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和诗
内陆老师近来普遍强烈要求在语文課上,多讲讲“语基”,所谓“语基”,就是一般的语法和修辞知识。但是,新近公布的《语文课程标准》却是淡化“语基”的,总的精神是,可以讲一点,但是,不要考试,因为,语法修辞在学术上很复杂,不是轻易能够讲到位的。比如说,讲到比喻,我们的老师,通常讲的是,比喻有明喻、暗喻、有本体、喻体等。但是,这样有什么用处呢?基本没有。因为没有回答什么的比喻是精彩的,什么样的是平庸的。比如说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写到荷塘时,据余光中先生分析,一连用了十四个比喻。有十三个是不好的,只有一个是好的。但是,这一段恰恰是老师们认为是最精彩的,甚至是要求学生背诵的。这说明,老师们心目中的语基,大抵是常识性的,有许多粗糙的,不可靠的成份,还没有达到可以具体解决问题的程度。空谈无用,还是从内陆中学语文课本上常见一个练习题开始。这个题目引用《世说新语·语言》的一段: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
这个问题,光凭印象就可以简单解答,谢道蕴的比喻比较好,但是,很少有老师能够把道理讲清楚。光有个感觉是不够的,因为第一,感觉到的,可能有错,第二,即使没有错,感觉是比较肤浅的。感觉到的,不一定能够理解,理解了的,才能更好地感觉,甚至纠正感觉的错误。老师的责任就是要把其中的道理讲清楚,这就涉及到对比喻内部特殊矛盾的分析。这就要更新我们知识结构,要重新学习。
通常的比喻有三种,第一种,是两个不同事物或概念之间的共同点,这比较常见,如,“燕山雪花大如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第二种是抓住事物之间相异点折,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第三种,把相同与相异点统一起来的就更特殊,如,“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第二和第三种,是比喻中的特殊类型。最基本的,最大量的是第一种,从不同事物或概念之间的共同点出发。谢安家族咏雪故事属于这一种。
构成比喻,有两个基本的要素:首先是,从客观上来说,二者必须在根本上、整体上,有质的不同,其次是,在局部上,有共同之处。黄侃在《读文心雕龙杞记》中说:“但有一端之相似,即可取以为兴。”这里说的是兴,实际上也包含了比的规律。《诗经》“出其东门,有女如云。”首先是,女人和云,在根本性质上是不可混同的,然后才是,在数量的众多给人的印象上,有某种一致之处。撇开显而易见的不同中突出隐蔽的美学联系,比喻的力量正是在这里。比喻不嫌弃这种暂时的、局部的一致性,它感动我们的正是这种局部的,似乎是忽明忽灭的,摇摇欲坠的一致性。二者之间的相异性,是我们熟知的,熟知的,就是感觉麻木的,没有感觉的,但是二者之间的共同点却是被淹没的,一旦呈现,就变成新知,在旧的感觉发现了新的,就可能被感染。比喻的功能,就是没有感觉的地方,开拓出新的感觉。我们说“有女如云”,明知云和女性区别是根本的,仍然能体悟到某种纷纭的感觉。如果你觉得这不够准确,要追求高度的精确,使二者融洽无间,像两个等相等半径的同心圆一样重合,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说“有女如女”,而这在逻辑上就犯了同语反复的错误,比喻的感觉冲击功能也就落空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说牙齿雪白,因为牙齿不是雪,牙齿和雪根本不一样,牙齿像雪一样白,才有形象感,如果硬要完全一样,就只好说,牙齿像牙齿一样白,这等于百分之百的蠢话。所以纪昀(晓岚)说比喻“亦有太切,转成滞相者”。
比喻不能绝对地追求精确,比喻的生命就是在不精确中求精确。
朱熹给比喻下的定义是:“以彼物譬喻此物也。”(《四库全书·晦庵集:致林熙之》)只接触到了矛盾的一个侧面。王逸在《楚辞章句离骚序》中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比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喻小人。”《楚辞》在比喻上比之《诗经》,更加大胆,它更加勇敢地突破了以物比物,托物比事的模式,在有形的自然事物与无形的精神之间发现相通之点,在自然与心灵之间架设了独异的想象桥梁。
关键在于,不拘泥于事物本身,超脱事物本身,放心大胆地到事物以外去,才能激发出新异的感觉,执着粘滞于事物本身只能停留在感觉的麻木上。亚里斯多德在《修辞学》中说得更具体,更彻底:
当诗人用'枯萎的树干’来比喻老年,他使用了'失去了青春’这样一个两方面都共有的概念来给我们表达了一种新的思想新的事实。[1]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枯树与老年之间的相异占着绝对优势,诗人的才能,就在于在一个暂时性的比喻中,而把占劣势的二者相同之点在瞬间突出起来,使新异的感觉占据压倒的优势。对于诗人来说,正是拥有了这种“翻云覆雨”“推陈出新”的想象魄力,比喻才能令人耳目为之一新。
自然,这并不是说,任何不相干的事物,只要任意加以凑合一番,便能构成新颖的叫人心灵振奋的比喻。如果二者共同之处没有得到充分的突出,或是根本不相契合,则会不伦不类,给人无类比附的生硬之感。比喻不但要求一点相通,而且要求在这一点上尽可能的准确、和谐。所以《文心雕龙·比兴》中说:“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不准确、不精密的比喻,在阅读中,可能产生抗拒之感。亚里斯多德批评古希腊悲剧诗人克里奥封说,他的作品中有一个句子:
啊,皇后一样的无花果树。
他认为,这造成了滑稽的效果。[2]因为,无花果树太朴素了,而皇后则很堂皇。二者在通常意义上缺乏显而易见的相通之处。这说明,比较有两种,一种是一般的比较,一种是好的比喻,好的比喻,不但要符合一般比喻的规律,而且要精致,不但词语表层显性意义相通,而且在深层的、隐性的、暗示的、联想的意义也要相切。这就是《文心雕龙》所说的“以切至为贵。”
有了这样的理论基础,就可以正面来回答谢安侄儿谢朗的“撒盐空中”和侄女谢道韫的“柳絮因风”哪一个比较好的问题了。
以空中撒盐比降雪,符合本质不同,一点相通的规律,盐的形状、颜色上与雪一点相通,可以构成比喻。但以盐下落比喻雪花,引起的联想,却不及柳絮因风那么“切至”。因为盐粒是有硬度的,而雪花则没有,盐粒的质量大,决定了下落有两个特点,一是,直线的,二是,速度比较快。而柳絮质量是很小的,下落不是直线的,而是方向不定的,飘飘荡荡,很轻盈的,速度是比较慢的。三是,柳絮飘飞是自然常见的现象,容易引起经验的回忆,而撒盐空中,并不是自然现象,撒的动作,和手联系在一起,空间是有限的,和满天雪花纷纷扬扬之间联想是不够“切至”的。四是,柳絮纷飞,在当时的诗文中,早已和春日景象联系在一起,引起的联想是诗意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谢道韫的比喻,不但恰当切至,而且富于诗意的联想,而谢朗的比喻,则是比较粗糙的。
比喻的“切至”与否,不能仅仅从比喻本身看,还要从作家主体来看,和作者追求的风格有关系,谢道韫的比喻之所以好,还因为表现了她的女性身份相“切至”,如果换一个人,关西大汉,这样的比喻,就可能不够“切至”,有古代咏雪诗曰:“战罢玉龙三百万,残麟败甲满天飞”,就含着男性雄浑气质的联想,读者从这个比喻中,可能感受到叱咤风云的将军气度。
比喻的暗示和联想的精致性,还和形式和风格不可分割。
未若柳絮因风起,是七言的古诗(不讲平仄的),是诗的比喻,充满了雅致高贵的风格。但,并不是唯一的写法。同样是写雪的,李白有“燕山雪花大如席”(《北风行》)就是另一种豪迈的风格了。李白的豪迈与他对雪花的夸张修辞有关。如此大幅度的夸张,似乎有点离谱,故鲁迅为之辩护曰:
“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3]
鲁迅的这个解释,仅仅从客观对象的特点来看问题,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却把问题简单化了。其实,全面看问题,至少应该从三个方面,第一,本体与喻体的客体的特征的相似性,鲁迅所说,正是这个意思,因为是在北国燕山,雪花特别大。但是,特征的相似性是很丰富的,有时,北方的雪花并不仅仅是雪片之大,如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就以雪片之多,铺天盖地之美取胜。为什么有不同的选择呢?这就有了第二个原因,那就是主体特征,也就是情感的、风格的选择和同化。从这个意义上说来似乎感情感是绝对自由的,但是情感还到受到另一个维度的约束,那就是文学形式,“燕山雪花大如席”之所以精彩,还因为,它是诗。诗的虚拟性,决定了它的想象空间要大得多。如果是写游记性质的散文,说是站在轩辕台上,看到雪花一片一片像席子一样地落下来。那就可能成为鲁迅所担忧的“笑话”的。但是,诗意的情趣,并不是文学唯一的旨归,除情趣以外,笑话也是有趣味的。文雅地说,就是所谓谐趣。这时的比喻,就不是以切至为贵,相反,越是不“切至”,越是不伦不类,越有效果,这种效果,叫做幽默。同样是咏雪,有打油诗把雪比作“天公大吐痰”,固然没有诗意,但是,有某种不伦不类的怪异感,不和谐感,在西方文论中,这叫做“incongruity”,在一定的上下文中,也可能成为某种带着喜剧性的趣味。如果说,诗意的比喻,表现的是情趣的话,而幽默的比喻传达就是另外一种趣味,那就是谐趣。举一个更为明显的例子,如“这孩子的脸红得像苹果,不过比苹果多了两个酒窝。”这是带着诗意的比喻。如果不追求情趣,而是谐趣,就可以这样说:“这孩子的脸红得像红烧牛肉”,这是没有抒情意味的,缺乏诗的情趣的,但是,却可能在一定的语境中,显得很幽默风趣,这叫做谐趣。要知道,诗歌的趣味并不只限于情趣,而且还有谐趣。这在诗歌中也是一格。相传苏东坡的脸很长而且多须,其妹苏小妹额头相当突出,眼窝深陷,苏东坡以诗非常夸张地强调了他妹妹的深眼窝说:“数次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妹妹反过来讥讽哥哥的络绸胡子:“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须内有声传。”哥哥又回过来嘲笑妹妹的“奔儿头”:“迈出房门将半步,额头已然至前庭。”妹妹又戏谑性地嘲笑哥哥的长脸:“去年一滴相思泪,今朝方流到腮边。”虽然是极度夸张双方长相的某一特点,甚至达到怪诞化的程度,但却没有丑化,至多是让人感到可笑,这就无伤大雅。除此以外,诗歌的比喻还有既不是情趣,也不是谐趣的,叫做“智趣”的。最有名的例子,就是朱熹的《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整首诗都是一个暗喻,把自己的心灵比作是水田,为什么永远清净如镜地照出天光云影呢?因为有源头活水,联系到诗的题目的“观书”,说明,观书就是活水。这不是抒情的情趣,也不是幽默的谐趣,而是智慧的“智趣。”
什么问题都不能简单化,简单化就是思考线性化,线性化就是把系统的、多层次的环节,完全淹盖起来,只以一个原因,直接阐释一个结果。比喻的内在结构也一样有相当系统丰富的层次,细究下去,还有近取譬,远取譬,还有抽象的喻体和具体的喻体等的讲究。[4]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是常见的偏颇,就是鲁迅也未能免俗,把客体的特征作为唯一的解释。
我想,他的失误,最根本的是,他提出问题,是从一般修辞学的角度,而不是从诗的角度。如果从诗的角度,柳絮因风,撒盐空中,就不仅仅是修辞的问题,修辞本身不能决定自己的价值,要看第一,传达情志起了什么作用,第二,而什么样的作用又要看运用了什么样的文学形式。同样的比喻,在不同的文学形式,效果是不同的。
2012年2月12日星期日
[1] 伍蠡甫编《西方文论选》上,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94页
[2]伍蠡甫编《西方文论选》上,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92页)
[3]《且介亭杂文二集》,《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41页。
[4]读者如有兴趣,可以参阅我的《文学创作论》,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329-331页。或者我的《文学性讲演录》,广西师大出版社,2006年,第1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