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局遇“佛婆”

姑苏晚报》2021年07月20日 B06版

  一壶碎月

  那一年出了车祸,在东环路上。

  苏大附一院住了半个月。出院归家,整条左腿绑着石膏,面对天花板,寂寞无聊,只觉心空。朋友探望我说,长期闷睡,精神要出问题,你可以听评弹消磨时间。第二天他带来《玉蜻蜓》磁带,当时没有网络播放,在收录机中播放,拷贝后的磁带咿咿呀呀和着叮叮咚咚的琵琶三弦,曲调有点扭扭捏捏。

  这是苏似荫和江文兰在上海大华书场的演出录音。有好几盘,经过多次转录,声音打了折扣。因为喜欢听《玉蜻蜓》,吴侬软语仍在我心中优雅徘徊,叽叽呱呱的杂音,并不影响我的情绪。

  苏似荫同江文兰拼档的书,一共五十四回,睡在床上听听歇歇,花半个多月听完。这是一段有滋有味的辰光。庵堂和尼姑,是当时社会的特殊地方的特殊人物。有一个角色让听客心生挂念,那是三师太身边的老佛婆。老佛婆同三师太志贞是前世缘分,两人形影不离,情同母女。金家三搜庵堂、贵升临终、云房产子、桐桥失儿,点点滴滴,都关乎老佛婆。老太想来六十上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鉴貌辨色,一个慈祥聪明的老女人。演这个角色,评弹演员都下足功夫。蒋月泉先生表演的老佛婆,话语不多,随和精明,一心护着三师太。他的学生苏似荫说的老佛婆,则是呢呢喃喃,面善心智,常为志贞分担忧愁。

  苏似荫,以前在无锡梅村见过。他在梅村茶馆演出,当时我在三十八中教书,学生的一位亲戚在那里当镇领导,组织我班师生去梅村学农劳动。大忙后一个下午,我们借茶馆开了一个学农劳动评功摆好大会。为了助兴,使会议有欢乐气氛,镇领导请苏似荫先生说了一回书《白求恩大夫》。先生亲切和善,还在茶馆教学生唱“王孝和写遗书”。于是,我同苏似荫先生建立了友情。那时不重视联络方式,一段相识只是一段记忆。我住因果巷,到北局看见苏州书场,常常想起他。苏似荫先生说《玉蜻蜓》很受听众欢迎。一上台一开口就能抓住听众情绪,书中形象栩栩如生。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到二中教书。人民商场南侧面东处,有一个群众艺术馆设的报廊,贴有许多油墨印刷的小文章,我常去浏览。一个星期天中午,去商场南面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光头摊主处配钥匙,看到苏似荫在报廊前阅读,相互开心打招呼。他说常去午餐的皇后饭店厨房在检修,今天不开张,我说一起去开明地下室吃西餐吧。苏先生是爽快人,到地下室见里面已坐了许多客人,我们就在门口空位坐下。服务生笑眯眯为我们系上围单,放上刀叉餐具。苏先生说他是新娘子上轿头一回,我说我是第二回,前天才来过。上菜是牛排。服务生见我们是外行,刀叉都不会用,为我们做了示范。我们一边手忙脚乱,小心翼翼切牛排,一边谈起在梅村茶馆吃老板娘下的面条时轻松随意的情境。苏先生说,我们是只配吃烂糊面的,牛排离我们太远。说说笑笑很快乐。我说,《玉蜻蜓》中的老佛婆你演得好,怎么练出来的?苏先生扭扭捏捏谦虚一番说,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下手江文兰好,是说表唱演俱佳的搭档,眼神手势配合没话讲。比如,三搜庵堂,江文兰表演的方兰是主角,佛婆是映衬,人物活动环境安排好,老佛婆的表演才能活起来。苏先生说,老师蒋月泉本身魅力无穷,一开腔就吸引人,说噱逗唱步步引入,我等学生要说好书,只能勤奋修炼。

  似荫先生说,当年听说阊门内面对中市背靠桃坞有一个尼姑堂叫文山禅寺。为了书艺有长进,经常去文山庵,向庵中帮衬的老太婆学说话,学来学去难学像。在旁的老尼姑说,你张的嘴样子不像,要学着瘪嘴说。经尼姑一提,尽量瘪着嘴说,尽管嘴达不到瘪的程度,但声音有点靠近了。苏先生说,有一段时间,为了把老佛婆声音语调表情学得像样点,像走亲戚样去巴结孝敬文山庵老佛婆,总算有了长进。苏先生说得谦虚客气,我知道,他的说表,清脱幽默诙谐,是自己刻苦跑码头磨炼出来的。

  苏先生是一个很和善谦虚的人,总是笑眯眯听你说,偶尔插两句话很得体。也说笑话,尽管是从别人处移植过来的,但从他嘴里流出,总是自然轻松,比原版好听,这是他的功力。比如说在香港演出,匆忙出行,把江文兰的丝袜当了自己的领带,自嘲很自然开心,也看出他同江小姐的友情轻松贴切,让人赞美。

  在我看来,苏似荫虽没有蒋月泉先生让人过目不忘的潇洒形象,但有着与众不同的骨子里的亲切感,微笑上台,观众就会贴着他念着他,与他一起为《玉蜻蜓》的起起落落,或喜或悲,也会与老佛婆一起,为三师太志贞不平常的人生遭遇担惊受怕。

  一个说书人能做到这点,要经受多少码头风雨,不容易的。

  斯人已去,进书场听书,总会痛着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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