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眼里的左翼,左翼眼里的鲁迅
原载:《国家人文历史》2016年第12期
作者:谌旭彬
“能操马克斯主义批评的枪法的人”没有出现
1930年3月2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盟主鲁迅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向台下的左翼青年们,回顾了彼此间昔日的论战:
“前年创造社和太阳社向我进攻的时候,那力量实在单薄,到后来连我都觉得有点无聊,没有意思反攻了,因为我后来看出了敌军在演‘空城计’。那时候我的敌军是专事于吹擂,不务于招兵练将的,攻击我的当然很多,然而一看就知道都是化名,骂来骂去都是同样的几句话。我那时就等待有一个能操马克斯主义批评的枪法的人来狙击我的,然而他终于没有出现。”
约从1927年始,创造社、太阳社的左翼青年们,集中火力攻击鲁迅长达3年之久。成仿吾说鲁迅“代表着有闲的资产阶级,或是睡在鼓里面的小资产阶级”;钱杏邨说鲁迅笔下“没有光明,只有‘呐喊’‘彷徨’”,若不“接受批评,幡然悔悟”,则前路“只有死亡”;郭沫若指控鲁迅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攻击规模之大,有郁达夫的打抱不平可证。郁说:“他(鲁迅)在上海住下之后,这些攻击他的青年,愈来愈多了。……他的全集的十分之六七,是这种搏斗的火花。”
转折发生于1929年秋。时任中共宣传部部长的李立三,要求太阳社、创造社停止攻击鲁迅——据夏衍讲,“太阳社那时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党员,后期创造社的绝大部分都是新党员”。吴黎平当时在中共宣传部主编《环球》周刊,他回忆说:
“大概是在一九二九年十一月间,李立三同志到芝罘路秘密机关来找我,把中央的这些意思告诉我:一是文化工作者需要团结一致,共同对敌,自己内部不应该争吵不休;二是我们有的同志攻击鲁迅是不对的,要尊重鲁迅,团结在鲁迅的旗帜下;三是要团结左翼文艺界、文化界的同志,准备成立革命的群众组织。李立三同志要我和鲁迅先生联系,征求他的意见。”
中共高层的过问,使鲁迅与左翼青年们“瞬间”和解,由敌人转为盟友。潘汉年嘲笑鲁迅是时代的落伍者,鲁迅反讽潘汉年“年轻貌美、齿白唇红,……是天生的文豪”,这类剧情就此打住。身为“文委”(中共宣传部直接主管文化工作的组织)书记,潘汉年将新指示迅速贯彻了下去。先是命各支部成员停止攻击鲁迅,转身又去找了未参与论战的地下党人冯雪峰,要他去向鲁迅疏通,请他出来做左联的盟主。左联成立之日,潘又代表组织,在鲁迅之前讲话。潘的演讲富有激情,与会的“一丁”,40多年后还记得他当时的演讲姿势,“是模仿列宁的,……身子向前倾,右手向上直指出去”,潘说,“红军正在盛大发展,谁说现在不是革命高潮到来了?”这样的调子,稍后李立三还会当面向鲁迅再“传达”一次。
“李立三路线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明白”
1930年5月7日,左翼文学盟主鲁迅由冯雪峰陪同,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李立三由潘汉年陪同,在上海爵禄饭店秘密见面。30年后,1960年3月1日,当许广平造访李立三,询问他当时和鲁迅究竟谈了些什么的时候,李立三的回答相当耐人寻味:“当时鲁迅谈了些什么?已不能记忆,只记得我谈了两个问题。(一)我们要实行广泛的团结,反对国民党反动派……(二)分析无产阶级是最革命、最先进的阶级……经过那次谈话以后,鲁迅完全和党一致了。和创造社的对骂也不见了。”
李立三“不能记忆”鲁迅谈了些什么,其实是因为当时两人“各人谈各人的”,分歧很大。1949年后,很多人小心翼翼地藏起了自己与鲁迅曾有过的论战和冲突,李立三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