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最后一出未来得及上演的新戏(上)

 1950年的秋天,梅兰芳先生应天津市文化局的邀请,到中国大戏院演出有一天,和天津市文化局长阿英同志聊天,梅先生说:“我早年编演的新戏很多,抗日战争时期,我只编演了《抗金兵》、《生死恨》,现在全国解放了,我想编一出热热闹闹的喜剧,请您想一个题材。”阿英同志说:“唐人小说里有柳毅传书救龙女的故事,很有喜剧性,可以发挥你的才能。”

 回到上海后,就找几个老朋友研究,梅先生说:“我祖父巧玲公演过一出《乘龙会》,就是这个题材,你们猜他扮演哪个角色?”大家都说,当然是龙女。梅先生笑着说:“猜错了,他反串柳毅,龙女是他的学生余紫云扮演的。听说唱的是昆曲,不是皮黄。我曾在他老人家留下来的好几箱剧本里找过多次,总没有找着这个本子。最好先把这篇小说给我看看,我们再来研究。”

 过了几天,他看完了那篇唐人小说《柳毅传》,认为这里面的三个主要角色——柳毅、龙女、钱塘君的人物性格,都描写得十分可爱。就让我哥哥姬传写了一个剧本《柳毅传书》的初稿,想要抓时间进行讨论,并在梅剧团里排演。但是1950-1958年,梅先生经常去各地巡回演出,再加上国内外的各项政治任务,使他抽不出时间来编排新戏,所以这件事搁了八年之久。

梅兰芳在部队与战士联欢

 1959年,中国京剧院的创作组的范钧宏、吴少岳、吕瑞明三位同志也根据《柳毅传》的材料,给梅先生编了一出《龙女牧羊》,准备作为建国10周年国庆献礼。同时,中国京剧院又约陆静岩、袁韵宜同志从豫剧改编了一出《穆桂英挂帅》,梅先生先排《穆桂英挂帅》,后来就拿它献礼,《龙女牧羊》又暂时搁了起来。

 1960年秋末,梅剧团在济南演出,有一天夜里,梅先生对我说:“明年就是建党40周年的党庆,我还要排一出新戏。去年《龙女牧羊》虽然没有演成,我们和剧作者曾经研究过好几次,交换过意见,总算有点基础,我想就拿这出戏作为党庆献礼。这次回到北京,我们再把原稿仔细整理一下。”

 回京后,他又对我说:“这项整理工作,最好先订个计划。第一步,对每个角色的人物性格是否前后统一,整个剧情有没有矛盾,有没有漏洞,都提出来讨论。我们的意见一致了,所有龙女的场子,就请你着手整理,没有龙女的场子,我们如有意见,也可以向原作者提供参考。”

 “龙女的几场整理好了,就送请原作者再加整理,遇到看法不同的地方,请他们毫不客气地提出,大家反复商讨,共同解决。在商讨的时候,哪怕发生争论,都不要紧,因为真理只有一个,越辩论越能明确。总之,先求我们之间的统一,再求我们和原作者的统一,集体力量写出来的东西,总比个人的智慧大得多。如果剧本还没有研究成熟,就进行过排,势必至于排一次改一次,把演员都改糊涂了,这叫做图省事反而大费其事。”

 “早年我编排一出新戏,只是先看熟了本子,到排演场上临时作一些适当的变动,象这次在写剧本的同时,演员就和剧作者紧密合作,我还是初次尝试。”

梅兰芳与秘书许姬传

 京剧大师梅兰芳访美演出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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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工作,就是按照上面的计划进行的。每天夜里,梅先生总找我到他的卧室里,桌上摊着原著者的初稿,逐场讨论,凡有龙女的场子,包括唱词、念白和身段、表情、部位、服装设计等等,无所不谈,谈妥一场写一场,有时侯谈得高兴,他还站起来口讲指画,比划给我看,往往会搞到天亮。

 这出戏共计九场,下面分场来介绍。

 第一场《思女》

 洞庭龙君的女儿三娘,远嫁泾河龙君的儿子,数月无消息,龙母非常思念。

 洞庭龙君从东海赴宴归来,说起泾河龙君告诉他,三娘与泾河小龙夫妻和美,不久还要一同归宁,拜见二老。龙母闻言,十分高兴,就命侍从人等打扫妆阁,伫侯公主还宫。

 梅先生看了本子说:“这场戏垫得好,仿佛龙女夫妇就要双双回门,使观众憋着劲等着一位漂漂亮亮、高高兴兴的新嫁娘出场。哪知事实适得其反,下场出来的偏偏是一个凄凄惨惨、被迫在河岸上牧羊的憔悴女子。这样反跌下文的手法,和龙女的苦难遭遇做了鲜明的对比,给《牧羊》一场戏造成有利条件。还有,东海赴宴和泾河龙君的谎话,都用暗场处理,也很简练。由于这出戏里泾河方面的反派人物全不上场,在这里顺手带出他们的口是心非、奸诈险恶,是有必要的。”

 第二场《牧羊》

 龙女三娘受翁姑、夫婿的虐待,被迫在泾河岸上牧羊,遇见了落第还乡路过泾阳的柳毅,问明情由,慷慨仗义地愿把她写就的血书送往洞庭龙宫。

 梅先生认为这场戏原作者写得层次分明,情节紧凑,尤其是柳毅临别时,龙女请问姓名,他不愿留名,说完“患难相扶仗义行,区区何必留姓名,小娘子,你保重了”,就扬鞭而去。这一点想得很好,只用了上面的几句台词,就能看出柳毅是个施恩不望报的人物。梅先生觉得柳毅的唱词还得压缩一点。他说有时候多加两段唱,或者多唱几句,反而会把戏唱松了。再说,我们这次预定计划,由李少春同志扮演柳毅,他的声带现在有病,要尽可能地在唱的方面给他减轻负担。”

梅兰芳、李少春之《四郎探母·坐宫》

 龙女的服装,梅先生决定梳大头,穿青褶子而不系腰包。他说:“这出戏里龙女前后两次上了岸,来到人间,我想用两种不同的扮相来表示仙和凡两个特定环境的区别,在人间梳大头,回龙宫就改古装。”

 表演方面,他的计划是,龙女在幕内唱完【二黄导板】,【急急风】上场【乱锤】里走到大边台角,向前扑倒在地,采用《断桥》里的娘子出场的身段他说:“龙女一出台,就应该把在夫家受尽凌虐的幕后戏带上场来,结合着眼前的风沙蔽天、道路不平的光景和她一肚子无处申诉的怨气,都在大段唱念中表现出来。这当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龙女和《朱痕记》里牧羊的赵锦棠是有神人之别的,她的举止行动,可以不受旧时代妇女的礼教拘束,我初步打算把龙女的动作幅度放大些。还有,龙、柳邂逅,在情节上有点像《春秋配》的姜秋莲捡柴时巧遇李春发,而表演不同,一个出了嫁的龙女,只要表示对柳毅的感激和钦佩,用不着做出那种怕见男子的娇羞姿态。”

 唱腔方面,他准备放在快排演时再研究,因为晚年的记忆力差,安好了腔,边唱边背,容易记住,这是从排演《穆桂英挂帅》中取得的经验。但他也同我谈过一点关于唱腔的计划。他说:“《牧羊》是龙女的唱工的主要场子,由'二黄导板’先接'散板’,再接'慢板’,又转'原板’,这个安排是仿照《生死恨》里《机房》的路子,在安腔时我得想主意变换一下,别让人感到重复,听着乏味。”

 第三场《叩树》

 柳毅驰抵湘南,向洞庭的渔翁问明路径,不听渔翁劝阻,听从龙女嘱咐,用金钗叩树三次,有夜叉出来,引着他分波劈浪,进入龙宫。

 关于柳毅的表演,梅先生有两点建议:一、剧本里柳毅唱完“导板”,上场接唱一句“散板”,似乎唱得少一点。这里倒不妨让他多唱几句“快板”,边唱边走,容易显出柳毅急于争取时间,想尽快地把他送到龙宫。二、三次叩树,必须分清层次,一次比一次惊险,好由演员更多地创造一些精彩表演,来突出柳毅胆大心强,不怕艰险的性格。

 第四场《传书》

 柳毅见了洞庭龙君和龙母,把龙女三娘的血书交给他们,事情被性如烈火的龙君弟弟钱塘君知道了,一怒而发兵讨伐泾河,烧死泾河小龙,救回侄女三娘。龙宫欢声雷动,要在凝碧宫摆宴酬谢传书人柳毅,并为钱塘君贺功。

 梅先生说:“钱塘君讨伐泾河,用幕后的效果暗场处理,明场则由龙君的遥望,柳毅的静听,夜叉的报信,描绘出这一场惊天动地、正义获胜的大战,既节省了时间,又说明了问题,方法甚为巧妙。”

 第五场《酬宴》

 凝碧宫大开筵宴,龙女盛装前来拜谢柳毅,并在席前歌舞助兴。宴毕,柳毅就要告辞回家奉母,龙女挽留。

 梅先生说:“这场戏原稿搭的架子不错。但是,好象只顾了柳毅热肠侠骨的一面,而没有安上他眷恋龙女的线索。这一问题还真是全剧中的一个重要关键不解决,就会造成两种不好的效果:龙女变成了纯粹的报恩主义者,柳毅成为有义无情的书呆子。话又得说回来,要安上这条线索,并不容易。你想,泾河岸上,柳毅只是仗义传书,谈不到什么爱情。救回龙女,心愿已了,告辞还乡,也是事所当然。剧作者不可能把柳毅久留龙宫来写他的情,只能在《酬宴》里想办法。而且过分描重了柳毅对龙女的爱慕,又跟他的拒婚而去发生抵触。总之,柳毅身上'情’和'义’的两条线,是有矛盾的,如何统一?确难下笔。”

 经过我们的多次商讨,梅先生主张突出柳毅的“惊艳”,预伏这一笔,给他种下一棵爱苗。他说:“龙宫酬宴席上,出现这样一位容华绝世、仪态万方的仙子,我想,柳毅见了是不会无动于衷的。让他一见龙女就来个'背躬’叫起来唱,唱词里得有几句赞美龙女丰姿的话,然后龙女在歌舞时唱的'二六’,敬酒时的念白,种种含情脉脉的表情,都不会落空了。说到这里,就要联系到龙女的扮相。这次我一定要仔细设计一套鲜艳夺目、光彩逼人的新装,和牧羊时凄凉黯淡的样子做一强烈的对比,才能起'惊艳’的作用。”

梅兰芳之《太真外传》

 “柳毅宴罢告别的时候,原稿只写钱塘君强留嘉客,而最关心此事的龙女,在旁一言不发,放弃这种有利于抒情的机会,岂不可惜?应该让龙女也委婉相留。如果说这样能给人一种印象,柳毅的暂时不走,多少含有留恋的意思,那末'惊艳’这条线索,就不能说它没有用处。”

 龙女的出场,原稿规定是唱上。梅先生要改为牌子上,念对(两句诗),他说:“牌子上,就显得龙女的气派大,而且和《牧羊》的唱上也不重复。”

 龙女席前起舞,梅先生想在手里拿着一种水中产物做他创造这套舞蹈的道具。他还让我选择一支符合龙宫排场的昆曲,作为舞蹈的牌子,这位最理想的龙宫快婿已经暂时留住了,豪爽热情的钱塘君又是个现成媒人,剧情发展至此,就该赶快进行说亲。原稿在下面有一场《梳妆》,内容是描写龙女知道柳毅要走,懒卸铅华。钱塘君自告奋勇,愿当媒人。龙女登时喜形于色,重理新妆,静侯好音。

 梅先生说:“这出戏的场子都不小,并且有几个舞蹈场面,我们不能老往里加材料,如果只增不减,将来演出占用的时间过长就成冋题了。《梳妆》写龙女怕听骊歌,当然很合情理,但删掉它影响也不大,因为龙女对柳毅的钟情在《酬宴》里已不止一次地流露出来,不仅钱塘君摸着她的底,全场观众也都会理解。至于如何说亲,可以在柳毅下场以后,由龙母提议招赘,钱塘君慨允做媒。”

 后来原作者改为龙宫撤宴时全体下场,单独钱塘君在场上,从他唱的大段“流水”中交代此事。这样处理比我们更简练。钱塘君也是一个主要角色,给他加段唱,添点戏,应该说是很相宜的。

【上】

 (《文汇报》1962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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