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芳：一个庭院，一座城

中国的私家宅园中，何园算不得规模宏大，但它的丰富与深邃，却足以让人叹服，即便匆匆游览一次，也会在记忆中留下独特的印记。

建成于1883年的何园，收藏着比它自身历史更渺远绵长的时间。徘徊于干回百转的回廊，仿佛梦游秦朝，领略到灰飞烟灭数百年后依然让杜牧浮想联翩的阿房官那“复道行空，未云何龙”的盛景；伫立窗前，看竹影婆娑、芭蕉潇然，登临假山，观奇石嶙峋、峰峦逶迤、古木相依，又会在瞬间返回东晋，体会陶渊明“倚南窗以寄傲”“登东皋以舒啸”的旷达洒脱；信步游走，历历在目的是《洛阳名园记》一书一中记载的唐宋宅园的形制：不大的空间中因高就低，掇山理水，表现山壑溪池之胜。点景起亭，揽胜筑台，茂林蔽天繁花覆地，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巧得自然之趣；细细品赏分明又是明清之际在江南大行其道的私家园林的缩影，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亭一台，无不是园林艺术理论集大成者计成在《园冶》中闻述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巧于因借，精在体宜”的精湛见解的真实演绎；而那些西洋风情的装点与陈设，则是近代欧风美雨吹拂浸润的痕迹。

探访何园，好似读一部卷帙浩繁的中国园林发展史，叹为观止之余满心愉悦，又如端详一个微缩版的扬州城，一任我们“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它的深度和层次，和这座城一样，有古雅有新奇，有浓墨重彩有清疏简淡，有小家碧玉的秀气婉约也有大家秀的娴静庄重。

或许因为园主人的兼收并蓄，胸怀开阔，文化的溪流在此间汇合，小小的一处宅园呈现海洋一般的孕大含深。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儒家的平和与内敛一一华屋广厦、亭台楼阁、古树奇石都深藏在不示张扬的院门后面。也可以寻得道家的放纵身心、亲近自然一一整个庭园木竹倚窗，花影拂地，风火墙上的贴壁假山将赫赫高墙带来的局促逼仄转化为山林的深杳悠远。而佛家的禅意，自然是能从水上莲荷、井中琴音、自在游鱼以及片石山房假山上映照在水中那个阴晴雨雪、白天黑夜皆在移步换景中看见一轮圆满的月亮中体悟。那么那些泊来的百叶窗、壁炉、留声机、电风扇、铁艺栏杆又是对西方文明热切的接纳和拥抱。

何园之美，美在她的包容和汇聚，是中西合壁的圆融和谐，而不是东方格调和西洋风情的潦草混搭。它更多保留了东方的典雅细腻，院子是典型的中式的院落，山水花草也是中国的配置，最可贵之处莫过于完整地保存着石涛叠石的人间孤本——片石山房，此景以石涛画稿为蓝本，顺自然之理，行自然之趣，表现了石涛诗中“四边水色茫无际，别有寻思不在鱼；莫谓池中天地小，卷舒收放卓然庐”的意蕴，山内一间石屋，是夏日消署的绝佳之处。它本非自然而追逼自然，增添了这个东方院落里壶中天地、城市山林的诗情画意。何园的西方元素则多出现在建筑物的细部，不动声色地镶嵌在中式的格局之中，在尊崇传统的同时，毫不犹疑地接受了西方的奇巧、华美和实用，于是，她的本身便投射了最真实的时代的镜像，被誉为“晚清第一园”，自是理所当然。

东西文化完美融汇，表现在何园自身独有的文化之中。象征花开富贵的牡丹厅，表达着这个民族干百年来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美好俗世生活的祈祝；那意味着远行与征程的船厅，流露的又是面朝大海、放眼寰宇的襟怀和勇气。何园，是主人身居市井而闹处寻幽的归隐之处，不是消极逃避的遁世之所。退出了沉浮不定、凶险重重的茫茫宦海，依旧以不变的热忱看待社会和人生，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何园后裔秉承祖父何芷紉遗志创办持志大学窥得一斑。居住何园中的人们既有厚学重教、诗礼传家的门风，又有拥抱日新月异的世界的勇气，所以这个庭院先后出了祖孙翰林、兄弟博士、父女画家、姐弟院士，也顺理成章。

传承并且呵护传统的瑰宝，直面并追逐时代的潮头，是何园的气质，也是这个千年运河和万古长江交汇之处的城池——扬州的气质，是这个叫何园的庭院和这座叫扬州的名城永远应该珍视的气质。

徐方芳，江苏省作协会员，江苏省扬州市知名青年作家。发表各种体裁作品数十万字。出版散文集《花朵旁边》、《指端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