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师是否具备容忍来访者表达愤怒的能力,是从事精神分析工作必须通过的最难也最重要的考验之一。通过我自己的以及督导他人的经历,我发现来访者在向治疗师表达愤怒时,常会受到治疗师无意识地阻止。接受强烈的愤怒并非易事,因此,治疗师必须提醒自己:接受和理解来访者的愤怒是首要任务。心理治疗师应该有乐于助人、关心与共情的倾向,但当这些倾向被用于回避来访者的愤怒时,它们常常会抑制移情的发展与治疗的深入。学会在保持坚定的同时保持共情,对咨询师来说是一个不间断的过程。真正的共情包含了保持坚定与一致,以便来访者能够表达愤怒。精神分析情景的独特性在于,来访者表达的愤怒从来不会得到同样方式的回应。来访者常常要用几年的时间去考验,然后才能明白表达愤怒是安全的,因为他们的愤怒从没得到过容忍。这类来访者的父母或者抚养者大都曾在来访者表达挫败感时,对他们置之不理或给以严厉报复。这样的来访者从孩提时就学会了要“乖”,不要抱怨。有些人通过犯罪、虐待其他孩子或动物、易出意外事故、滥用药物等来发泄愤怒,受虐特质与症状都是被埋葬的愤怒的表现形式。这些来访者常常能够让他人(包括治疗师在内)对他们产生施虐的情绪,做出施虐的行为。终结治疗的通常是非语言的、行动化的愤怒。见诸行动的愤怒对治疗的破坏力远远超过语言表达的愤怒,它以非常不同的方式影响着治疗师。例如,当来访者有自我破坏行为时,治疗师会感到无助、焦虑、负有责任,常常还很愤怒。这样的时刻,通常需要治疗师有大量的技巧和机智。治疗师必须提醒来访者注意到愤怒,也要让他意识到愤怒已经让他非常难受,以至于他宁可让治疗师感受和表达这样的愤怒。在这种时候,我常常会这样说:“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现在你正在让我生气,这样你是不是就可以不生气了?”或“好像我生气比你自己生气会让你有安全感一些。”需要以冷静和耐心的态度不断重复这种解释,施受虐的行动化才能得到分析。对于受虐来访者来说,激怒治疗师十分寻常,当治疗师 开始失去耐心时,他必须找到方法向来访者解释这个行动化过程。当来访者有自我破坏的行为时,他常对治疗师说:“你没有能力帮助我,你在做无用功,你辜负了我,你真没用。”这样的信息基本上都表明了来访者的无助与失败感。治疗师必须解释这一信息,如果解读失败,很容易就会陷入僵局。这就是常说的“负面治疗反应”的一种,表现为治疗不中断但来访者的状况持续恶化或不见好转。乔在治疗的第5年开始滥用安定类药物,之前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滥用药物了。治疗师想要分析他的这种行为,但无济于事。一天,治疗师告诉来访者,如果他不停止伤害自己的行为,并和治疗师一起去理解他的感受,她将不再与他继续分析工作。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开始抽泣。他说,她的最后通牒证明她更关心的是他,而不是他交的费用。他住进医院进行戒断治疗,几个月后又重新开始分析工作。乔服用安定的原因得到探究,决定的因素很多,其中一个是乔害怕体验愤怒。安定使他平静,纯化了他的痛苦与憎恨。治疗师让他知道了她可以用平 静、严肃的方式解读他的行动,以此容忍他的愤怒,他也就慢慢找到了用语言来表达愤怒,不再诉诸行动。滥用药物是在一次休假之后开始的,乔没有向治疗师表达自己的愤怒,而是选择了伤害自己。他的治疗时间很长了,所以知道这种危险的自我毁灭行为会让治疗师担心,于是他就在治疗师离开的这段时间这样做了,目的就是让她担心。这种“针锋相 对”的行为很常见,对于习惯用行动而不是语言来表达的来访者来说,必须要解释其行为背后的含义。如果来访者在成长阶段的抚养人具有精神病性、酗酒或病理性自恋的特点,来访者往往会保护自己以免记住痛苦的童年。然而,他们似乎注定会重复过去的经历。否认、认同攻击者、投射与投射性认同,这些都是他们很难放弃的防御机制,保存已经内摄的父母客体成了他们一生的追求。孩童时期受到虐待的人常常会选择与虐待性父母相似的客体相处,来重复过去的经历。这样做的原因很复杂,是多方面的,来访者一方面希望结局能好一些,另一方面又需要紧紧抓住施虐者不放。其真正的个体化从未实现,因此,分离极其困难。施受虐的关系继续,痛苦也循环出现。在治疗中,来访者会以各种形式(经常是难以察觉地)诱惑治疗师重复过去。来访者经常想将愤怒投射给治疗师,而不去感受或体验自己的愤怒。在数年的工作中,治疗师必须不断地指出这一点。治疗师常常会感到失望、生气、挫败、害怕,有时会有意无意地安排结束治疗。L医生与西蒙小姐就是这样的情况。列昂纳多,圣高德(Leonard Shengold)在他的《灵魂的谋杀:童年虐待与剥夺的影响》(Soul Murder: The Effects of Childhood Abuse and Deprivation)一书中写道:“对于那些遭遇了灵魂谋杀企图的人,需要治疗师或分析师具备的诸多品质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耐心。不难理解为什么变化必须慢慢发生信任太难了。在开始的时候,灵魂已遭谋杀的人承受不了发展洞察力所需的情感联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懂得,打开情感的大门、热切地渴望某样东西,就意味着开启令人沮丧的折磨。(这些来访者)遭受过虐待和忽视,也学到了一个教训:如果连父母都不能信任,我还能信任谁?因此,与分析师之间有意义的联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形成....接受分析师是一个独立的人、之后再认可分析师是一个非常友善的人,可能需要好些年看似无休止的重复与考验。大家都知道,来访者不觉得分析师所做的事情是为来访者好;即便是‘中等可预期的’来访者,也只可能会时不时地期望分析师拥有友善之心。分析师与来访者必须坚持下去,假以时日,初始时通常无意识的、觉得只会发生坏事情的错觉就能得到修正,关键就在于分析场景的可靠性:稳定的时间和地点,可靠且始终在场的、接纳且不带惩罚性的父母形象,坚持共情和理解的努力....解释对分析师的攻击、并能为来访者所用,需要分析师具备高超的技术,坚持不懈的精神及(再次强调)耐心。”圣高德医生的最后一句话对于与严重混乱的来访者工作来说尤其重要。许多这样的来访者都已经埋藏并/或分裂了愤怒,他们在很多领域都功能良好,但仍然需要为愤怒的回避与行动化付出代价,尤其是在人际关系领域。愤怒就像带着一颗定时炸弹,亲近与亲密关系的感觉很危险,来访者轻易不会去冒险体验。因此,有这些困扰的人需要在治疗中得到帮助,学会去识别、容忍与理解自己的愤怒,才能恢复发展。这样的容忍与理解使他们接纳和懂得愤怒只是诸多情绪中的一种。这一过程的进展缓慢而痛苦,需要有分析师作为移情对象和新客体来一起重新体验过去的经历。当愤怒逐渐变为客体导向的生气,成长就开始了。当来访者能感受到爱与恨,也不害怕被报复或被吞并,成熟的关系也就有可能建立了。来访者需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考验治疗师是否具备容忍愤怒的能力。真正被阻抗的是关于分离的想法。严重混乱的来访者常常感觉不到与客体的区别,这可以看作是发展停滞或防御退行至未分化状态。在这样的个案中,对生气的表达会吓到来访者,让他们感觉到湮灭、破碎、失去自我、失去客体、失去爱。要通过这些考验,治疗师必须保持稳定一致、冷静坚定,并有意识地注意来访者愤怒的信号。被来访者分裂或压抑的愤怒常会发出如下信号:1.错过预约(尤其是未来电告知),2.忘记付费,3.反复迟到,4.向治疗之外的人(特别在来治疗的路上)表达生气;5.想要退出治疗或减少会谈次数,6.体验到人格解体甚至解离;7.报告暴力或施虐的梦,梦境包含被否认、被解除关系的内容:8.感受到身心失调的痛苦,9.自残与自伤(容易发生意外)。▼让来访者认为感到愤怒不安全的治疗态度包括:1.同意来访者减少次数或者过早结束治疗,2.频繁调整预约时间,3.不经探索就回答问题,4.允许来访者欠账,或不收缺席会谈的费用,5.改变正常规定,比如延长单次会谈时间,6.忘记会谈或迟到,7.对待来访者小心翼翼,如同来访者真的带有定时炸弹。——文章来自《深入治疗——考验与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