些朴实无华的乡亲而欣慰。同时,他也为自己作为杭州刺史,因为税重还有很多乡亲比较贫穷;又因为旱田多,还有很多乡亲饱受饥荒,而感到惭愧。于是,白居易作了首《别州民》:“耆老遮归路,壶浆满别筵。甘棠无一树,那得泪潸然。税重多贫户,农饥足旱田。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留别杭州百姓。
之后,人们为了纪念白居易,就把他当年加固西湖的那座堤坝,称之为“白公堤”。然而,让白居易想不到的是他在杭州做了一任刺史后,很快又被调往苏州任刺史,同样在苏州也留下了一道“白公堤”,苏杭“白公堤”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段佳话。
其实,白居易在杭州刺史任上留下的又何止“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呢,还有他清正廉洁的佳话。据唐代著名笔记《唐语林》记载,白居易离任杭州时,把自己3年来没有用完的俸禄全部捐献给杭州地方公库,留给下任刺史以备不时之需。尽管这件事情在白居易的诗文中只字未提,也或许是坊间传闻,但是假如白居易不能清正廉洁,又怎会有这样的传闻呢?还可以作为印证的是,他为官20多年,晚年卜居洛阳履道里时,竟然凑不足买房钱,也只好以两匹马抵偿。
晚年归隐洛阳的白居易,内心深处的那片风景从未荒芜,恰似当年从江州的浔阳江头,到风雅钱塘的西湖白堤,再到姑苏城外的山塘河道,还有晚年的洛阳伊河龙门八节滩,茂盛依然。当然,这既是他观世界的心境,更是他诗词歌赋的灵魂,于是就诞生了千古绝唱《长恨歌》和《琵琶行》,也诞生了“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等这些水灵灵的诗文。
当然,晚年的白居易,犹忆江南旧游,他还为后人留下了那首吟诵不绝的《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